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化
白洋淀你是我最滄桑的浪漫
文/王文化
白洋淀是雄安新區最有浪漫氣息的地方,因為水。
白洋淀又是雄安新區中經歷最多無奈和滄桑的地方,也因為水。
看慣了干枯河道和越打越深的機井,在華北平原上,一片煙波浩渺的水域當然讓人心曠神怡。不過這水域早已不能靠自身水源正常補水,還時時面臨污染侵襲。白洋淀,詩意存在的背后,經歷了太多的無可奈何和得過且過。
一
“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
知道白洋淀是從孫犁的《荷花淀》開始的,蘆葦承載著白洋淀的浪漫。但1987年初次到白洋淀時,看到的卻是干裂淀底上一叢叢枯干的蘆葦,聽到的是村莊為爭搶葦源打斗的事兒。當時,白洋淀已徹底干涸5年,走船的河道成了行車的土路,坑洼不平、塵土飛揚。有水時村子以水為界,蘆葦到處是,誰割多少無所謂。沒水,葦子少了又沒有明確村界,浪漫的蘆葦就成了被搶奪的生存資源。
那是白洋淀千余年來最徹底的一次干涸,當時,人們還在淀中心發現了漢代遺址和漢墓,說明漢代時淀中心不是汪洋。白洋淀的滄桑,很大程度上是人為造成的,要改變自然環境,人們總有各自理由。
漢末,為統一北方,曹操開鑿水路運輸軍糧,白洋淀一帶有了片片水域,北魏《水經注》中記載:“其澤野有九十九淀,枝流條分,往往經通。”宋初,為阻擋遼兵,從趙匡義開始,修堰積水建“塘濼防線”,在雄安形成水鄉澤國。蘇轍曾來雄縣,感嘆:“燕南趙北古戰場,何年千里作方塘。”
上世紀中葉,白洋淀水流順暢,行船可到天津,但洪澇較多,民國時便“十年九澇”。之后為根治海河,上游興建水庫,下游強排減蓄,防澇的同時影響了白洋淀水量,這一時期,人們為解決吃飯問題,還提出向淀底要糧,毀葦造田。
白洋淀屬于平原半封閉式淺水型湖泊,水大了澇,水少了干。水位低于6.5米屬干淀,資料顯示1517年到1948年發生過四五次干淀。但上世紀60年代后干淀頻發,特別是1983年到1987年,徹底干涸。
干涸后的白洋淀,蘆葦枯萎、魚蝦滅絕,隨處可見被拋棄的漁船,聽任殘破干朽。當時,作家喬邁在《中國:水危機》中感嘆,我們的白洋淀,昔日水域遼闊、蘆葦叢生、水鳥群集,如今只留在孫犁優美的小說里邊了。
好在到了1988年8月,連續幾天的大雨澆醒白洋淀。雨水和上游來水同時注淀,白洋淀重生,蘆葦又成風景。
二
“一望湖天接渺茫,蒹葭楊柳郁蒼蒼。”蘆葦在白洋淀生長已久,徹底干淀時人們還在淀底出土過栩栩如生的蘆葦化石,但當時的蘆葦正在旱地大量枯死。1988年至今,蘆葦一直搖曳在水天相間的白洋淀中,這來之不易。
報載,今年4月5日開始,上游的王快水庫和西大洋水庫提閘放水,當地水利部門稱,這將有效改善白洋淀生態環境,并可為雄安新區建設提供水資源支撐和保障。從1996年到2016年,白洋淀已先后實施23次應急調水。
在鋪天蓋地的雄安新聞中,這一條并不引人注意。20年23次,已成尋常,但這例行的調水關系著白洋淀的存亡。
從上世紀60年代末起,白洋淀就需要人們用心呵護了。1972年,周恩來總理專門召開座談會研究白洋淀問題,“營救”行動,那時就開始了。
調水,上次徹底干淀前也嘗試過,從1981年到1984年,從王快水庫和西大洋水庫等進行了四次調水,但終究沒能避免白洋淀后來的徹底干涸。
