張濤
滿眼都是船。貨船、客船,大船、小船,簇擁在碼頭上,一片忙碌。進出獐島,靠的只能是船。一些國家,有飛地,獐島,也有飛地。這塊飛地是一處港口,在北井子鎮的海鷹村。進島的貨物,進島的人,在這里上船;出島的貨,出島的人,在這里下船。
船行海上,前方,獐島青灰的影子,遠遠浮在水面上,好像隨著浪涌漂搖。漸漸地,伴著船的前行,青灰的影子變得清晰了,影子上出現了樹,出現了房舍,那么,后口就到了。滿眼又是船,貨船、客船,還有漁船。下船,上島,走上后口的高崗,島前迎面的海灣里,滿眼還是船,只是,不再是貨船和客船了,都是漁船,在遙遙的海上錨著,行著,鐵黑著,模糊著。走上島東的高地,走上島西的高地,滿眼仍然都是船,自然也都是漁船。和所有的海島一樣,獐島是一個船的世界。獐島漁家的日子,是船馱起來的。
漁船,是我童年的遠方。最早知道漁船,是從賣魚蝦小販的嘴巴里。清明過了,村街上就有了賣魚蝦的吆喝聲。多是壯年男人,一根扁擔八股繩,吊兩只葦編的魚籠,扁擔近丈,葦編的魚籠長三尺余寬尺許,一顫一顫走村串街。日子艱辛,村里人看的多買的少,買的,也多是以物易物,用雞蛋交換。一群人圍著魚籠看,賣魚的手閑嘴不閑,便要說起他的魚蝦新鮮,是大船上的貨,那大船不是一張篷而是兩三張篷,什么是篷?篷就是船的帆,帆和翻同音,打漁人忌諱多,不能說帆只叫篷。又講,打漁人吃飯,不能把碗扣著放,扣就是翻,船上更忌諱。還有的時候,就講起打漁人船走老洋,打起幾十斤上百斤的魚,大船,比房子都大,能裝幾萬斤的魚。我想象不出,比房子還大的船是什么樣子,能裝幾萬斤魚的船,走老洋,讓我羨慕不已。要是有一天,能見到房子一樣的大船,或者能駕船走一次老洋,那該多么痛快。老輩人說,上小珠山頂,就能望到海,看到船。那么,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就上了離村子三里多遠的小珠山,蹺起腳板,只能望到茫茫的一片,同學說那就是海了,可是,船的影兒也沒見到。后來,上初中的時候,跟幾個同伴去北井子趕小海扒蜆子,三十五里到海邊,又走幾里灘頭,蜆子沒趕到幾個,更沒有見到房子一樣的大船,成了我老大的遺憾。
真正見到大船,是我在縣文化館的時候,星期天,我好多次去大東溝,滿溝筒子里都是三桅兩桅的大船,看船們乘著潮頭滿載歸來,看篷從高高的桅桿緩緩落下,看漁人立在船頭把纜繩向岸上拋出,在夕陽里飛出一個優美的弧形,看船們晴日或是細雨里解纜升篷,看船們駕風駛出大東溝口,篷的影子一點點隱于海天相接處。我立在岸上,立在我童年的遠方里。
夙愿已償,我以為我已經了解了漁船,我甚至在小說里寫過漁船。
然而,我錯了。大約七八年前,一次去東港參加筆會,那時候,木船早已變成了鐵船,文化中心的大廳里,保存了一條早年的木船,我轉著瞅,想及我童年的遠方。文體局局長王金剛,是我多年的朋友,見我對那條船感興趣,和我講,船上有十二種器具,組成十二屬相。十二屬相,誰都知道,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可是,以十二地支配以人的出生年份的十二種生靈,怎么會在船上?他說,他聽一個老把頭講的,我讓他講,他只記得幾個,譬如龍骨,羊角,更多的,他記不住了,他告訴我,什么時候再來,他想法聯系那個老把頭。
船上有十二屬相,讓我十分驚奇,可是,老把頭終于沒有聯系上。我只好上網查。十二屬相之說,可見山東版的,福建版的,然而,山東版也好,福建版也好,有的只點出了幾個屬相,具體是什么物件,沒有說清。從那以后,在東港,在孤山,在前陽,我問過一些打漁人,少數的聽說過船上的十二屬相,大多數從沒聽說過。丹東的大沙河口,常泊著一些漁船,我問過使船人,問過修船的木匠師傅,也沒人說得出。我有點失望了,不甘心,更擔心,隨著時光的流失,老一輩的漁人越來越少,船上的十二屬相,便難以有人能夠說清楚,可能就湮入歲月從而不可知了??墒?,擔心也沒用,沒有人知道啊。這次來獐島,我就揣著一個想法,獐島是船的窩,一定找漁人再請教一下船上的十二屬相,但愿能有漁人知道。
到獐島的當天中午,吃過飯,我就出了賓館,在臨海的廣場上,在漁家的門前,在海邊的路上,我問過三五個當地人,都沒聽說過船上有十二屬相,我有點失望,難道在獐島也找不到答案?
