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亦非
詩 行
人類既有的詩,都是一行一行的,組成一個文本。如果我們不這樣建行呢?如果時間與歷史不是線性發展,那么,線性詩歌的意義又何在?雖然我們并不會把詩歌視為歷史的鏡像,雖然詩歌的確總是成為歷史的鏡像,哪怕自以為是歷史的鏡像。在本詩中,我用兩個以上的部分構成一行詩,第一部分主行;第二部分復行(主行上面的英文部分);第三部分彈幕(主行下面的話外音)。在主行之中,又使用了不同的字號,小字號可以被忽略,小字號也可以被加進來閱讀。并不是每一行皆如此,有些詩行只有兩部分,有些詩行有三部分,有些詩行有四個以上的部分。
這樣一來,僅僅一行詩就構成了它自身的阻礙,構成多聲部的復調,是最小單位的眾聲喧嘩,有時構成對話,有時則不。這些部分的布置亦無規律可言,它們處于漂浮狀態。一句詩即是一個語言事故的現場,即是最小型的不妥調、不和諧。
詩 節
我曾經寫過漫長時間節的十六行體,因為我喜歡發明一種詩體并推到極致,這種十六行體是“三四三二四”的分節,每首五節,分別為三行、四行、三行、二行、四行。在《空:時間與神》《素養歌》《兒女英雄傳》這些長詩文本中,便用的是十六行體。到了《BUG中質數的甜度》,則已經放棄了所有的文體建構,文體不再結晶,它處于分崩離析的過程,每部分有多少行,是不固定的,每幾行組成一節也是不固定的,完全是一個隨機的過程,需要的效果是語言的碎塊在漂浮中互相碰撞,隨機暫時性的聯接,隨時又互相游離而去。
如何閱讀
《BUG中質數的甜度》理想的表現狀態,應該是一個小程序,形成一個詩行的球體,漂浮的詩行形成一個小宇宙,你用手尖劃動、撥動那個詩行之球,詩節隨機地浮到你面前,但這太極端了,會讓習慣傳統詩歌閱讀方式的讀者受到傷害。
所以,最終的視頻版的表現方式,是H5的方式,讓詩行獲得動態,在一個頁面上,先出現主體,再出現復行,再現出彈幕;或者彈幕先出現,再出現復行,最后出現主體;或者一起出現;或者只出現主行而無彈幕……一個頁面可能只出現一行詩,也可能出現一節詩,也可能出現一個部分,完全是隨機的,詩行的顏色也會有所變化,所以這是文本的表演,是文本的奇觀。
如果讀者拿在手中的是印刷的紙本,那很不幸,這是此詩最無可奈何的呈現方式,也即是說,你拿到的只是此詩的“腳本”,但腳本也有腳本的閱讀方式:
A,先讀主行大字,再讀連帶小字在一起的主行,接著再讀英文的復行,最后讀彈幕。
B,先讀英文的復行,再讀主體,最后讀彈幕。
C,如果閱讀水平有限,只讀彈幕,不讀主行與復行。
D,如果不認識英文,可以只讀主行與彈幕。
E,只讀主行。
F,只讀主行中的大字。
G,……
一首詩是許多首詩,一首詩即是一個糟糕的宇宙,或者一個無限可能的歷史列車事故的現場。
異質語言
我曾在多年的寫作中,為每首詩變換不同的語言風格,有《蒼涼歸途》的新歷史主義式的理智,有《空:時間與神》的古奧,有《素顏歌》的清簡,有《詠懷詩》的素樸。這些不同的語言風格,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傳述意義的語言,而到了這本《BUG中質數的甜度》,語言方式發生了斷裂、破壞,已經不再是此前的變化或延續,而是開啟了一個新的個人語言風格的時期。在這個文本中,語言不再遵循某處風格,它們表現為異質碰撞:快速,破碎,變音,連音,程序,公式。
快速的言說會驅逐意義,帶來意味,但也容易因為語速與語境的摩擦力而帶來情緒,而情緒是我所要消除的,所以,必須放棄完整的言說而采取破碎的言說;需要一些變音,變音讀起來像錯別字;需要一些連音,連音破壞了語言的流暢度,讓語音擠壓在一起。更多從聲音的角度來考慮句法結構,第一考慮不是語言,而是語音,從所指漂移向能指。
我納入一些非文學性的語言,使用了計算機程度代碼的片斷,使用數學公式。這已經超出傳統詩歌的領域了,在《BUG中質數的甜度》中,亂碼已是正常語態,程序與公式讓語言變得更極端,迫使詩從文學內部打開通往科學世界的一絲裂縫,哪怕只是無用的微小的裂縫。我的觀念是:文學遲早會變成一個程序,變成程序的腳本。