1988年以后,白洋淀的危亡與“解救”也發生了不止一次。2003年8月起淀區水位降到6.5米以下,到12月更降到5.1米以下,如不補水,將再次徹底干涸。國家緊急組織了首次白洋淀跨水系調水,從屬于南運河水系的岳城水庫,經子牙河水系向白洋淀調水。流經415公里的來水使“華北明珠”逐漸恢復光澤。
2006年白洋淀再次處于干淀水位,這次“救兵”已跨流域了,是從山東聊城引來的黃河水。半年之后,水位又降到了6.5米以下,“救兵”還是來自黃河。
很久很久以前,造就白洋淀自然面目的就是黃河,古黃河經河北入海,古白洋淀處于入海口沖積低洼地帶。公元前602年黃河改道南去后,一些支脈河流沿故道入海,形成了白洋淀“九河下梢”的基本格局。
兩千多年以后,黃河水幾次回來“拯救”白洋淀。因為那9條河流大都已長期或季節斷流了,仍能常年流入白洋淀的府河,帶來的卻是另一個沉重的話題。
三
“最好/在一個荒蕪的地方安頓/我的生活。/那時/我將歡迎所有的莊稼來到/我的田野。”這是芒克1974年在白洋淀寫的詩。現在看來,像個預言。雄安新區的“荒蕪”成了優勢,正歡迎著“所有的莊稼”。
白洋淀是個滋養藝術的地方,在中國20世紀文學史上可寫兩節,一節是40年代開始孫犁等代表的荷花淀派,另一節是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芒克等代表的白洋淀詩群。
北島曾寫道:“白洋淀的廣闊空間,似乎就是為展示時間的流動——四季更迭,鋪陳特有的顏色。不少北京知青到這兒落戶,尋找自由與安寧。”在這片浪漫的土地上,他們用意象、隱喻的詩句書寫迷亂、掙扎的心緒。“那冷酷而偉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著我們生活的荒涼。”后來人們把他們稱為白洋淀詩群,是幾年后風靡一時的“朦朧詩”之先導。
“這女人編著席……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有時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
有研究者認為,相對于邊遠地區建設兵團和軍墾農場,白洋淀水鄉管理上較為寬松,而且是魚米之鄉,生存壓力不大,這些年輕人有足夠時間進行自我的藝術表達。據白青回憶,“美麗的白洋淀,友善的人群,村風的淳樸,使無以為訴的小知青們自然跌入酒神狀態。”
蘆葦、白洋淀,就這樣又一次進入文學史。“如果你還記得我/那些被收割的蘆葦在一片片倒下/淀子已進入了深秋后的開闊/腳下落下很軟/隔岸,我聽到了你的呼喚。”
在這浪漫背后,當時,白洋淀已開始面臨缺水之外的另一個沉重話題。
就在芒克寫下預言般詩句的那一年,據《安新縣志》記載,保定市日排污水16萬噸,直接排放到府河進白洋淀,流程20公里,多種有害物質使白洋淀污染三分之二,淀區魚蝦年產量由5500噸下降到645噸,蟹年產量從750噸至絕產。與此同時,白洋淀周邊地下水也受到污染,酚含量超高3倍,砷含量超高2倍。
花深葉暗不辨人,有時葉底聞歌聲。歌聲宛轉誰家女,自把雙橈擊蘭渚。(《采蓮圖》明·文徵明 )
也是在1974年,在國家建委一份《白洋淀污染嚴重急需治理》的材料上,李先念副總理批示:“這個問題必須迅速解決,否則工廠應停。”他要求國家建委派工作組協助地方限期解決水污染,“因為這關系到人民生活的大事,決不能小看”。隨后,地方政府提出“工廠根治、淀污分離、截蓄灌溉、化害為利”的治理方案。
