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智麗
小兵張嘎之父老兵徐光耀
文/王智麗



徐光耀,生于1925年,河北省雄縣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電影編劇家。曾任河北省文聯主席,黨組書記,中國文聯第四、五屆委員,中國作協第三、四屆理事。1938年參加八路軍,同年參加中國共產黨。1945年起,任隨軍記者和軍報編輯。1947年在解放區《冀中導報》發表短篇小說《周玉章》。1950年出版長篇小說《平原烈火》,被譯成日、捷克、英、蒙古等多種文字。1958年創作完成中篇小說和電影劇本《小兵張嘎》。新時期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樹名和鶯花》和《望日蓮》,中篇小說《冷暖災星》以及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的散文集《昨夜西風凋碧樹》。另有三部劇本被拍攝成電影,即《新兵馬強》《望日蓮》和《鄉親們哪》。
為了約采訪時間,在一個午后我把電話打到了徐光耀徐老家中,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晰、洪亮,略帶京腔,與我想象中92歲老人的聲音相差甚遠,以至于我以為撥錯了號碼。
時間定在第二天的上午10點,地點是徐光耀所住小區附近的一個私人茶室。天氣不是很好,輕度霧霾,很是寒冷。我們準時到達,徐光耀和他的忘年好友,也是他的傳記《小兵張嘎之父》的作者聞章已經在茶室大門口等候。徐老頭頂一個淺咖啡色的羊絨帽子,身著深藍色的夾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往那兒一站,腰板筆直著,目光那么堅定地望著你,就像路邊那株最挺拔的白楊,說不出的平靜與威儀。
其實只是那么一瞬,我對這個92歲老人的敬愛之心就從紙面上落到了心坎里。
茶室不大,是一個單元房改造而成,但主人顯然很有雅意,文房四寶、茶具古籍,一應俱全。徐光耀絲毫不隱藏對這個茶室的好感,說“這個地兒真不錯。”
徐光耀不是很愛主動說話,但他說出每一句話都格外認真,對每一個問題都會盡力解釋清楚。言辭是閱盡世事后的直截明了,又不乏一個92歲老人特有的通達與幽默。說完了眼睛會再次望向我們,眼神溫暖懇切。
采訪是從這樣一個問題開始的:“我們如果把文章的標題定為《老兵徐光耀》您覺得如何?”
徐光耀沒有絲毫猶豫,說道:“我覺得可以。”是的,當之無愧,徐光耀是中國當代作家中,為數不多的真正身經百戰的老兵。
1925年,徐光耀生于河北省白洋淀邊的雄縣。抗戰開始后,13歲的徐光耀參加了八路軍,從此在冀中平原與日本鬼子展開了殊死的搏斗,那是無數個滾在刀尖上的日日夜夜。
我13歲入伍,當了20年兵,是絕對的“老兵”。
從軍的那些年,我大大小小參加過100多次戰斗,很幸運地活了下來。在晉縣的一次戰斗中,肩頭的棉襖被日本鬼子打開了花,子彈貼著耳朵飛出去了;攻打保定定興縣城南關時,臉前防護用的磚頭都被對面的國民黨軍打碎了,頭上落了一層土——這兩次都是敵方的狙擊手瞄準我的頭,非常危險。
我經歷了太多生命的離去,就在身邊。在趙縣前大章戰斗中,我的班長對我說:“你瞧,敵人就藏在那兒。”我剛剛扒住他的肩頭看,敵人的一顆子彈就“嗖”地打進他的額角,沒再說一句話,他就這樣栽倒在了我的懷里。
這樣的犧牲太多了……啥叫瞬間生死,這就是了,剛才還活蹦亂跳,可能一會兒就是鬼魂。
死了多少人啊,一寸山河一寸血……
不容易啊,太難熬了!記憶中最難忘的鏡頭就是被敵人包圍沖不出去的時候。直到現在我還不時做這樣的夢:一大片火燃起來,照亮了周圍密密匝匝的青紗帳,天特別藍,大火之上,有很多人在跳躍……
8年抗日戰爭的殘酷性自不用多說,在徐光耀戰斗的冀中平原,冀中軍民同敵人大小戰斗約10萬余次,抗日陣亡官兵5萬余人,人民群眾被殺害50萬名以上。
徐光耀是幸運的,身經百戰中卻能夠得以幸存,可他身邊多少個戰友卻失去了生命。徐光耀親眼看到他們是如何為民族的解放流盡了熱血,那是令他永遠也無法忘卻的犧牲。
每一位作家藝術個性的形成,往往與他的閱世經驗和生活經歷有著內在的聯系。在自己人生經驗中的最直接的感知,往往會使其終生不忘。
同樣,徐光耀的的文學之路也是生活之路。在徐光耀所有的作品中,抗日作品占了絕大部分。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把我的抗日作品剔除的話我就沒有作品了。”這不僅因為經歷,還因為一份義不容辭的責任。
8年抗戰,我們終于挺過來,勝利了。回頭一想,那需要寫文悼念以光大其事的人,又有多少啊,真是成千上萬,數不勝數。他們雖然犧牲了,但是他們留下的是民族自由,人類解放的偉大事業,和那令鬼神感泣的崇高精神。這精神,是中華民族生存的支柱,前進的脊梁,是輝耀千古的民族驕傲。作為他們的同輩和戰友,我是有責任把他們寫出來的。素養不高,筆力不夠,能做一分是一分,但是義不容辭,必須要做。