負抒情
負抒情不是傳統抒情,不是冷抒情,甚至不是反抒情。傳統型的抒情構成偉大的抒情詩傳統,也構成偉大的史詩傳統,但那是農業時代的輝煌,不屬于擬像社會。冷抒情屬于現代主義文學范疇,而反抒情屬于后現代文學范疇,當然,它們互相之間并非那么涇渭分明,而是互相交疊。這些抒情方式都假設或實有一個抒情的客體對象,抒情發自一個言說的主體,只是抒情的態度與目的有所區別,但都屬于“抒情的意識形態”。負抒情則不是這樣,它并非源自某個主體,也不針對某個特定客體,它是語言自身在情緒、情感上的耗散,它不但不能增加抒情的增長,反而耗掉了情緒與情感,以及潛在的情緒與情感。但一個負抒情的文本并非冰冷的文本,相反,它是力量四射花團錦簇的奇觀文本。這些都只是暫時的鏡像,是殘碎的語言泡沫,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因為文學特有的溫度與情緒已被抽空。
腳 本
如果把詩視之為腳本呢?視之為影像的腳本,以及視之為計算機程序的腳本呢?是不是對詩的侮辱?為什么詩就不能侮辱?詩必須得一定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詩就那么脆弱,對它的異化就是對它的侮辱?
《BUG中質數的甜度》事實上模仿并部分地實現了成為影像、程度的腳本,TXT文本只是它靜態的腳本,它的性質應該是EXE程序,并且是程序運行的視覺、聲音效果。如果我學過編程,如果我是程序員,可能我會用JAVA語言或PYTHON語言來寫作這首詩,遺憾的是我仍然只是個文字冒險家,所以,它只好殘存在普通語言的世界中。
也許未來的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應該作為腳本以及可執行程序而出現,它們是互動的過程,是用傳統印刷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的文本。詩人是一個文字工作者,詩人更應該是一個程序員。也許,當AI很成熟很廉價的時候,詩人們可以不用學習編程,而只是像使用WORD軟件一樣使用AI軟件來程序化寫作,只要到這一步,離此詩中所言的魅影社會也就不遠了。endprint
言說:混沌與有序
事實上我們無法使用混沌語言進行傳統寫作,試想將詞語放在一個筐里搖晃使它們混亂,它們便只是一堆語言,不能傳遞出有效的信息。雖然混沌是宇宙的真相,是天地大道的真相,是太初之前,但顯然混沌的語言無法成為信息載體。在傳統的寫作中,語言幾乎都是有序的語言,因為語言是工具,是用來傳遞、交流信息的公用工具;因為語言是家園,人類居住在清晰的、可以理解的家園之中。所以,寫作的語言一般都是有序語言。
但換一下觀念,如果語言不被用來作為信息的載體,不被用來作為容器,語言只是材料,用來架構、填充一個“文本”,文本變成一個“藝術品”,那么,語言就可以是混沌的,因為它擺脫了傳遞信息的責任,卸掉了作為家園的義務,它回到符號自身。“奇觀文本”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作為“藝術品”而出現,所以它可以做到在一定的程度上使用混沌語言,這些詩節不表意,只呈現構圖,不提供太多的所指,只在能指上做漂移游戲。
有序語言間雜混沌語言,構成了《BUG中質數的甜度》。
美:殘損
《BUG中質數的甜度》文本美學關鍵詞是:殘損。
以殘損為美。
人類的文明處于殘損狀態,人類的肉身亦處于殘損狀態,聯接肉身與文明的大自然,更是殘損的狀態。魅影本身似乎即是殘損本身。殘損構成了當下到未來可見時間段之里的基本狀態,所以此詩即以殘損為美。詩贊頌的是殘損,詩表現出的文本現場亦不是完整的、而是殘損的。語言被殘損化,技巧亦是建立于殘損的基礎上。一份殘損的文本宣揚著殘損之美。
審美是一首長詩必須考慮的,它的設定是僅次于價值系統建構的重要工作,甚至沒有價值系統的貫注,但有強大閃耀的審美在照亮,一首長詩也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品。這幾乎是長詩最基本的底線了,有了這條底線——獨特的審美——長詩就可以成立。
