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元
一
韓愛香抱著苗孩回到花兒坪時天剛亮透,怕被人看見,一路走得遮遮掩掩。到了牌坊嶺下村子的大路上,斜刺里跳下去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那里,想躲都躲不開了。
那天青霧繚繞,云氣凝重。她以為是根朽木,看見是個人,心忽地吊上了嗓子眼。那人佝僂著身子,挑著小籠在大道上撿糞餅。韓愛香看清他是小學的馮校長,緊張的心情陡然減半,仿佛一只瓜瓢兒落回水缸,晃蕩著就被穩穩托住了。
韓愛香想上去說幾句話,老校長頭一擰,反倒往山頂走。韓愛香立住,看著那截朽木沉入早晨雪青色的山霧中。
從小道上下來,露水打濕了褲管,鞋底帶了泥,韓愛香走得步履艱澀。到了場院門口,見男人孫福狗立在房檐下的石階上扎雨衣領口的細繩,雨衣是用兩片塑料紙拼成的,左邊一個“二”,右邊一個“胺”,攏住兩扇油紙,就合成了二胺的字樣。
孫福狗抬頭,目光直直往這邊逼過來,“咋敢回來的?路上沒撞見個人?”
韓愛香抱著苗孩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此時又累又餓,被男人兜頭責問,就連一句敷衍的話也不想說了。打了個寒噤,急急跨過門檻,清新的水汽就被隔在了外面。屋內氤氳著陳腐溫熱的空氣,光線黑麻麻的,門口掉進來一坨亮光,映出凸凹不平的地面,就像男人那張患過水痘的麻臉。雨靴坍倒在地面上,沾滿泥漿,紅色的補綴乍一看仿佛鞋子的五官,有鼻子有眼。韓愛香一只手伸進去試試被褥熱乎著,才把懷里的苗孩放到炕上。清早娃兒睡得香,沒醒沒鬧。韓愛香扭動著酸麻的胳臂,解除了一路走來的束縛。
韓愛香回來了,男人卻要出門,她聽見孫福狗從苫子下推出車子。車子后架上馱著兩只大筐,里面盛滿重物,一不小心就要烈馬揚蹄。但畢竟是山里的莊稼人,孫福狗雙手鉗住車頭,把車子支在了場院里的老杏樹下。老樹冒出尖尖的新葉,花蕊還未落盡,繁榮了一樹綠色的小果實,緋紅的嫩枝墜著晶亮的露珠,樹身抖動,落了孫福狗一身水。
孫福狗進屋來,腳塞進靴筒里,一立地,兩條短腿全掉了進去。摘墻上遮雨的草帽,人矮,橛子卻釘得老高,一跳,拿下來了。韓愛香知道男人要去賣糧,那話就冒上了喉頭,想了想說:“孩他爹,鄉上遲早要去,不如先把苗兒的戶口給辦了吧。”
苗孩戶口的事叫人十分鬧心,孫福狗一扯帽系勾住下巴說:“苗娃吃米吃面又不吃戶口!等把麥賣完了咱就跑,到山寨后面討生活,鄉上人想管都尋不到咱。”
“總不能躲一輩子吧?”
“不躲咋辦?你走后福換家的挨了刀,那錢一分也沒少出,整三千元,你劃算劃算,得是地里幾年的玉米收成?你莫學了她,去叫鄉上人把身下那活兒給豁爛了。”
男人說話野,韓愛香聽得心里忿忿的,忍不住說:“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不就是舍不得錢嗎?你不給還能從雞屁眼里摳走了?眼下,你要賣糧就賣糧,要糶米就糶米,這家你當著,我有個啥意見說上!”
男人短小的身體堵住了日月天光,韓愛香覺得心煩意亂,等他出去,那門就亮成了一面鑲框的明鏡。心一下子豁朗了,望著門口那道亮光,眼睛潮出了淚水。內心的陰郁長久積蓄,你說日子咋就過到了這份上?說句話都像往石頭上磕。躺在炕上睡又睡不著,聽得屋外孫福狗牽車出門,車輪摩擦著發出喳喳的聲音。
“戶口頂個屁用,花錢買得一張紙,男娃只要生得四兩力氣,就不怕將來把一張嘴餓下了……可不敢叫人看見你回來,福換家的躲進地窖都被人扒出來了!”
二
韓愛香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仿佛是片葉子從空中旋下來。聽得屋外有動靜,睜開眼,盯住屋頂漆黑的椽檁想,該是那只老黑貓躥到樹上逮住了雀雀。老黑貓成了精,能看家護院,她突然想,一定是有人從場院里進來了,老黑貓才叫得呼呼響。苗孩在懷里吃奶,起身分開了,小家伙吧咂吧咂嘴巴。喂養過三個孩子,女人的身體就像熟透的莊稼,顆粒飽滿,葉汁鮮嫩,兩粒乳頭仿佛蔫紅的棗,抻一抻毛衫的襟子才掖進去。
邊走邊提鞋,到屋外迎了一臉清新的水汽。看見來人是方建宏,韓愛香的心噌噌跳躍,像鐘表的秒針。兩個人見面,都有些意外。
“你咋來了?”
“我咋不能來?”方建宏臉上一陣潮紅。
韓愛香抻抻衫子,就有點風情萬種的意思,兩只奶子頂著緊身的線衫愈加明顯地掛在那里,奶水溢出,洇濕了胸前一片。方建宏盯住看,韓愛香不自在起來,說:“沒事就回吧,莊里閑話多,可別再叫人嚼舌頭了!”方建宏說:“你咋知沒事?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不叫我進屋,你就失禮節了。”韓愛香說:“別人能進,就你不行。來干啥?當著天光,有話就在亮處說。”
方建宏臉上的肌肉跳了一下,把話說得鄭重其事:“韓老師,就一輩子跟定了他?”
“不一輩子還能兩輩子?你就啥話都別說了吧。”
“不說就不說,好白菜都叫豬拱了!”
還是進了屋。方建宏第一次來,不由得多瞅幾眼。房墻是用拌了麥殼的稀泥漫抹過的,時間久了,表面鍍了一層黑黃的煙垢。門敞著,光撲在靛藍色的木扇上,龜裂的漆皮一片一片往下掉。對墻擺著老式桌椅,桌角和扶手部分磨掉了黑色的釉皮,露出木質,發著亮光,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中堂是武圣夜讀春秋的坐像,關平周倉一文一武立兩旁,那口青龍偃月的寶刀也因為日子久遠而隱去了光芒。只有鄉上發的年歷是新貼上去的,五谷豐登的畫面上寫著字: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種樹。
方建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酸唧唧地說:“這叫同事之情、同志之誼,我就坐坐,身正還能把影子歪了?”
方建宏和韓愛香前幾年一起在村子里當代課教師。那時韓愛香剛從安口窯嫁到花兒坪,學校缺員,就把她臨時招了進去。韓愛香想自己不該是個扛鋤頭的命,該和花兒坪的女人活出個兩樣了。方建宏早來幾年,但年齡比她小。方建宏頭發烏黑,面容白凈,肩寬胯長,白色衫子扎在腰際,很有山外頭男人的作派。山里人,尤其是男女之間那時還不興握手禮,方建宏和韓愛香握手,方建宏的手掌厚實有力,到底和莊戶人不一樣。心里就有那么一些慨嘆,然而現實是各行各的事、各安各的命,誰又能把誰的生活干預了?