第二天,我向當地人問起島上年齡大的漁民,他就提到了九十歲的張洪玉老人,他的父親就是島上有名的造船的木匠,他本人也當過多年的船老大,而且,也和父親一起修過船。那么,我和一個朋友走進了張洪玉老人的家門。如果,我們在獐島的街上遇見這位老人,你絕對想不到他已經九十歲了。九十歲的老人,臉上是大半輩子天風海浪刻下的痕跡,還看著一間小小的雜貨店,腳步靈動,聲音響亮,連聲指著凳子讓坐。那是一條如今少見的長條木凳,就是木匠的物件。我向老人請教船上的十二屬相,老人說,對,早年的老船,能裝三萬斤以上的,才會有十二屬相。我松了一口氣,看來,這一次是找對人了。
老人先是說出龍骨,馬面,雞骨,我趕忙在小本子上記。說了這三個屬相,余下的,他似乎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我說,您老別急,慢慢想。老人想了想,說,噢,虎牙。我忙問,虎牙在哪?他說,船頭。我又問,船頭的哪個地方?老人不語,倒是取過了一支筆,我把小本子攤開在他的面前,他左手按著本子,右手在本子上開始畫,一條線又一條線,六七筆過去,一條漁船的模樣就橫在小本子上了。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老人給我一一講述船上的十二屬相,我呢,趕忙在小本子上畫著,記著。走出老人家的門,一時覺得獐島的天更高,海更闊了。
就讓我依照十二屬相的順序,一個個告訴你吧。
十二屬相,鼠為首,當然先說鼠。
這世上什么時候有了船?怕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小船,如古詩里的扁舟,靠的櫓和槳;大船,靠的是帆。不,照漁人的規矩,是篷。有一句許多人都耳熟能詳的話:船走八面風,靠的就是篷。船的篷,是粗布的,篷布有多大?十丈的船,桅桿一定比船還長一二尺,篷呢,幾乎就如桅桿一樣高了,如此可推算,十丈的船,大約就有九丈多的篷了,其寬,也有三二丈,據老人講,早年最大的木船,可達十五丈,想想,那個篷,該有多大?而且,載重三萬斤以上的船,主桅之外,還有二桅三桅,也就是說,一只大船上,可能多達三塊篷,那些軟軟的布篷,要升起來,還要承受風的推力,就需要豎的吊起橫的支撐,才能使一張篷伸展在空中。升篷的,是繩子和滑輪,把篷撐開的,是兩面對稱夾著篷布的木桿,一道道橫在篷上,既要耐腐爛,又要有韌性,用細繩把橫木桿和篷布系牢,繩子一頭粗一頭細,粗的一頭系在木桿上,細的一頭系一個專用活扣,那個活扣系在篷的一端,酷似老鼠尾巴,故稱之為鼠尾。船行海上,篷迎風高聳,一道道橫桿上的一只只鼠尾便高高舞動。船到碼頭,落了篷,那些鼠尾也就趴在篷里休息了。我們見到的鼠,多在家里,在墻里打洞,在屋梁跑動,可船上的鼠,不打洞,不跑動,船歇了,漁人歇了,它也趴在篷間歇息,船出碼頭,行在大海上,它和漁人一樣,成了大海的精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