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組詩）

大梁

夏日安好

我正在候診區排隊

夏日安好

那么多素不相識的人

都前來預約。是的

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預約

但死亡除外

而這些人，包括我

都是心懷僥幸的人

現在，夜里的一場雨

已經散去，陽光有些沉郁

像排椅上

那些沉默不語的人

導診的閉路電視沒心沒肺地

喊一個個人的名字。這些

早已看透生死的人

在輪到自己的時候，面色凝重

我不能死死地盯住一個人

那樣會加重他的疑慮和焦灼

攙扶著陽光的玻璃幕墻

一直有些陰郁

那里有我整夜失眠時

嗅到的

——有宿命和因果，有不可理喻的

未知的氣味

走廊里，一位坐輪椅的老人

突然高聲嚷起來：

“別怕，每個人

——都能活到死”

候診室

走廊西邊第四個門

是男洗手間。大罐頭瓶

塞滿煙蒂

有人，三三兩兩走進來

他們心知肚明

這些草根、樹皮、葛藤、蟲甲

等草藥

無法挽救什么。只是出于禮貌

與剩余的時光彼此握手。寒暄

針扎進一位病患穴位

白大褂舒一口氣，病患就

掙扎著呻吟一聲

輪到我了

罐頭瓶中又擠進一個

未及熄滅的煙頭

早晨，在醫院

玻璃窗外有兩棵蓊郁的槐樹

干凈的光照射在樹冠上

像一大群鳥在枝丫間跳躍

我寂靜地躺在一張病床上

宛如躺在嫩綠的山谷

屏住呼吸，惟恐驚動

慢慢爬動的光線

走廊里，剛抽完血的護士

躡手躡腳地走

白色的手推車上

裝著采過血的試管

她不能走得太快或太慢，在人間

有些時候

慢和快，都會使人痛苦不堪

天 空

彎到蒼穹的位置

就放棄了

尚未晾透的晚風

穿過午夜。遺落的鳥鳴

在黃昏之前被鳥

重新拾起

這很像我目前的處境

于烏黑色的淤積中

難于自拔。提燈籠的星星

都是我的知己

它們看著我

身陷囹圄無能為力

而自責

——因此閃爍得格外賣力

它們愛我，卻不能走近

它們有零碎的心事

像我的從前

用一顆凡塵之心去抱怨

另一顆凡塵之心

也不顧忌天空明暗的臉色

也不會在

——蒼穹彎到恰到好處時

驟然停下

影 子

我喜歡背對陽光走路

影子

像我肩上的一副擔子

——不停地晃動

我把自己放在哪兒

它們就把自己放在哪兒

不抱怨也不吭聲

我喜歡這樣

憑借遠處的風聲

提前做好準備

我愿意看影子跟隨我

起伏，晃動

我同樣喜歡它們

偶爾

發點小脾氣。逃逸、躲避

或直接被我壓在身下

當它永遠不再起身時

墓碑就是它們

活著時的一面鏡子

擦 灰

——寫給自己五十三歲生日

病愈后，已經豎起的碑

暫時放倒

現在，我天天擦拭上面的浮灰

其實，已沒有什么放不下的

父母尚在。女兒已快分娩

一切都像預期的那樣完美

風，還像以往那樣一如既往地吹

夜還像往日那般黑

這個世界我仿佛來過，也仿佛沒有來過

我手里曾有一手好牌

牌的好壞與輸贏沒有任何關系

可惜，自己可以把握出牌的時機所剩不多

但還有最后一張可以把握

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衣袖

天天擦拭手里的最后一張牌

待它發出熹微的光時

我會把它還給墓碑

讓偶爾路過的人不害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