轉折發生在冬日的一天清晨,臥了滿山的雪。花兒坪的大山下埋藏著豐富的資源,從不缺少煤炭,學校也是靠燒火取暖的。宿舍里生鐵爐子,韓愛香夜里中了煤煙,方建宏早晨發覺不對勁,踢了門進去。慌慌亂亂中,方建宏摁韓愛香胸脯上的兩團肉,俯下身子向她嘴里吹氣,才救了韓愛香的命。遠處走來一個人,是肖老師。肖老師挑著兩只空籠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他是來挑學校里分下來的煤塊的。肖老師站在門口像只老鱉伸出腦袋探視,他的止步不前足以說明他對事情的判斷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陰暗聯想。
天空藍得憂郁而深沉,風很硬,陽光像新碾的麥秸草,扎得人臉疼。學校院里的雪被孩子們清掃干凈,亮出一塊干爽的地盤。孫福狗來鬧事,提了一把鐮刀站在空地上,刀刃泛著白光,比陽光還冷。孫福狗粗黑的臉像蛤蟆的脊皮,叫老校長把人放出來,他是打虎的武二郎,要挖心剖肝、削掉奸夫淫婦的腦袋瓜。老校長輩分大,村里人叫他六爺,包產到戶前和孫福狗一起給飼養站吆羊。老校長抖著一束山羊胡須說:“福狗,你咋就這么糊涂?六爺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的心太窄了!”孫福狗說:“滾開,關你屁事?老子的鐮刀可不長眼,小心劈了你!”老校長說:“劈了要坐牢,不怕坐牢你就劈吧。”孫福狗說:“當我不敢?”老校長說:“你敢,你敢。人若不怕犯法,啥事能不敢做?你敢,你敢。”孫福狗說:“那你廢個啥話,滾一邊去!”老校長訕笑:“你說你是武二郎,還是六爺放羊時給你講的水滸,武二郎殺的是嫂子,你嫂子在哪?”孫福狗想想說:“那我就先殺了西門慶。”老校長說:“嫂子都沒有,哪個才是西門慶?你糊涂啊,六爺給你還講過保皇嫂,你是劉備劉玄德,建宏老師是你二弟關云長啊!”孫福狗消了氣,老校長瞅準機會奪下刀。老校長說:“你也該想想,如果真像傳言那樣,建宏還能把你媳婦送到衛生室去?怕是兩個人死一塊了。煤煙又不認人,還專往愛香鼻眼里鉆?”
孫福狗被六爺說得啞了口。老校長繼續說:“你說多好的姑娘,嫁給你就不能好好地過日子?你這是自己給自己扣綠帽,自己把自己當王八!”
孫福狗說:“六爺,我一時糊涂,你就摑我兩巴掌吧!”
老校長說:“摑你干啥?要摑也該建宏摑,今天的事就到此了結了吧。”
教室里探出幾顆小腦袋,老校長遠斥一聲,孩子們老鼠一樣溜進去。領了孫福狗到學校廂房,喚了方建宏和韓愛香出來。方建宏臉色慘白,大口大口呼著氣。韓愛香進來狠狠甩了孫福狗一巴掌,打了男人一個措手不及。“這是我替六爺打你。”然后又是一巴掌,被孫福狗用手隔住了,韓愛香說,“這是我替方老師打的!我爹我娘真是瞎了眼,把我往火坑里推!”
自那以后,兩人就有意避著,怕人亂說,可心里畢竟藏了事。好幾次也有機會,與其把話說透不如把事先做明白了。一次,韓愛香在山上割豬草,方建宏抱住她,韓愛香張手就是一巴掌。糊涂啊!你說這不是給人往嘴里喂話嗎?
今天在這里見面,方建宏和韓愛香多少有些觸景生情。兩個人的話少了,他們覺得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將要發生。心思膩歪起來,心跳得厲害。
韓愛香說:“哦,你看這家亂成了豬窩,方老師見笑了。”跪上炕收拾被褥,用笤帚掃床單上落下的土,潮濕的空氣里就有了嗆人的灰塵味。
方建宏鼓了鼓勇氣說:“你真傻,順帶把自個都罵了。我們也是空背負了這名聲。”
聽那話往一個妖嬈的方向去了,韓愛香空空的心里有些沉。是啊,這些年為名聲活,倒活成了個啥樣子?她笑了笑,云淡風輕地說:“你敢不敢?”
方建宏坐在凳子上沒聽太清,剛說了聲“啊”,就聽院子里傳來嗡嗡的震動,像誰把馬蜂窩捅了,驚亂了成千上萬只蜜蜂。聲音是沖著屋里人來的,他倆同時聽出那是一輛汽車,停在屋外的大場院里。方建宏臉一紅,驚說:“你男人回來了?”韓愛香說:“回來就回來,怕啥?”
方建宏跳起來往外走,到門口,被圍上來的一伙人堵住了。
是鄉干部。
那幾年,鄉上的計劃生育工作難搞。想想也是,防火防澇,防賊防盜,要防女人懷孕辦不到。男人女人睡一張炕,黑燈瞎火的,晚上不日弄那事才怪。先是鄉上發避孕套,不要錢,一家兩盒挨門發過去,八十九十的老婆婆老爺子以及村里的光棍寡婦都給發,結果那東西好比春藥,男人就找女人嘗新鮮,試試雞巴上套個袋子到底是啥刺激,嘗著試著不該懷孩也把孩懷上了。也有人突發奇想,用套套做血腸,據說做出來的血腸更香更嫩,比用豬大腸做還方便來料。鄉上一看,沒辦法。有人分析,二胎率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是日落西山茶飯過后,男人除了爬上女人的肚子消遣時光之外也沒啥事可干,那就每家發臺電視機,晚上電視看熱鬧了誰還有那興致?當然這是亂侃閑諞,有效的辦法是干部盯住婦女的肚子,誰要敢私自大了,就有問題。村里人才不管,罵干部,早知道要投胎到人世搞計劃生育斷子絕孫的孽事,你爹就該把那二兩白湯甩到墻上糊紙。多么難聽的話都罵,把農村里最粗俗的語言都罵出來了。干部張嘴講政策,收效甚微,后來就用上了硬辦法。只要生了一孩的婦女,全部帶去放環結扎,再丟回來,管你一晚上來幾次,炕搗爛了都不礙事。有一次,三個干部到花兒坪帶一個懷胎四個月的婦女做引產手術,一個開車,兩個帶人,二話不說就把女人往車上拽,不料男人跳出來,手里握著一把斧頭。的怕狠的,干部一看遇上不要命的了,丟了車就跑,這一跑就把“小人命”給鬧出來了。總結教訓,是機會主義、本本主義加逃跑主義造成的。后來,干部抓計劃生育超生戶,就有了相當的經驗:搞人海戰術,前插暗哨,后派援兵,正面作戰,外圍策應,甕中捉鱉,便能十拿九穩!
如今十個干部揎拳捋袖,把老屋層層包圍,要將韓愛香當作計劃生育超生的典型來抓。
帶隊的是主管業務的鄉長,姓錢。錢鄉長邁腳進屋,見方建宏沖出來,先搗了一拳,喊:“跑啥?”方建宏說:“哎呦,生臉見面咋就打人?”錢鄉長說:“跑啥跑,都站好了!”方建宏追著問:“你打人?你干啥的?”有個嘴快的干部說:“這是我們錢鄉長,老實配合就沒事!”
方建宏爭辯道:“鄉長就能隨便打人了?”
鄉長說:“打人算個屁,老子還能抓人!”
方建宏硬往外擠,兩個干瘦小伙一左一右把他架住。“誰要跑一律先扣人,今個再叫你跑了我這個鄉長還怎么當?”錢鄉長一揮手就把方建宏帶到了吉普車上。錢鄉長是有相當工作經驗的錢鄉長,他走到韓愛香跟前換了一副和藹的面孔說:“孫家妹子,你看這事也不是我們這幫人要故意為難你,是國家的大政策、大法律不允許啊!如今講生男生女都一樣,咱這計劃生育可是國家方針,百年大計,全省一盤棋,全縣一條心,就是要放開一胎,控制二胎,杜絕三胎,你懂不懂?可話又說回來,第一胎,你一下子生出倆娃兒。好!一箭雙雕,一炮雙響,你男人有本事,咱給你算到政策里面,可這二胎三孩咋弄?流出來,墮出來,就是不能生出來!如今你生出來了,咱就按生出來說,交了罰款趕緊結扎,你再不結扎上頭就把我結扎了。”
干部們笑。錢鄉長真是搞計劃生育的專家,三言兩句就講清了政策。
“今個就給你把政策講在前頭,莫要日后說我們干部作風粗暴不講情面。第一,不要耍死狗,吃蠻耍橫的人我們從來不怕。第二,不要跑,你就是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腳下安個輪子能跑出中國?哪里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就是躲到耗子洞里,我們也要把你掏出來。”
“實話說吧,老哥也是一個獨女,你嫂子不照樣得結扎?孫家妹子,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孩子的將來打算,黑孩黑戶分不了地、上不了學、當不了兵,麻煩事還在后頭,長大就是領了媳婦也領不了證啊,黑媳婦生球個黑娃,就黑到下一代了。說句難聽的,就是……啊啊……就是萬一哪天橫遭個天災人禍什么的,誰承認世上有你這號人?你說是不是,啊?”
韓愛香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她甚至盼這天早點到來。可你這官方人,不懂那民間事啊!誰不想自家娃兒長大活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做人?這話還用你說來著?