從那時起,共和國較早的治理水污染行動就在白洋淀展開了。直到現在。
四
“遙看白洋水,帆開遠樹叢。流平波不動,翠色滿湖中。”這是康熙皇帝的詩。他在位時多次治理白洋淀水患,且40次到白洋淀,對這浪漫的大湖情有獨鐘。
為方便駐留,康熙在白洋淀建了4處行宮,滄桑變化,均已無存。前些年當地重建了個康熙行宮,規模不算大,御書房、御膳坊倒一應齊全。在這個景區里面,其實就是新建個旅游點,以前淀區以葦為糧,這些年來,旅游就成了白洋淀的新“莊稼”。
1989年第二次去白洋淀,花十元錢,租條漁船在淀里轉了半天,船家聊了不少來水后的麻煩:種的玉米被淹了,旱時買的馬車沒用了,養的鴨子是旱鴨不會在水里找食等等。但讓他高興的是,租船進淀的人越來越多了。
1993年到白洋淀,參加當地舉辦的荷花節,是政府為發展旅游興辦的節慶,那已經是第三屆了,到一些旅游設施參觀,記得有個水泊梁山宮,是個在島上的建筑,里面有些泥塑,還有些場景,景陽岡打虎啥的,加上了聲光電的效應,據說投資900萬元。
2004年走訪白洋淀,當地拆除了水泊梁山宮。梁山好漢中雖不乏河北人氏,但和白洋淀沒多少關系。送走“梁山好漢”,請回“小兵張嘎”。新建了嘎子村、雁翎隊紀念館。嘎子村是展示淀上風情的民俗村,雁翎隊紀念館里再現雁翎隊打擊日軍的歷史。
抗戰時期,白洋淀留下不少傳奇故事。孫犁不是白洋淀一帶的人,抗戰時期也不在這里。1937年他在淀區的同口鎮當了一年小學教員,后到太行山參加革命,《荷花淀》是他在延安時,聽冀中來人講白洋淀抗日故事時,結合對水鄉的記憶寫出的。
1947年孫犁重訪白洋淀,寫了篇《一別十年同口鎮》。其中寫道:“這次到白洋淀,一別十年的舊游之地,給我很多興奮,很多感觸。想到十年戰爭時間不算不長,可是一個村鎮這樣的兌蛻變化,卻是千百年所不遇。”
牧鴨圖
陳調元是民國一級上將,同口鎮人,曾任山東省和安徽省的省主席,成名后在家鄉填了個大坑建起座莊園。孫犁寫道:當教員時“沒有身份去到陳調元大軍閥的公館觀光,只在黃昏野外散步的時候,看著那青磚紅墻,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景山前街。那是一座皇宮,至少是一座王爺府。他竟從遠遠的地方,引來電流,使全宅院通宵火亮。對于那在低暗的小屋子生活的人是一種威脅,一種鎮壓。”
孫犁重訪時,住著的已是貧苦農民。“窮人們把自家帶來的破布門簾掛在那樣華貴的門框上,用柴草堵上窗子。院里堆著葦子,在方磚和洋灰鋪成的院子里,曬著太陽織席。”
后來,莊園里建起學校。再后來,成了文物保護單位。前幾年看時,莊園在周圍不斷更新的建筑中已顯頹敗。今年再訪,開始整修了。它將恢復“一座皇宮,至少是一座王爺府”的舊貌,不過不再屬于個人,也再不會是“一種威脅,一種鎮壓”,“低暗的小屋子”已經遠去。
白洋淀素有北地西湖之稱,多年來,和西湖相比,雖也有美景與傳說,但更多的是沉重和無奈。
雄安藍圖一出,這片飽經滄桑的浪漫水域,有望告別“茍且”,成為長久的詩和遠方。
白洋淀,仿佛一個千年約定,從歷史中走來。未來的雄安,看得見山,望得見水,更應該記得住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