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小明
藥事
※ 葛小明
一
我的識字過程和大多數人不一樣,還沒摸過課本,就接觸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比如芬必得,阿莫西林,阿奇霉素,松齡血脈康,鹽酸左氧氟沙星……我的第一本書應該就是藥品說明書了,字很小,密密麻麻,多的讓你喘不過氣來,那些字到現在我都不能認全。學會使用字典后,我就開始查那些字,新華字典有時候不管用,因為那些字找不到一個詞可以組合。由此,我認識的第一個詞是,膠囊,好像所有的包體都叫膠囊,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意識里的五顏六色來自于藥物。最終這些藥物都有一個去處,那就是我父親或者母親的口中,飯前或者飯后,他們一仰頭就吞下去了,比電視上那些就義的抗日英雄還要干脆。

而我的體質遺傳了父母,自幼多病,因此我也跟那些藥物接觸頗多。不同的是,我吃藥,應該說是“咽”藥,比他們困難的多。我咽藥的過程大概可以寫成一段精彩的小說了,需要準備三大碗水和一湯匙紅糖,閉上眼睛,皺著眉頭,深呼吸一口,把藥送進去后,使勁的喝水,大口大口的。結果往往是水喝完了,藥還藏在舌頭底下。于是把藥用手摳出來,再使勁往里塞一下,這時候的藥都有點融化了,黏糊糊的。然后再大口大口地灌水,好不容易,藥滑落下去了。但是因為藥外層的包衣融化了,滿嘴都是苦味,這時候就需要紅糖了。把準備好的紅糖全部吞下去,再飲盡最后一碗水,才算作罷。后來學習了心理學,我總結了一下吃藥困難的原因,大概是潛意識受父母影響,從小對藥物有種排斥感,本能的拒絕。
有一種藥物,是我家拒絕不了的,它像影子,整日整月整輩子地折磨著我們,離開它,這個家就會破滅,它叫二甲雙胍。像許多金屬礦物類的字一樣,藥物的生僻字讀音一般都念半邊,山東的秀才,生病的時候最有用。“胍”的讀音就是這樣,對它的解釋“有機化合物,是制藥工業上的重要原料,供制磺胺脒等”。對于這個字,我的字面理解僅限于此,但是看到這個字,我總會想到關云長的刮骨療毒,沒錯,是“刮”。這個藥,就像刮關公的刀,一刀一刀地刮著我的家庭,刮進我藥味十足的童年。不刮,命就沒了。刮,那是生生的疼,一輩子的。
母親沒有直接告訴過我,那藥苦不苦,那刮疼不疼,但是她一吃就是幾十年,日復一日地,早就將這種疼從說明書上搬到了我的心里。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剛剛接觸生物的年紀,母親開始有了生理反應,她說最近總是喜歡喝水,喝完水就想上廁所,每晚上都要起來好幾次。農村不像城里,廁所都在院子的角落里,半夜起來上廁所,是需要打開屋門,穿越整個院子的,冬天的時候,就會格外冷。這種體會,我也是深深地記得。小時候愛鬧騰,夏天夜里經常去偷地里的西瓜,吃完了就得半夜上廁所,一趟一趟的,來回折騰,但是這種折騰是自己造成的,反而樂在其中。母親就不同了,她是被病折騰的,一刀,一刀,刮。
冬天實在冷,她就在屋里放一個桶,那種專門盛牛羊小便的桶,農村人會過日子,收集了這些用來給莊稼施肥,時至今日,這種傳統的施肥反而成了培育綠色食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母親用它來當臨時廁所,為了防止異味,她都會在桶里事先放半桶水。這些我是不知道的,因為我總是睡得比她早,起得比她晚。直到她的病越來越重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一切。那天鄰居串門,她小聲跟鄰居說起來此事,鄰居說,不會是糖尿病吧。
聽到這個詞,我驚了一下,剛好生物課上學過一點。憑著模糊的記憶,我感覺情況不妙,我急忙去自己書包里翻生物課本,一本一本地極速地翻,除了生物課本,其他的書幾乎是被扔出來的。我看到了自己歪歪扭扭的筆記,“三多一少(吃得多,喝得多,尿的多,體重少)”,這個詞在十年前,還沒有那么流行。我聽了母親的對話,思考了很長時間,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可是在農村,尤其是父母一輩,他們沒有去醫院的傳統,從來都是有病了就忍忍,熬著生,熬著死。直到實在熬不過去了,便去村里或者鄰村的小診所拿點藥,就是這樣,我家里的藥都夠開一個診所了。