“孫家妹子,你哭啥?哭不頂事,我們抓女人結扎沒有不哭的。你說句話,我們也是共產黨的干部,也是講道理有原則的。”
苗娃被吵醒了,哭起來,韓愛香抱起兒子,貼在懷里“嗷嗷”拍打,那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
錢鄉長不耐煩地說:“哎呀,哭啥哭,大的哭小的也哭,哭哭哭,我們來不是聽你哭的。”
韓愛香不哭了,不是不哭,是她認為沒有哭的必要,日子是自己過的,這會兒哭給誰看?抬頭盯住錢鄉長,眼睛里透著一股執拗的勁兒,看得錢鄉長心怯。依他的經驗,這時候女人就該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拿出來了。
韓愛香把想好的話在腦子里理了一遍說:“自古民不和官斗,這錢我是一分不會少了你。是政策我懂,你們按政策辦事,我們按政策交錢,多少年都是這么個道理。我哭,我是哭眼前的混沌日子。我一個女人家,能把男人的主意拿了?我要當這個家,就把錢直接送到鄉政府,你們只管開票蓋戳,省得七溝八岔地來跑路。可關鍵是,沒錢。有錢咱也不磨嘴皮子,遲早都要挨一刀。”
“好,是個俊媳婦兒!”錢鄉長伸出大拇指贊嘆道,“我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一個干部趕緊插嘴:“就是,沒錢就拿糧食抵,麥子該有吧?”
另一個干部接茬:“麥子不夠還有玉米,罐籠里那筒玉米我看就夠了,再不夠就把電視機也搬走。”
錢鄉長環顧一圈,看見炕對角的斗柜上擱臺電視機,命令剛才插嘴的干部去盤量家里的東西能不能值三千塊錢。干部很快就回來了,說差不多。錢鄉長沖著韓愛香說:“聽清了嗎?點個頭,錢的事就不用大妹你費心了——小麥六角二,玉米八毛五,行市你也清楚,該多少就多少,一分便宜也不占你的,誰占誰就是王八蛋!”
韓愛香取出鑰匙擱在桌子上說:“苫子下屯了麥子,小黃鑰匙開鎖,就按你們的意思辦,我有一個苗孩在世上,還怕將來沒有糧食吃?”
傳話叫一輛守在村口的拖拉機開進場院里,糧食販子拿了百公斤的大秤和麻布口袋,找了一根很粗的棍子,掛住秤桿,兩個人抬起來稱。十幾個口袋,干部拿了紙筆現場過秤登記,做了一筆三方交易。拖拉機冒著煙跑了,錢鄉長打了條子給韓愛香,笑嘻嘻地說:“罰款不是目的,是懲罰你超生的手段,結扎堵住漏洞,免得再生一個出來。走,跟我們走吧。”
韓愛香不同意,結扎手術不比身外之物空中浮財,你說帶人就帶人啊!等孫福狗回來再說。
苗兒哭得斷氣,韓愛香把衣服掀起讓孩子噙上奶頭,小家伙像只蚰蜒使勁鉆,抽得腳底都發麻。有干部不好意思,轉了頭。錢鄉長斥責道:“你這是緩兵之計,人人都像你,我就是開架飛機也來不及——剛才那人不是你男人?我看像只偷瓜的獾。”
女人哄孩,一副凜然的氣勢。錢鄉長知道再糾纏下去也沒啥效果。辦這號事最怕有老人和小孩擋,誰都不能碰,碰了就說不清。今個就是把女人帶走了,懷里的小崽子吃啥喝啥,難不成要找個女干部奶上?反過來一想,今個這事不算圓滿也能交差,至少把罰款弄到手了。錢鄉長說:“算球了,把男的先帶上,明天了就到黑河鄉來換人,女扎不成就男扎,我還就不信了!”
韓愛香有些恍惚,隔世般的荒涼。聽著屋外的動靜漸漸小了,她想日子是不是不走了,這時還是黑麻麻的!她聞到空氣里有花香的味道,春天了,澄亮的日光為啥就透不進屋里來?到屋外,天幕灰白,青氣流動,對岸的大山紫氣繚繞,那是一年里的紫荊花開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間開的,開得如火如荼,薈蔚了山林。那只老黑貓爬到樹上去了,場院遭人踩踏,亂糟糟的,轍印泥斑,雞刨豬拱過似的。韓愛香想,方建宏是不是被帶去了黑河鄉?如果帶去發現帶錯了就一定會把人放了吧?他是村小的教師,他們都是公家人,公家人還能把公家人為難了?
驀的,就有種不祥的預感。那么多干部到底是咋擠上一輛汽車的?
三
花兒坪是隴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二三十戶人。每年四月間,紫荊花開了,沿著黑河兩岸的山梁綿延十幾公里,開得如煙似霧。村子所在的山坳回暖早,山花繁盛,麥田之余的墚峁上、山洼里紫花花鋪天蓋地,點綴著一朵一朵鵝黃的白楊,還有莊戶人家青黑的屋脊,樹從土墻垣下冒出來,繞山而下的膠泥小路和溝里的溪水相伴而出,仿佛葉子的脈絡,匯入遠處渾黃的車馬道和蜿蜒的黑河水。樹下有牛的哞叫,也有孩子的聲音。
這里的山上長滿灌木,冬天發黑,到了春天會變紫,再是綠,再是黃。一年四季,色彩分明。
韓愛香中了煤煙,被孫福狗從小學里攆回來,抹了一路的淚。人們看見孫福狗用一條細樹枝打老婆,都說韓愛香是破鞋,在學校里和方建宏亂搞被男人抓住了。細枝是從活柳樹上拽下來的,打飛了末節,剩下的一段硬度和韌性剛剛好,抽韓愛香像抽一件掛在繩子上的衣服,在風中飄搖。抽幾下,韓愛香就轉過頭來看,眼里閃著淚花,孫福狗的手往高一舉,嚇得身子一抖,胳膊就拐起來護住額頭,細樹枝抽下來,一下子抽疼了才轉過身繼續走。然后再抽,韓愛香就再轉過來反抗,如此反復著,兩個人一前一后往老屋走。
村里人站在胡同的地塄邊上看熱鬧。
一個漢子贊:“娘的,難怪福狗看得緊,看得不緊誰不想跨?快看那副腰,多細呀!”
一個漢子嘆:“教酸書的真是賊膽大,福狗的媳婦都搞,要不是六爺攔,能不放了他的血?”
一個漢子說:“嘿嘿,死一回都值了,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道哩。”
一個漢子斥:“啥味道?還不就是母狗的腥騷!偷漢的女人在古代要騎木驢沉豬籠,社會真是進步了,就抽她兩鞭子。”
一個女人上來擰自己男人的耳朵,男人歪斜著身子直喊疼。女人罵:“妖精把你魂攝跑了,想跨,老娘就把豬圈里那頭老母豬摁住叫你跨個夠!看那副騷樣兒,能生得下兒?”
孫福狗見村里人都在看他,就很有一股男人的豪情,表現自己的無辜,打女人就打得更加狠了。一腳踢在韓愛香的腰脊上,女人撲倒,滾了一身子土。孫福狗罵:“夜里不回來宿,教書,我看是跑外面給俺戴綠帽!哭啥哭?還不趕緊回去養兒,臉都叫你丟盡了!”
不久,韓愛香的肚子果然大了,一胎生下兩個女娃。那個時候,孫福狗的娘還在世上,清清亮亮的嬰啼聲里,韓愛香看見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問是個啥孩,婆婆說,白鋪了一張席,早知道還不如鏟幾掀干土。孫福狗的娘給大女起名改娃,小女起名轉娃。韓愛香不按老人的意思,叫她們花兒和朵兒。
花兒和朵兒長到了兩歲,一次生病發燒,燒得迷糊,抽風。孫福狗的娘老糊涂了,不給娃兒看醫生,卻用祖輩傳下來的老辦法禳災。拿了切面刀在花兒身上掄,斬妖驅魔,又用整把筷子蘸水在頭上左三圈右三圈地繞來繞去。“清水送神,惡水送鬼,送神又送鬼,半碗漿涼水。”辦法是一整套的,又在孩子的腳上掄,“神請鬼請,頭身都輕。是神是鬼都安靜,十字路上另等人——立住,立住!”孫福狗的娘對鬼神的命令很管用,一把筷子真的就立在了碗中央。
韓愛香心焦得厲害,隱隱聽到山那邊孩子的叫聲:“媽——媽——”她騎著男人的老加重車子沿著峁墚上的小路往回趕,翻過牌坊嶺,在七拐八扭的山路上一路騎行。暮春時分,丁香花開得正旺,紫荊花尚有些羞赧,她穿著洗白的棉布衫,仿佛一枚乘風破浪的帆。呼喚聲越來越近,真真切切,一聲緊過一聲,她感到車子在如煙似霧的花海上沖鋒。推開房門,婆婆一刀將筷子打散一地,大喊:“送鬼請神——”
荒唐的儀式!