徐光耀13 歲入伍,當了20年兵,是絕對的“老兵”。


在文學藝術界,徐光耀絕對是作品比作者更有名氣的典型。如果你隨便和一個人提起徐光耀的名字,或許并不是很熟悉,但要是說《小兵張嘎》的作者,估計任誰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驚訝又敬仰的表情了。
在當代中國文學人物長卷里,小兵張嘎真的是一個無可爭議的經典孩子,他的故事感動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回望一下,與新中國一起誕生的作家之中,有一批有著戎馬生涯的戰士。當他們投身到共和國溫馨而幸福的懷抱時,對于往日血與火的強烈自省,和作為幸存者對于已逝者的追思,常常使之不安與躁動。由于這種社會反思與文化心理情不自禁地碰撞,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文學歷程中曾經出現過一股戰爭文學熱潮。徐光耀便是勇立潮頭的弄潮兒之一。
1950年,當徐光耀把第一部長篇小說《平原烈火》奉獻于文壇,曾引起一陣不小的激贊之聲。抱著這本書,徐光耀走進了中央文學研究所,當年中央文學研究所的所長、著名當代作家丁玲對《平原烈火》評價頗高,并對徐光耀的文學之路一直寄予厚望。
徐光耀在戰爭中成長,在戰爭中成熟,在戰爭中學會了樂觀、理解了正義;樂觀和正義又被他寫進了作品中,賦予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鼓舞著一代代中國人。
縱觀徐光耀的全部作品,絕大部分都反映出他的這一抗日情結,無論是早期的長篇小說《平原烈火》,抑或中期的《小兵張嘎》《望日蓮》《雙玉潭》,以及后期的《熱土》《忘不死的河》《滾在刺刀尖上的日子——冀中“五一大掃蕩”親歷記》等,都是在他心中永難磨滅的血與火的記憶。
凡在那時活過來的人,都永遠忘不了“五一大掃蕩”,在8年抗戰中,這是最最要命的一場斗爭了。真是血雨腥風,九死一生啊。我抗日軍民在敵人的大網中,左沖右突,“過了篩子過籮”,經受了人世罕見的魔劫,卻采取靈活多樣包括隱蔽斗爭的方式,喋血奮戰,并且堅持了下來。這場考驗,給我的收獲是巨大的。其他不說,但從創作素材講,我寫的《平原烈火》《小兵張嘎》及《冷暖災星》等中長篇,無不脫胎于這場“大掃蕩”,所以說,“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對徐光耀來說,創作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可歷史還是把他推到一個位置上去——河北省文聯主席。推是推不掉的,于是他在這個位置上,盡心盡力做了許多年,對河北文學新人的成長傾注了大量心血。鐵凝、賈大山、馮敬蘭、何玉茹等都接受過他的直接教誨和熱情推薦,梅潔、張立勤、何申、談歌、關仁山、阿寧等每有佳作問世,都受到他的殷切關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河北文學正進行著一場沖出凹地的戰斗,而這場戰斗的領軍人物就是當時的河北省文聯主席徐光耀。
我不僅在觀賞,也是把他們當鏡子,來反觀自身。我在悄悄地剖析自己:自己雖然已經被尊為文學家,但自己又對文學真正懂得多少?《平原烈火》不過是對原始生活的忠實記錄而已。如果說感人,那是生活本身蘊含的感人力量,自己傳達出的不過是千萬分之一。怎么辦?我不能倚老賣老,而是要努力向年輕人學習,把自己頭腦中的陳舊東西置換出來!
政務龐雜又不能抽身而退,徐光耀只有一邊不斷打著“離休報告”一邊繼續創作,《我的喜劇》系列就是誕生于那個年代。直到1996年,71歲的徐光耀終于從河北省文聯主席的崗位上離休,他的文學創作也進入了自由化境——《昨夜西風凋碧樹》和《滾在刺刀尖上的日子》相繼問世。一篇是“反右派”運動的紀實,一篇是冀中平原“五一大掃蕩”的追憶,真正對應了徐光耀自己總結的那句話:“我這一生,有兩大情結,一個是抗日戰爭,另一個是‘反右派’運動,它們對我命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這兩篇著作是我心臟安了起搏器后完成的。《昨夜西風凋碧樹》是在山上的一個小屋里寫的。星期天我騎著自行車上山,去時車尾巴后頭夾著一捆大蔥,自己做飯,自己炒蔥,蔥蘸醬,熬粥。一周回來一次,再拿點蔥和醬,然后又一個禮拜。鐵凝曾經去那里看過我,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那個小尖頂房子。很遺憾,現在小屋沒有了,被拆了……