說到診所,不得不提一提鄰村的那個大夫,姓葛,算起來和我是本家,我叫他叔。周圍七八里地的村子生病了都會去找他,原因是他的行醫比其他地方的大夫多一個環節,就是無論是什么病,他都會讓你大聲“啊”,然后用一根筷子壓一壓你的舌頭,看看你的病癥。我想對于有些病,這是多此一舉的,可正是多了這一個環節,鄉下人更覺得安心,好像有什么病都能通過舌頭和“啊”看出來。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這邊的藥要便宜一些,鄉下人窮怕了,都是從沒吃沒喝的年代過來的,能省一分是一分。母親的情況,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找“叔”看看。但是我隱約感覺到,這次的病他看不了。我突然想起曾經在生物的練習本上做過一道類似的題,那是一道關于糖尿病的,我做錯了。于是我又開始拼命地翻自己的改錯本,一頁一頁地找,找到最后一頁也沒有找到,我便一個字一個字地找,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那道題的意思是,糖尿病患者的尿會引來螞蟻。跟大多數人一樣,我實在不想把這些不太雅觀的詞寫在紙上,更不愿意提在嘴上,可是這是我們的生活,這是我的母親。我把大概意思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哪里去找這些螞蟻呢?
沒有抬頭看母親那一刻的表情,我想那時候我們的表情應該是一樣,滿臉的復雜感。但是這件事并不會因為我們有意忽略或者故意不提而過去,半個月后,哥哥回來了。哥哥已經不再單純是一個兒子,還是孩子的父親了,這些年,哥哥受的苦一點不比父親母親少。苦難給予了哥哥滿臉的滄桑,也給他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他說走,現在就走,去醫院看看。
幾十里山路,另一端就是醫院,一個決定生死的地方。驗完血,又去驗尿,在同一個化驗窗口下,人們戴著不同的面具而來,懷著同樣的擔憂,等待著不同的結果。化驗科的工作人員,往往面無表情,一副看透世事的樣子,輕描淡寫地陳述著化驗結果。而玻璃的對面,卻因為他們口中蹦出的幾個字表情大變。因為下一步就是拿著單子去見大夫了。母親大概沒有這種概念,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走這種程序,從踏進醫院那一刻,母親的心應該就是沉重的,她想的是查一次體要花多少錢,她想的是查處不好的病怎么辦。更小的時候,我記得母親就經常在家里念叨,她說如果將來自己得了不好的病就去死,不連累孩子和家人。我總是擔心真的會有那么一天。
所以,母親化驗那天,更擔憂的人可能是我。我怕查著查著,查出來更多更嚴重的病,我怕母親活著活著就不活了,我也怕高昂的醫藥費會拖垮剛剛組建起家庭的哥哥。我不認為我的這種擔憂是不孝,農村的孩子,很小就過著艱辛的日子,知道錢會救人,也會要人命。那個上午,仿佛是我經歷的最漫長的幾個小時,我看著走廊里的掛鐘一秒一秒地挪步,就像一個斷腿的人,艱難地走在雪地里,一不小心就會跌倒,爬不起來。母親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我知道,她的心里復雜的很。哥哥最多的動作就是不停地去查化驗結果,一秒,兩秒,一秒,兩秒,結果遲遲沒有出來。我看到那個掛鐘一臉木然,有節奏沒節奏地轉動,出再大的事,它也不會掉下來。
又過了十幾分鐘,結果出來了,10.5。哥哥就說了一個數字,我和母親都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哥哥一臉苦笑,說糖尿病唄。沒想到結果是從哥哥嘴里說出來的,殘忍度好像比從醫生嘴里說出要輕些,好吧,還好,不是太絕癥的病。后面的事就是拿藥回家了,路上母親說,沒想到我也得了這個富貴病。富貴病,在魯東南的農村糖尿病都這么叫,倒也有它的道理。這個病最重要的是“戒口”,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但有一樣東西是必須要吃的,二甲雙胍。