韓愛香怨了婆婆幾句,抱起花兒和朵兒就往衛生室走,那個暮春四月成了記憶里永遠的冬天。娃兒的病很快好了,是肺炎引發的高燒,一針退燒劑和幾頓消炎藥就讓孩子活潑起來。可是,從那天起,她發現花兒和朵兒的行為變得怪異,走路跌跌撞撞,取東西離得很遠就探出手去,有時候傻愣愣的,叫三遍五遍都不答應。
“媽,我咋看不見山上的紫花花了?”
“媽,我咋聽不見樹上的鳥啾啾了?”
一聲聲說得韓愛香心都碎了,最后一點希望像屋子一樣轟然坍塌。她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當時的那種悲涼與痛苦啊!自那以后,她和婆婆就沒了話。孫福狗的娘后來吊在了一棵歪脖樹上死了,留下話說:不給孫家生兒,她死了都要睜著眼。孫福狗就打老婆,打得更毒了,說她是白虎精、掃把星,把娘害了。
方建宏被帶到了黑河鄉。他天真地認為,到鄉上去再回來總比在韓愛香家向大家伙解釋自己不是孫福狗要明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黃泥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這事不能不為韓愛香著想。孫福狗那個歹物,知道了能不鬧?到底是一介書生,看事看得簡單,方建宏甚至還想到了鄉上看錢鄉長如何向他道歉。抓人抓錯了,不是他們工作失誤造成的嗎?或者,等上一天韓愛香趕過來,像交換人質一樣,一個走,一個留,重要的是那個留下來的人,誰走掉了還會有人計較嗎?
方建宏在鄉政府后院的一間宿舍里住了一天,一張床,被褥軟活。聽見外面有驢子啊啊地叫,心里想笑。這小衙門有驢?難道是把誰家的驢給牽來了?推門,門沒鎖。見一個老頭給驢喂秸稈,驢臉摻了黑白兩色,上深下淺,到了脖肚那里就一大片乳白。再看那老頭腿有點瘸,歪歪趔趔的,帶著干部帽,驢不吃草,就往驢臉上抽幾秸稈,驢尥蹶子,卻被一根韁繩拴死在食槽上。方建宏說:“大伯,驢不吃草就算了,強喂不是叫驢也作難嗎?”老頭剜了一眼方建宏說:“你咋出來了?快進去,飯我給你送過了。”方建宏靠過來說:“你這老頭真有意思,驢也是抓來的?”老頭說:“抓進來一年了。”
驢有名字,叫王大全。以前抓計劃生育抓不到人就牽牲口頂賬。王大全帶著婆娘跑了,留了一頭驢在棚子里。干部牽回來,想王大全一定會找上門來要。左等右等不見人,奶奶的,這畜生又不是死的,每天要人伺候著,死了病了,就折在手上了。找了老頭看著,一看竟是一年多時間。有干部建議把驢殺掉改善伙食,或者賣掉分發福利,鄉上的頭頭一考慮,這不是侵吞民財觸犯法律的事嗎?一發話,就把驢充了公。充公干啥呢?總不能每天當神供著吧?正好鄉上需要從溝里馱水,好,那就叫驢馱水吧。日子一長,老頭牽驢馱水也不能白干,造冊發工資造在誰名下?造在老頭名下?那可是實實在在一個人,誰看都覺不妥,怎么一個喂驢的瘸子就成了干部了呢?頭頭想,就造在王大全名下吧,云里霧里的,誰會和一頭驢過不去?
方建宏看見王大全驢臉瘦長,想到孫福狗,都是那么個臉,甚至驢臉還好看一些,有水墨畫的韻味。驢啊啊叫,老頭罵,吃飽喝足想干人事了?方建宏看見驢的長屌從肚下伸出來,像在胯下夾了根燒火的黑棍。突然打了個激靈,拿青蛙比蛤蟆,拿烏龜比王八,孫福狗怎么能像王大全呢?人罵人惡棍,就是這么個意思吧。
老頭往王大全的黑屌上抽了幾秸稈,驢跳得更歡,但很快那根黑棍子就蔫了,縮成了一團,有濃汁流出來,滴答滴答落。老頭叫方建宏回去等,人肯定比驢強,說不定一夜之間也能當上干部。
方建宏等了四五日,不見韓愛香來,心里有點慌。老頭給王大全喂了草就給他來送飯,一日三餐,伙食不錯。早晨是熟雞蛋、花卷和黃米稀飯,他吃了兩口就扔了。拽開門往外走,老頭拉住他,瘸腿一歪一扭,可憐荒荒的。老頭說不能走,頭頭安排他看好王大全和孫福狗,要有個閃失,拿他是問。方建宏罵:日他娘的,我咋就成孫福狗了呢?
下午方建宏被錢鄉長請到了黃色的吉普車上,方建宏要求錢鄉長道歉。鄉長笑笑,道歉?按政策辦。
方建宏解釋:“弄錯了,我不是孫福狗,我叫方建宏。”
錢鄉長命令司機開車。錢鄉長說:“你要不是孫福狗,我就不是錢昌仁了。”
方建宏這時候還覺得是在開玩笑。我說我不是孫福狗你們不信,我證明給你看!錢鄉長說,證明個屁!你老婆韓愛香都回了話,叫趕緊把你送回來,地里麥秧起了身,種了玉米該點黃豆。方建宏說,那好那好,看你們搞錯了吧?嚇了我一跳。錢鄉長嘿嘿笑著盯住他說,你媳婦韓愛香還回了話,說當今社會男女平等,為啥一定要給女人結扎?女扎扎一個,男扎扎一堆。
方建宏要開車門跳下去,錢鄉長一把捂住了他。錢鄉長說,上了這車還能叫你跑了,知道這車是啥車嗎?計劃生育拉結扎婆娘的專用車,四個轱轆比十個轱轆的載的人都多,信不信我再喊十二個干部一同押你進縣城?
誰說我是孫福狗?我是方建宏!方建宏想,抓我結扎,世上還有這號事?等到下午,晚霞的余暉從縣計劃生育服務所的窗玻璃上透進來,有一點血的慘烈。他還是不信,怎么長了嘴就說不清了呢?花兒坪的人誰不知道他叫方建宏,教一年級到三年級語文的老師,家在縣城西北角柳樹村,也是高中畢業,也是個農戶人家的娃娃。爹做木匠供他念書,這會有了出息全家人臉上都有光彩,三番五次催他結婚,給他說合了同村的女娃王麗麗,身體敦實,是塊過日子的料。然而他卻無法接受,想該有個青梅竹馬的伙伴,春風得意,山花爛漫,看流云飛霞,說詩書情話,一起隱居山野,打馬塞外,豈不是人世間的美事!心目中那個人遠了,又近了,晃到眼前時才看清是醫生的白褂,根本不是韓愛香那張雪白的咋曬也不黑的臉。
人的力量有時候為啥會那么弱小,弱小到說自己是誰都沒人信?
眼里有淚,一骨碌淌進耳窩里,鼻子辣辣的,積了一腔濃稠的鼻涕。他看清那是個穿長褂的醫生在對角蠕動。肉里有針頭,手上有膠布,吊瓶軟管里的液體滴答滴答流,像時間在走。他突然想到昨日那根驢屌也在滴答滴答往下漏,越想越覺不對勁,自己拴在床上,而那個名叫王大全的黑驢卻拴在鄉政府后院的食槽上。他想自己現在還不如驢,王大全的屌還能從肚下伸出來,還能趴到馬背上日出個騾子,爹叫他與王麗麗結婚,假使同意了,還能生出個一男半女嗎?沒有憤怒,一點都沒有,平靜占據著他,腦子里撐開一片潔白的花。不知怎的,想韓愛香家那三間青磚罩面、木梁雕花的老屋子,門前有棵老杏樹,日子久了,屋檐也塌拉成驢肚狀的曲線。世上就沒有好人了嗎?想到了老校長,要說沒有好人他不信,六爺就是一個。
六爺給他講過孫家的事。
孫家給馮家世代拉長工,馮家老爺待下人好言好語,老爺吃啥下人吃啥,即使年跟前殺只羊,都要給孫家剮上兩根肋條或包一個白圓,犒勞犒勞。解放后搞土改,下派干部往上頭一站,發動群眾訴苦,莊里人都說馮家老爺的好,說共產黨把好人冤枉了。土改組長說,訴苦喊冤不是叫你們說誰把誰冤枉了,是叫你們說解放前這個老財主是怎么剝削你們、壓迫你們的,有苦就說出來,有冤就訴出來,黨為你們撐腰,人民為你們做主!誰第一個揭發,重重有賞!