美是人類共同的宗教,而審美是人類共同的朝圣之旅。
有限/無限
《BUG中質數的甜度》有一個潛在的主題是:有限與無限。方式是有限的,而材料是無限的;人類是有限的,而魅影是無限的;原本是有限的,而鏡像是無限的;病毒是有限的,而傳染是無限的。詩歌是無限游戲,公文是有限游戲。有意思的是,大多數在傳統框架內寫作的文本卻是有限的,它們被傳統的信條所限制,它們不越出傳統框架,從形式到價值到審美到技法。寫作的意義在于做無限游戲,在無限游戲中去探討、表現、承載有限/無限的博弈。從這個角度而言,我更愿意把詩歌視為數學的某種結晶或結晶的模仿。數學是無限游戲,好的詩歌應該是數學的變體。在現代主義之后,偉大的詩歌曾接近于宗教,但在現代主義之后,偉大詩歌更傾向于接近數學。
關鍵詞
關鍵詞亦是此詩中的象征物之一,關鍵詞構成了世界的節點,人們從關鍵詞去“抓住”世界,系統從關鍵詞去“檢索”信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們,所有的努力只不過是讓自己成為時間之流的一個關鍵詞,讓后人或旁人從它去捕獲、理解當時語境或某個領域的發展史。
但關鍵詞是一個幻覺,人類想象了關鍵詞,設置了關鍵詞,讓自己成為關鍵詞。關鍵詞本身卻是不存在的,僅僅是某種程度上的心理錯覺以及言說的便利,在深度學習的AI時代,關鍵詞這種初級的檢索便利和重要性在下降;而到了更遠一些的時間流程上,關鍵詞可能不再是一個幻象,僅僅是技術史的淡略記憶。
但關鍵詞在此詩中仍然被設為一個權宜的象征,從這些關鍵詞中,如果說可以檢索/抓住此詩的關鍵問題,不如說因此而失去此詩更重要的部分,當然,并沒有哪一個部分比哪一個部分更重要或更有意義,所以關鍵詞的象征也僅僅是一個假的象征。
關聯時代
我一再重申我的想法:哲學從本體論到認識論到語言論到關聯論。從互聯網開始,關聯論的時候到來,“我們都知道大勢已去,但不知道未來已深入我們之中。”我近十年來所有的寫作都是基于這種哲學史的認識,有意識地從關聯論的角度進行文本思考、建構。
關聯時代是沒有人的,人早就在語言化的時代降格為物,到了關聯時代,人徹底被抹去,成為暫時被分配交互任務的代碼節點,而這些節點并不是非人不可,沒有人技術也仍然發展,沒有人的網絡世界中,一切照常運行。
關聯論的基本要點是:世界是被關聯起來的偶發性的變化狀態,沒有主體,沒有實體,一切取決于科技這個沒有主體的幽靈。關聯時代的“真實文本”正是奇觀文本,變化而短暫,一次性而又可以無限復制。
現代主義之說與后現代主義之困
有趣,或并不僅僅有趣的是,后現代主義有文本,無理論,只有有關后現代主義的理論,但沒有后現代方式的理論。可以用后現代方式寫作出一份“作品”,但不能用后現代方式寫作出一份“理論”。后現代主義破碎、無中心、混沌、解構,它如果構成一份“理論文本”,那只是一份“作品”而不是一份“理論文本”。在后現代的前綴之下,理論一旦寫出,迅即成為“作品”。
因為理論是本質性的,它的本質是現代主義的話語方式,理論需要結構、意義、意義歸集、意義結核,它是現代與前現代所發明、默認、忠誠的“魔咒”。它假設出對象是恒定的,對象有意義,意義可以被抽吸出來。清晰是理論的美學要求,交流是它的使命,它就是交流的工具與方式。因此,理論必須是非后現代主義的,必須是結構主義的。
必須使用現代主義的方式來闡述后現代主義的作品——這就是理論的反諷,也是理論的勝利。
如果不借助于理論,后現代主義的作品則可能失卻“價值”,后現代主義的作品甚至比現代主義的作品更借重語論的闡述,這就讓后現代主義的作品有作為“觀念藝術”中的一種的嫌疑。事實上后現代主義作品不再在乎價值、理解、意義這些現代主義的要求,便可以無視理論的威脅,但迄今并沒有做到。
所以,《BUG中質數的甜度副本》雖然不是一份現代主義文本,但它的閱讀說明書,這份《路徑》一文,只能用現代主義的方式來完成“理論”的指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