二甲雙胍,鹽酸二甲雙胍,二甲雙胍格列本脲片,鹽酸二甲雙胍緩釋片,無論盒子顏色或者名字怎么添字、減字,“二甲雙胍”四個字是不會變的,糖尿病人專用藥是不會變的,母親的病和我的擔憂也是不會變的。以后的日子,母親便離不開它了,一日三餐,頓頓不舍。那種白白的藥片,一盒盒,一瓶瓶,就這樣雪花般敲開了我家的窗子,落在我們每個人心頭上,冷的要命。
我開始記住母親吃藥的樣子,倒在藥瓶蓋里都放不開,只好握在手心里,滿滿的一把。有時候顆粒不小心掉在地上,順勢滾到角落里,母親總是戴上老花鏡,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找,直到找到為止。然后用嘴吹一吹上面的灰塵,繼續吃,有時候我就想,灰塵偶爾能吹走,病能走嗎?如果病能走,我愿意天天跪在地上。母親只用兩口水就夠了,那些藥對她來說,微不足道。只見她微微仰起頭,右手使勁往嘴里一按,一口水就沒了。母親仰頭的瞬間,是我記憶最深并且出現次數最多的動作,那一次次瞬間,我看到母親的白發一下子都散落下來,越來越接近地面。
二甲雙胍來到我家后,我家就徹底變了。一切與糖有關的東西都沒了,煎餅變成了粗糧的。水餃包子母親都是包兩種,一種是白面的,一種是蕎麥的,有一次我偷偷嘗了一個那種黑色的水餃,木木的,沒有一點味道,我差點哭了出來。為了能跟以前一樣時間吃上水餃,母親都得提前很長時間包,要和兩份面,要準備更多的東西。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一生都在和面。初中的時候,就開始住校,一周回一次家,每次回去母親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面。哥哥回家,母親也是趕緊和面。其實包出來的水餃,吃不了幾個,但是母親要的是那種還能做點什么的安慰。
還好,還有一個完整的家,這期間父親還動過一次大手術,但是,還好。二甲雙胍破壞了我生活的同時,也教會了我珍惜生活。哥哥曾不止一次告訴我,糖尿病遺傳概率是很大的,平時要多注意多檢查,我沒有太在意,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該來的,逃不掉。
二
2013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父親剛打工回來,接到哥哥的電話,哥哥查出了糖尿病。這個消息是父親轉交給我的,他當時一臉的傻笑,用幾乎滑稽的方式告訴了,“恁哥哥也得了那個毛病,嘿嘿”。我沒有看到那笑背后的難過,但是我知道,這個冬天,我們一家子將會過的格外冷。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得病的是我。開著燈,世界卻一片黑暗,我看到滿屋子的影子在不停地舞蹈,那種近乎瘋狂的搖擺。那盞夜里長明的燈,從天花板上慢慢像我靠近,就要掉了下來,我卻沒有能力接住它,它實在太恐怖了。我用力蜷了蜷身子,決定給哥哥發個短信。我說沒事的,平時多注意點……哥哥回復我說,沒事。那些煽情的話,我們都沒有多說。
我繼續看到二甲雙胍,更頻繁的看到。哥哥吃藥的方式和母親一樣,干脆而有力,只是哥哥每次吃完都會發出一聲短暫的嘆氣,因為他的背后也有一個家庭。小侄女什么也不懂,但是她的識字過程跟我一樣了。跟她聊天,聊起那些藥品說明書的生僻字,聊起各大醫院的伙食和形形色色的護士,她聊的有聲有色,我的眼淚卻要流了出來。她說,她知道那個字念“gua”,跟西瓜的瓜一樣的讀音,她查過字典了,在奶奶家就見過。哥哥也曾經試圖用別的方式代替它,比如用柿子葉泡水,用玉竹燉雞,用南瓜秧和玉米須泡酒,比如每天加強鍛煉、減少飲食,比如針灸和火罐,但是無論哪一種都不能把三高降下來,除了二甲雙胍。半年后,哥哥放棄了,老老實實地吃藥,一天三頓,一年一千多粒,加上其他輔助藥物,足足可以開個藥店了。