老校長馮六爺記得當年財主老爹甩身走出雕花木門、走下石階時桀驁的姿態,嘴里不停地喊一句話,當時不懂,幾十年后六爺才明白,那是財主老爹在為自己即將結束的人生伸冤辯解呢。老爹喊:“憑什么,你們憑什么?”老爹被帶到了土改小組面前,組長把他胸前的木牌用旱煙鍋撩了撩說,地主分子還有什么話說?舊社會你吃人的血,現在是新社會了,血債要血還。孫福狗的爹第一個跳出來,脫下鞋狠狠地抽老爹的臉,罵他是地主老狗,驢日的畜生,用一個銀元剝削了他二十年光陰,如今連個老婆都娶不起。馮家老爺的腦袋像一顆結在彈簧上的鋼瓜,幾個人摁都摁不倒。老爺大笑一聲,說:新社會了,我拿命償!說完就掙脫出去,一頭撞在磚棱上,血濺當場。老爹仆地的那一刻,望著還是孩子的六爺,眼睛里有話。那時的六爺年紀小,躲在人群里不敢動,六爺看見財主老爹那顆干瘦的腦袋最終砸在青石板上,彈了幾下,眼仁里就是那群黑壓壓的父老鄉親。土改組長單手叉腰,揚起一根手指,指指躺在地上流出醬油一樣黑血的馮老爺,又指孫福狗的爹,說,封建老地主已在人民群眾面前畏罪自殺,就地正法,為鼓勵訴苦,獎勵揭發,開展革命,大瓦房就分給革命小老鄉了……
方建宏現在才體會到老校長講過的死亡之前的絕望是多么孤獨,孤獨到沒有一絲痛苦。他看那晚霞余暉褪去,紅成了一疙瘩炭火,漸漸的,連炭火也要熄滅,只剩下灰燼。房里的燈亮起來,刺了他的眼,憤怒就上來了。奇恥大辱!他沖下病床,把輸液的鐵桿都拖倒了,咣啷一聲,砸倒擱有洋瓷臉盆的鐵架子,暖瓶也碎了。暖瓶的水流出來,像誰在地上撒了一泡尿,尿液集滿凹地總要向一個方向出擊,這里是水泥地,熱水冒著白色蒸汽,徑直就朝白褂醫生去了。
“你媽的,我是方建宏,不是孫福狗,老子還沒結婚!”
方建宏身體里的力氣像水在沸騰,拳頭揮上去,砸在白褂醫生的腦殼上。醫生的眼鏡也飛了,窩倒在桌子下,抱住頭一聲也不吭。繼而是拳腳相加,打了幾下力氣頓時就沒了。累,很累很累,身體全空了。他感到冷,仿佛一片皎潔的月光映在蒼茫的曠野上,是因為害怕或者激動,牙齒在打顫,得得得響,這是哪呢?這個陌生的地方,墻白床白燈光也白,洗個手的盆子、吐個痰的盂缸也是白的,是停尸房還是啥地方?他恍惚覺得這一定是夢,夢里花落知多少,夢里心事多明了……
有人闖進來,三五個人圍住他揍了幾拳。沒有疼痛,拳頭能把人打疼那不叫疼。幾個人把他抬著扔到床上,他看見頂燈外圍有一圈光暈在不斷變化,一會擴大一會縮小,閃閃發亮,有藍紫的顏色,像彩虹,卻也不像。彩虹是半圈,要更美一些。聽得那幾個人在嗡嗡說話,一個說:“山里人就是野,就要給點顏色嘗嘗!法盲,生了那么多還要生!”又一個說:“又是他自愿的,打咱,早知是這么個渾貨,剛才就給他少打點麻藥,疼死他!”一個說:“給男人結扎,難怪人家不同意,騸牛閹狗哪有個不跳的?”一個嘿嘿笑出聲:“還說自己是個處男,包皮那么長,做起那事不疼嗎?生了三個娃了,方老師他要態度好你就把那包皮給環切了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天!”
一群人笑,笑得方建宏頭皮麻森森的。
四
方建宏在街上走,丟了魂。小腹脹悶,像有一股子尿沒撒干凈。摸摸根子還在,就想以前村里常來的刀子客,騎著車,車頭上豎根木棍,棍端扎一捆紅布繩,滿莊竄,閉口不說是干啥的,只把鈴鐺摁得脆響。花兒坪的人知是摘豬娃的來了,摘了睪丸的豬娃長得飛快,年底就能挨刀子吃肉了。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都講究個手藝,手藝差的摘不干凈,摘成二胰子豬,倒叫養豬的要貼財。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臉見人,哪有男人沒結婚就結扎的,上哪去說這個理?心里恨著走,猛抬頭,就到了菜市口,見熙熙攘攘圍了一堆人,聽聲音是在爭執什么。尖銳的女音說:“告訴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昨晌午我就把地盤號好了,就算眼瞎了總還有兩個窟窿吧?”蒼老的男音說:“你這賤嘴,我賣了二十年菜,那四塊磚頭立在那就是我老王立在那。”女音說:“看看紅漆刷的疆界,是人都懂啥意思!”男音說:“刷上紅漆是你占的,那我擺上磚頭就不算數啦?”女音說:“你賣一輩子也就是個賣菜的,我兒干公家事,信不信叫工商所來把你的秤桿跺成兩截?”人群里的聲音稍稍消沉,接著,女音就高叫起來:“你打呀,給你打,我給你打,你這驢日的老畜生……”
話音提醒了方建宏,就往縣政府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沒個說理的地兒!
縣政府大門朝南開,水泥門柱上豎著白底黑字的木額,院內橫著一幢二層箍窯樓,中間是花園,參差凌亂的樹梢上飄竄出一面紅色旗子,一群麻雀撲棱棱落到了園內的合歡樹上。方建宏夾緊屁股走,腿像木偶的兩根吊線。看門人攔住他,不讓進,叫了信訪辦的人來處理。信訪辦的人了解完事情經過,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就捂住嘴巴笑,搖電話又叫文教局的局長來領人。方建宏一聽局長,心里發憷,局長得是個多大的官呀!很快,有人哈哧哈哧掀開簾子跑進來,原來是劉禿頭。方建宏認得他,今年到縣上開會,劉禿子坐在臺上講民辦教師轉正的事。劉禿子晃著一枚禿瓢,眼睛往下瞄,看女教師時饞惺惺的,吐露著兩顆丑陋的大金牙。金牙是金屬牙,銀白顏色,根上套了鐵線,箍在牙槽里,一講話滿嘴細白沫子,像螃蟹吐出的泡泡,隔幾排人,唾沫星子都噴在他臉上了。據說劉禿子的大金牙是年輕時敲掉好牙裝上去的。安金牙,戴手表,飛鴿車子街上跑,年輕時的劉禿子也是個人物啊!
劉禿子翕動嘴唇,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兩顆大金牙把門漏氣。“你說你是方建宏,對吧?你是花兒坪的民辦教師,對吧?既然是方建宏,你在這里鬧啥鬧?你都敢來鬧,那天下的老百姓不就都亂套了嗎?政府是你隨便進來鬧的嗎?無組織無紀律!”
方建宏壯著膽問:“你咋向著他們說話?我就問他錢昌仁咋把我方建宏當成孫福狗的,他要把我當成殺人犯,是不是我這顆腦袋都搬家了?”
劉禿子說:“啊唷,你還就賴在這了?同情歸同情,但計劃生育是大事!在這鬧影響有多惡劣你知道嗎?簡直是敗壞我們教育界的名聲!如今你就是竇娥也冤了,冤了再說冤了的話,咱回去給你求個補償,你要一意孤行,上北京上天津就隨便吧,這世上的事不怕鬧,就怕不鬧,鬧得再大還不是在一個天底下扣著?要不政府給你在廣播里報報,說你方建宏一個大男人被人給結扎絕育了?”