徐光耀與孫犁之間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他們都出生于河北省農村,經受了抗日戰爭的洗禮,又都以創作抗戰題材的小說而聞名于世。他們之間真摯的師友之情,是當代文壇的一段佳話。
靜水流深、光而不耀。92歲的徐光耀猶如一泓碧水,平靜而悠遠,水面下是曾經勁流涌動、而今博大自由的另外一個世界。千帆過盡、洞察一切后的他依然謙遜恢諧,保持著可愛的好奇之心——采訪間隙,他偶爾會自嘲自己“已經落伍了”,說自己的寫作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伎倆”;同行的鄭標老師講起有關紫砂的一些知識時他不斷提問,那是超出年輕人的求知欲望;當說到一個朋友有三套房子時,他道那是“狡兔三窟,在三個房子里打游擊”,逗得我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聞章曾經在徐光耀80歲壽辰時寫給他一副對聯:“若干年前經歷些是非事,八十歲后不再有生死心。”徐光耀說,和平年代真是幸福,日子過得太快了。他還說他一直過著簡單的生活,一輩子也最追求簡單,經歷過諸多磨難還能健康地生活到90歲也許和這份簡單有關。
如今,徐光耀生活很規律:早起遛遛彎、回來寫寫書法、聽聽京劇。而且,他伴隨文學前行的腳步一直沒有停,自1944年至今,一直保持著不間斷個人日記的習慣,2015年,作為對抗戰勝利70周年的獻禮,在眾多好友和志愿者的幫助下,徐光耀整理出版了70余年來未曾中斷的日記。這是一部更大的書,是個人的生命史,可以在太陽底下晾曬出來的人生實錄,更是一份時代的投影,一份現當代歷史的真切記憶。

八月的白洋淀到處飄著荷香,陳師傅帶著他最小的徒弟八歲的夏思,在黃昏的小船上說譜子,講著他小時候學音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