2014年,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母親的血糖突然高到了10.2,這是個危險的臨界值。而發現的時候,10.2不知道已經持續了多少天了,我們都很擔心。我和哥哥的緊張相似,我們都焦急的在醫院挪動的小小的步子,這種挪步不是優雅的舞步,不是無聊的走動,而是本能的、原始的擔憂。父親總是一臉漠然,不多說話,也不表示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他的旱煙卷燒到了中指的中間部分,他沒有喊疼。我們也沒有。醫生給開了一些新的藥物,當然還是包括那種藥,也包括泡腳的中草藥、口服膠囊、維生素、六味地黃丸……白的,黃的,黑的,“五顏六色”這個詞再次撞進了我的世界,讓人害怕。又花了很多錢,這就是個富貴病啊,這總是母親走出醫院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那個時候,我們應該哭的。

經過幾番調理,母親的氣色好了許多,但是這花費了2000多塊錢,這個數字對她來說,絕對是天文數字,因為我們家一年也收入不了幾千塊錢。母親開始省吃藥的錢,本來一天三頓的,她一天兩頓。本來一次吃五片的,她只吃兩片,偶爾我回家發現后,都會狠狠地說她一頓,她只是“嘿嘿”的一笑。我知道,我是說不過她的,她都是算著一片藥多少錢的吃。在中國,這樣的家庭不在少數,他們像我家一樣,或早或晚地接受二甲雙胍。他們也曾經抗爭過,拒絕過,但是沒有人能夠成功,糖尿病已經成為國際疾病,二甲雙胍是唯一的間歇性解藥,一片一片地飛入到尋常百姓家。但是我們也看到,那些家庭還在,那些生產二甲雙胍的制藥廠還在,我們的希望也就還在。
2015年,我的大學接近尾聲,想著以后可以多賺點錢多給家里買點藥,不讓那么省。可是,好像受二甲雙胍影響太深,我漸漸感到口渴,每天晚上要喝很多水,依然口渴,早上醒來的時候嘴唇都干的發白。很顯然,這是糖尿病的癥狀。不止一次去過醫院,查血,驗尿,手指一個個被扎破,結果很出人意料,血糖5.2。身體的反應越來越像糖尿病,可是化驗結果卻不是,不知道怎么了,每次醫生都說,多喝水。多喝水,實在不敢多喝了,每次喝水我都會想起母親和哥哥喝藥的樣子,只有糖尿病人才會不斷的需要水,并且越喝越渴,我不想,不想成為母親和哥哥,這個家不能再生病了。
我開始本能地拒絕水,每次渴到喉嚨發火,聲音變了,才會勉強喝點,每天的進水除了一點粥,就是一杯水。從小就知道的一件事是每人每天要喝八杯水,可我觀察周邊的同學,沒有一個能喝八杯的,他們不是一樣好好的活著。早上帶著那杯水去教室,上課,下課,休息,上課,下課,午飯時間到了,那杯水還站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下午,上課,下課,休息,上課,下課,放學,那杯水徹底涼了,從內到外的,因為它的主任嫌棄它,即使涼透了,也不會喝。最終的結局就是倒掉,關于倒水,我喜歡在教室最后一個窗子的位置。下面是棵很高大的桃樹,即使水再涼,它也能夠承受的了,因為它的高大和健康。而我的身體不行,它遺傳了母親的虛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會有個部位出毛病,自始而終的是我的口渴。可我總是感到一絲慶幸,因為我還沒有患上糖尿病。哥哥說,有事沒事多查查身體,那病遺傳概率太大,等得上了就晚了。每次聽到這句話,我就很難過,不只是因為可能會得病,而是我會更遠的想到,我的女朋友。將來結婚了,生的孩子會不會遺傳我,然后繼續體弱多病,甚至繼續吃那個藥,會不會他認識的第一個字是“胍”,二甲雙胍的“胍”。對于女朋友,對于將來的孩子,這是不公平的,殘忍的。只有一種方法能夠解決這件事,那就是我永遠不娶妻生子,可是,這對不起我患病的父親母親。我的惶恐和不安,與生俱來,也無法消除。日子就這樣一點一點的過去了,我們誰都沒有離開,包括母親、哥哥、二甲雙胍、我的擔憂和內疚。
今天是大雪節氣,哥哥和我準備回一趟老家,已經半個月沒回去了,不知道母親在家有沒有按時吃藥。途中我們下車買了兩盒二甲雙胍,哥哥說,咱娘的藥估計快吃沒了,這次多給她買一盒,下次回家可能會遇上大雪,不一定回得去。
葛小明,山東日照人,作品見于《天涯》《鐘山》《四川文學》《青年作家》《山東文學》《新疆文學》《人民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