這樣一說,門房的人再看方建宏,就覺得他像一個秋霜打蔫的棒絲瓜,先前梗著的脖頸軟下來。怎么天大的委屈到了別人嘴里就這般輕松隨意了?心里只有一句話:“我還就不信了!”雖這么想,到了現實利益跟前,多數人都選擇做孬種。離開時劉局長叫他選擇:要么回家種地,要么轉正教書,花兒坪是不用去了,剩下的事咱想辦法再處理。總之,只要不丟教育界和他劉某人的臉。此時的方建宏,嘴里只剩下一句話:“我還就不信了,我還就不信了!”說了許多遍,就連自己也不信了。開始恨那個女人,背叛,欺騙,想紅顏禍水一類的話,要是韓愛香念一點點恩情,何至于他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叫人把他像牲口一樣摁倒抹了一刀子!
方建宏不知道,他在黑河鄉睡軟床聽驢叫的那陣子,韓愛香的日子也在煎熬中度過。
傍晚時分,太陽從山后面掉下去半只臉,孫福狗才從神峪集上趕回來。兩只雨靴高低輪換,車子輕便有力,從車馬道上下來,駛入村子的砂石路,空空的籮筐里秤盤哐啷哐啷響。他看見山路上兩轍帶有花紋的泥斑,知道出了事。他打算帶著老婆孩子跑,叫鄉上人狗撲蚊子回回空。孫福狗這樣想著沿坡道推車子疾步跨上來,整個太陽掉到了山嶺后面。他看見車轍一直通到了老杏樹下,最后一點僅存的希望也消失了。到了屋門口,天黑下來,最先聽到韓愛香哄孩的聲音:“娘的心呀娘的肝,娘的腸子又彎彎。灣里有個月亮船,船上有個月亮灣。”
晚風送香,真有一彎弦月掛在天幕上。氣不打一處來,坑坑洼洼的臉上,眼珠突得像兔子的卵,喊一句:“哎呀,明著叫人搶啦!”孫福狗跳起來,門和窗子都好好的,糧是咋裝走的,你說?打老婆,打老婆是山里男人的權利,不打才怪,那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個痛苦的夜晚,嬰兒的啼哭極清極亮,響徹山嶺,楔進夜色的寧謐中。孫福狗抓住女人的頭發把她摔在炕上。嘴硬,嘴硬能硬得過巴掌?到了炕上男人總是占盡主動,那些閑言碎語偏偏又在火上澆了油。嚼舌頭的人說,城里的骨頭山里的狗啃,天上的鳳凰落梧桐,哪能輪到他孫福狗;又想韓愛香初夜身下不落紅,羊羔子一屌戳進去都是個紅腚;再想他娘死的那陣子,人說是被韓愛香這個妖精給作逼死的。孫福狗愈發狂躁起來,打她,往死里打。韓愛香罵他啐他,羊羔子好日你就日去,我就是白虎星、掃把精、壞女人!
山里的狗不認生,尤其在夜里,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忠實地擔負起使命來。山里的男人女人正在被窩里熱乎,停下那事支棱起耳朵,聽是誰家又淘上氣了,卻聽到了音調各異的狗叫被風送過來。床頭打架床尾和,管人家的事?誰家沒個牙齒咬到舌頭的?咸吃蘿卜淡操心!
等狗吠聲消寂,韓愛香點了燈,燈影下有人。老屋里,她與娃相依為命。奶上孩放開來哭,哭聲一抖一抖的,抖得火苗兒呼啦扯動,連著整個屋子都晃起來。哭了一時,韓愛香不哭了,她想日子咋就到了這份境地上,如此虛妄!春光照不進來,照不進來的春光就是她一輩子的苦命嗎?第一次這樣想,心里的潮水就卷了浪。想起娘說過,女人前半輩子活爹娘,后半輩子活男人。人家是活女人,她叫熬日子。男人想吃飯了要她,想那事了要她,不給就不行。熬日子,熬日子,是日子在熬她呀!驚濤駭浪決堤而出,釋然的感覺叫她沉重的身子輕下來。她想,這日子就非得熬下去嗎?
韓愛香恨起了山那邊安口窯的爹和娘。想她小時候,十一二歲那陣子,扎兩個小花辮,跑起來辮梢兒像兩只蝴蝶在飛,一會兒胸前,一會兒背后。書念得好,人又聰明,教書先生說韓家要出女縣長,爹笑得眼瞇在一起,說三姑娘,好好好。娘說,縣長不縣長,就看老墳里頭埋了啥,以后嫁個煤礦工人,鐵桿的莊稼不怕霜。她說,她要進城念大學,一輩子不要守在小鎮上。娘說,嘴硬,小心姑娘堆里把你剩下了。爹說,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娘一語成讖,她考了三年大學都落榜,時間一晃就到了二十五歲那年。娘勸她嫁人,她不愿意。七月流火,韓愛香跑進山野,瘋了一樣,有人看見她在落日的余暉中落寞奔走,又在月華如水的山野小路上失魂游蕩,山場上麥子已經收割完畢,麥茬支棱在地里,梳子梳過似的,僥幸活下來的野草瘋狂竄長,撂了一地荒蕪;莊稼被人們割回來,打碾干凈鋪在麥場里耙出淺淺的溝槽;太陽很毒,麥粒兒像鐵鍋里的豆子,咯嘣嘣跳,空氣里漾著麥子的焦香。收獲的季節她嘗到的是徹底的失敗。后來到了苦雨欺人的九月,娘給她說了那個叫何亮亮的煤礦工人。娘說,找個好男人就像擇一株樹,你就安安穩穩做樹上的花雀雀,生兒育女就是你的本分。娘還說,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你就守好錢匣匣,過你們的小日子吧。
訂婚那天,酒席定在安口窯街上的飯館里,何家來了兩桌人,披紅掛彩,鞭炮聲聲。何亮亮穿一身嶄新西裝,大紅被面十字斜披,不停敬酒,作拱手禮,來去應酬著。好不容易送走親朋,何亮亮一把摟住她,她聞見未婚夫嘴里噴出不潔的氣味,這氣味讓她心里膈應起來,身體緊繃繃的,仿佛兩塊石頭的沖撞。用力推開未婚夫湊上來的嘴,何亮亮就老老實實坐到了對面的高杌子上。點燃一根香煙,把兩條腿展得長長的。她看到他的兩條腿麻稈一樣細長,膝蓋在褲管上頂出兩只小疙瘩,兩只無辜的眼睛灰漠漠的。何亮亮說,井底下黑咕隆咚的跟地獄一樣,絞車吊下去,真想還能不能再見到第二天的太陽,整天把腦袋提在手里——以后的家由她當,說咋樣就咋樣。何亮亮掉下幾顆眼淚,韓愛香的心一下子軟了。她想,是命,就認了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跟著要飯,她也認定了這個人。
結果——沒等到結果,一場礦難就奪走了長腿男人的生命。往后又說了幾戶人家,都嫌她名聲不好。怎么就名聲不好了呢?白虎精,掃把星,她慢慢熬成了老姑娘。一天,母親悲憫地把一籮蕎面揚灰撒塵似地拋向豬食槽,幾頭黑豬正在爭食,落了滿頭滿腦的白。母親給她跪下了,說:“養女養成仇人了。豬白頭不愁賣,女白頭難嫁人,愛香啊,你都三十啦,你娘我這個歲數你都吃十歲的飯了。娘求你,嫁了吧,不管是個啥樣的人家,就嫁了吧。咱母女是前世的冤家,你就饒了做娘的,娘在村里頭都抬不起來啦!”
爹在外面罵:“整天窩在屋里,能窩一輩子?”
娘在里面勸:“少說一句吧,別把姑娘逼瘋了。”
“要我看,就往遠里托說,三十歲的老姑娘了,安口窯怕是沒人要了,眼不見的心不煩,我這心里急得像猴子亂蹦達。”爹噙著老淚說,“以前,還把老三看得重,結果,結果還不如那兩個大肉胚子,誰能給二十個銀元,就送女嫁人,絕不過問門戶!”
爹把話說得十分絕情。
五
山那邊的韓家催著嫁女,山這邊的孫家急著娶親。
孫福狗的娘放出話,誰愿給兒當媳婦,就把三間大房讓出來,一個兒好,兄弟多了是非多,一口鍋要掰成幾瓣分。為此還說,愿出全莊最高的彩禮。至于媒人的那份,神峪集上的衣服鞋子由著挑。這話叫花兒坪的人聽了忿詈,村上的俊朗小伙都單著,三十大幾的光棍漢倒要娶媳婦了。有是有那么個人配得上。誰?潘金蓮!
確實,五短身材的孫福狗一副兇樣,人們對他的記憶是他十二歲那年的春上,風起得早,卷起沙土和石頭,把天吹得昏昏暗暗。還是孩子的孫福狗夾一根鞭桿跟馮六爺吆羊,那是個奇異的春日,公羊不上膘,母羊不懷羔,不但如此,羊還一個接一個死去。早上出圈還好好的,吆到山洼里,走著走著就栽倒了,口吐白沫,彈掙幾下,一雙藍汪汪的羊眼明光渙散。羊越吆越少,真是邪了門。馮六爺指責小福狗不好好放羊。孫福狗聽不得這話,為證清白,把一只倒腳的活羊掀翻在地,把羊頭擱在碌碡上,拿一塊青石當著眾人的面砸。羊咩咩哀嚎,卻沒有力氣反抗,石頭砸在羊腦上,發出咚咚的令人心悸的悶響,直到把一顆活羊頭砸得支離破碎、紅白摻雜、觸目驚心才停手。人們驚恐地看到小福狗用兩只鮮紅的手剝開骨頭渣子,取出那團白如豆腐、狀如漿糊的羊腦,把謎底呈給眾人看,原來羊腦里蠕動著細線一般的絳蟲。從那以后,孫福狗就永遠不長個了,矮成了冬瓜,出落成了一張蛙皮驢臉。
一天,媒人用車子馱了韓愛香到花兒坪。帶進山的姑娘白臉蛋、大辮子,走起路來步子輕盈,腰身好看。山里人沒見過這樣攢勁的人物,擠著腦袋看,咋看都不像是要落到花兒坪的新媳婦。妖精,只有妖精才有那副騷樣兒!
孫福狗的娘對兒說,你爹死時噎了一口氣,指頭戳著我,啥?那是要我把你的事安頓好,如今你爹死了十幾年,你卻還連個女人的辮子梢梢都沒摸過。一口唾沫啐在孫福狗臉上,不見有個出息!男人留女人,就要想法子,當年你爹把我騙進山,這一輩子還不是下了場?
孫福狗很聽娘的話,就對韓愛香說:“站下吧,天都黑成啥樣了,牌坊嶺上有狼。”
小老頭喝得醉醺醺的,跨在車子上說:“野,沒規矩了,八字沒有一撇,咱回去見話。”
韓愛香低著頭,催促小老漢快走。
孫福狗一摸腦袋,知是言語留不住人,跳上去就把車鎖了。拔下鑰匙,扔進了山溝里。
“山里的野種!”小老漢罵。
韓愛香看了媒人一眼,堅定地說:“有言說在當面,不須隔耳傳話,這事我不同意。就是我爹我娘也拿不了我的主意!”
媒人顛顛腦袋,把紙煙咂得一明一滅,酒精在腦子里燒,空氣里的花香一陣陣強烈。
小老頭說:“孫家娃娃,去叫你娘換床被子,是姻緣拆不散,不是姻緣不見面。”
韓愛香說:“要住你就住下吧,我走,狼把我吃了我也要走!”
韓愛香最終沒有走成,在屋里住下了。這一住就永遠留了下來。
后半夜,月光透進來,像一條白狗。山野里的紫荊花送來的香氣越來越濃,仿佛迷藥一樣讓人昏聵難當。韓愛香頂了門睡,窗紙卷起一個角兒,飛進來一只銀亮的蝙蝠,邪惡的動物越飛越大,直到整個月亮也進來了。噩夢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韓愛香想叫,魘住了,身上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困難。終于睜開眼,她看到男人亮閃閃的眼和精光光的肉。用牙咬,用手抓,打他罵他都無濟于事。男人扼住她的脖頸說:“妖精,要死一起死,就是死我也要沾你的身。”
韓愛香無法說話。楔子刺進身體,反復著一種古老的動作。韓愛香覺得自己掉進了黑暗里,隨時都要觸地粉碎,身體的開合與撕裂伴隨著男人喪心的鳴叫,像花香一樣擴散,愈飄愈遠,在碎落一地之前停在了空蕩蕩的幽靜時空中……
留下來了,孫福狗的娘說:“這間瓦房這盤火炕,娘當年活活跟你一個脾氣,他爹哄我說二十斤的麥子換我做屋里的。娘想不通,娘守著身子想遠路上的親人,娘想總該有一句話帶過來。”孫福狗的娘把話說得十分悲戚,“娘等啊等,等了三個月,結果那邊的娘家人都餓死絕戶了,啊啊,你說那二十斤麥子還有啥用場?能救七條人命呀!娘這后半輩子悔得腸子都青了。心強比不過命貴,咱山里人,沒有金盆盆銀碗碗,就有個草苫苫爛氈氈。女人遲早要走這條路,等以后有了娃,棍子都把你打不走了。”
屋外的聲音說:“娘,放開來叫她跑,還能跑上天去?”
孫福狗的娘說:“不知惜女人,你倒是領個兩廂情愿的?”孫福狗的娘轉過頭來又勸她:“閨女,你性子硬,娘彎不了你的心,就給個話吧。”
韓愛香跳動的是一顆悲涼透頂的心,盯住孫福狗的娘那雙渾黃的老眼說:“要叫我死心,就等山那邊傳過來一句話。”
麥子分蘗拔節時,山那邊捎來一對銀鐲子,是用娘的手帕包著的。
六
世間的事總在微小之處造就驚人的結局。
孫福狗在村部門口遇上文書老楊。老楊從鄉上開會回來,帶了話給韓愛香,看見孫福狗很是意外。當時老楊正提著油漆桶子往抹白的磚墻上寫標語,孫福狗從他身后走過就有一些酸話想對村干部說,撿一塊土坷垃丟過去,正好打在油漆桶子上。老楊罵:“誰家的小壞種?”轉身,目光從老花鏡上方穿過來,才發現五短身材的孫福狗站在那里嗤笑。
兩個人稀里糊涂地搭話,把話說岔了。老楊說:“就回來了?”孫福狗以為說糶糧的事,恨聲蠻氣地說:“不回來還能睡街上?”老楊說:“鄉上捎了話,叫愛香去結扎,你回來就了結了。”孫福狗沒聽懂意思,說:“你們不讓生孩,不如把全村男人的雞巴都鉸了,省得見人就磨嘴皮子。”老楊說:“時代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講人多力量大,眾人拾柴火焰高,現在可不說這話了。”孫福狗說:“當官的金齒玉牙,讓生不讓生還不是你們嘴里一口痰。”老楊知道孫福狗因計劃生育的事對村委有意見,這種人給個肩膀就上頭。老楊轉了身說:“算了,算了,我楊世泰一輩子就會寫幾個字,多余的事我也不懂。”
孫福狗看到先前的標語被白灰蓋上,想起墻上那句話: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養豬。這話是幾年前寫的,寫字的人不問對錯只管寫,慢慢的,有人就讀出了另一層令人啼笑皆非的意思。孫福狗歪著頭瞅著老楊寫完第一個“娃”字,沒話找話:“今個又要寫啥字?計劃生育政策好,寫字不如割雞巴?”老楊在漆桶里蘸了蘸排筆說:“槍桿子里出政權,筆桿子下坐江山,今就寫個‘娃娃是寶,少生快跑吧!”孫福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呸呸,不如寫‘女娃是草,男娃是寶,要照你的話說,死了就叫你女子把你抬埋了吧。”老楊嘿嘿笑道:“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誰還能把來日方長的事說準了?”
第二天,鄉長錢仁昌給韓愛香捎話。帶話的人偏是村里的逛客胡二喜,整天游手好閑不務個正經事。胡二喜先前販過蝎子,掙了幾個錢后人就變得大手大腳,錢空里來空里走,來得輕松花起來容易,后來染上賭博的壞毛病,結果輸得一窮二白。人還偏偏有志氣,把誰都不放在眼里,那張嘴更像是個調料鋪子,要叫他帶話,不出事才怪。
逛客跌跌撞撞跑上山,被孫福狗攔在場院外。
“哎呀,可知道我今個遇上誰了?”
“不是兩條腿就是四條腿,能遇上個三條腿的?”
胡二喜見孫福狗沒興趣聽他借題發揮,長話短說告訴他自己遇到了錢鄉長。錢仁昌的名字把孫福狗刺了一下,頗有些怨憤的氣息從鼻腔里噴出來,逛客壓制住內心的興奮歪著腦袋往屋里瞅瞅說:“……啊啊,你還怕是蒙在鼓里吧?你老婆和方建宏那個上啦。”
“咋個上了?看我扯爛你的嘴!”
“有道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錢鄉長叫我來問問你老婆韓愛香,兩天之內再不到鄉上結扎,就拿你開刀,創造全縣第一例男扎!嘿嘿,事奇就奇在這,他把那方建宏當成你孫福狗啦。我就納悶,教書的咋就鉆你屋里去了?還叫鄉上人給錯抓了,他不去能弄錯?這人啊,穿上衣服各是各,不穿衣服誰認識誰?都光不溜秋吊著個蛋,你說是不是?唉!我這人就愛操弄閑心,就是廟里的石菩薩——嘴硬心善,你要不信我再給你琢磨琢磨?”
逛客胡二喜拽著孫福狗到了外面,把當天的事分析一遍。孫福狗臉色變綠,牙齒咬出了聲音。逛客說:“可別怪我多嘴,這話要說,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別有啥想法。錢鄉長說了,你和你老婆必須有一個結扎,原話就這么個話,其他的就當我放了個屁。”
孫福狗喘了口粗氣說:“狗日的,你跑來就為放個屁?”
逛客腆著臉說:“看你說的,反正話我是帶到了,有來不往非禮也,總該有個回信吧?再說人家好歹也是鄉長,芝麻大點也是官,能向你這平頭老百姓喊話,也是抬舉你了。這樣吧,回一個字也算是個回,我這平白無故地跑一趟,一口水都沒喝上。”
“滾!”孫福狗扯開嗓子罵。
熱臉貼了冷屁股,逛客罵罵咧咧地滾了。孫福狗感到身上爬滿了無數小蛇,一齊往肉里鉆,手里沒啥抓挖上的,就有種麻木寂寥的感覺。山野空敞敞的,沒有任何擾耳的聲音,他感到頭腦眩暈,呼吸困難,臆癥之中他看見土坯的煙囪往外冒煙,想到韓愛香把早飯做好了。抬頭看看天,日頭齒輪一樣旋轉,一片麥芒似的東西扎下來。急忙把頭勾下去,蕩出一口洶涌的怨氣來。他一反常態不想和韓愛香鬧了,他知道鬧的下場。那時他異常麻木,也異常饑餓。
花兒坪的人把吃早飯不叫吃早飯,叫吃晌午。孫福狗麻麻木木地吃過晌午,悶了聲出去,偏抓了門環使勁往外拽了一下,鉚足了勁,所有的憤怒都撒在了上面。門閂兜住左右門扇發出劇烈的撞擊。這老房子,窗欞上糊著塑料紙,時間久了,便失去了透光的作用。關上門,房子里頓時黑成一片,把日月天光阻在了外面。鐵鏈掏過門環,掛扣上鎖,鋃鐺的聲音,讓韓愛香想起電視上許多個關于女人蒙冤入獄的悲慘下場。心里莫名地想笑,笑又笑不出來。方建宏說過他和她,一個清風,一個明月,她努力笑一笑,卻流下了兩行眼淚。方建宏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真好,那話是對她講的,可悲苦世俗的日子哪容得下兩個人去清風明月一場?孤獨深重的日子把她層層包圍,徹底的絕望里,就有種不管不顧想要豁出去的心勁。
幾天之后,韓愛香決定跑。跑的原因不光是長久以來日子對她的無情煎熬以及她對日子的徹底絕望,更多的是她想要換回那個人。咱總不能把人給害了吧!
韓愛香卷起襟子給一歲的苗孩吃奶,孩子像蚰蜒在懷里扭來扭去,咂一陣奶頭就抬頭沖她笑,咿咿呀呀說話,娘哎娘哎。仿佛有什么東西牽著她,讓她不顧一切想要跑出去。拋開孩子,找來一把斧頭劈門,泄憤似的。木板哪經得住鐵器的砍殺,很快鐵釘松動,兩扇老舊的門板像折尺一樣彎回來,露出中間一道縫,透進來清爽的四月風。
她把日子劈開一個豁口。
天幕幽藍,山影綿長,美好夜晚呈現在眼前。苗孩娘哎娘哎地叫。韓愛香親吻他的小臉說,娘要給你帶上糧食,娘的奶頭就是你的糧倉,沒有為娘吃的哪有你吃的?娘帶你走,今晚娘就要把你帶到山外去,娘不怕,娘有你什么都不怕。反身到里間的灶屋拿吃的,外面幽藍的光線重疊出的黑暗在眼前堆積起來。擦燃火柴,點了油燈,手往瓦盆里摸,摸到冰涼的盆底,心就柔軟下來了。她想男人回來也是要吃飯的呀!想到男人,就像柴禾里掉入了一簇火苗,那火苗不是心目里對日子早已渺茫的希望,而是咬牙切齒的痛恨。無盡的黑暗被斧頭劈開的雪亮豁口里,婆婆的影子異常逼真地浮現出來,她甚至看見了婆婆那雙黃泥似的渾濁眼仁。那一刻,心就把她原諒了。她同情起了這位已故的老人,她的命運差點就復制到了自己身上。為什么,為什么?她睜大眼睛看到火苗里孫福狗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的丑陋的臉,想該把男人連同日子一起燒掉。渾身麻怵起來,哆嗦著,手抖了抖,手里的燈也跟著晃,她不知道油燈是怎么掉到柴禾里去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像一張癟蔫的人皮,立都立不穩了。
苗孩咿咿呀呀地鬧,娘哎娘哎。她說,當娘的給你找到糧食了!
七
韓愛香見到方建宏已是數日之后。蹉跎時光成全了一場痛苦的重逢,你說黑暗無光的日子是你的宿命,那日子陡然的轉折又算什么?
韓愛香叫方建宏到河邊說話。苗孩的小臉紅撲撲的,在襁褓里發出均勻的鼻息。
方建宏的眼睛里飽含著一泡淚水,問:“你還來干啥?”
韓愛香說:“我把你害了!”
方建宏說:“害了就害了,還嫌不夠嗎?”
韓愛香說:“一個清風,一個明月,你瞅瞅天上。”
方建宏抬頭去看天,明月似金盆,又大又亮。淚水滑下來,被一陣清風吹落了。河水嘩嘩流淌,碎成了一河魚鱗似的波紋。
韓愛香說:“日子過到這份上誰也不怪,怪我命不好,可我不信命。我把屋子燒了,那是我的牢獄。我不是個好女人,不嫌我跟過男人,咱就跑吧,到山外面去過生活。”
方建宏覺得這話來得晚了些,但畢竟還是說出來了。這些年,他以為這一天永遠不會有。可老天爺偏偏如此安排,是在考驗他還是在懲罰他?不該爭的勉強伸手就要叫他付出代價。等失去一些,才達成平衡,現實果真太沉重了嗎?心里憐愛著那個人,想要迎上去摟住她、親吻她,邁出一步反倒恨上了。“我都是個廢人了,紅顏禍水,老天咋就叫我遇上了你!”
“我知道你恨我,恨吧,由著你恨,你越恨,我心里越踏實。那日你為啥不把話往明里說?”
“我不說是因為怕連累你,人言可畏,眾口藏毒,舌頭鋒利比過刀子。我要是孫福狗,一時一會都心滿意足。你呢?咋不挑明了說?你說穿了就沒這號事了。”
“我是臆想著苗孩能有你這樣的人當爹多好,我被日子困住了。今晚你能來,我就把心里話交給你,即便是一個氣泡,我也要在手上捧一會,要戳你現在就把它戳破吧。”
“說這些有啥用,還是把日子往后過吧。”
“人為這為那,到頭來卻把自己虧待了!咱光著人走,到廣東上海那邊,就是千難萬難,天底下總該有個活人的辦法吧!”
方建宏吃驚地看著韓愛香,看見她眼里閃動著快意的遐想。
“建宏,你要嫌苗孩是個拖累,咱就不要孩子了,去了這個累贅。這幾年我真是把日子過渾了,咱們好好地清風明月一場!”
“你敢把事做絕了?”
方建宏有些氣急敗壞,天底下的母親能說出這種話?韓愛香頓了幾秒鐘,一聲哭出來,像是從一場繁華的春秋大夢中驚醒,看到周圍荒涼如故。這世上誰不是自私地為自己活?轉身拖著遲緩的步子走,苗孩睡得安安靜靜,看見兒子乖巧的臉蛋,心突然被撞得很疼。
夜風嗚嗚嚶嚶,夜蟲唧唧吱吱,蛙鳴聒噪,聽人行走的腳步時起時歇,一只什么鳥兒在滿懷心事地哀叫,把夜晚啼得無比憂傷。周圍是一片麥地,麥苗上敷了一層銀粉。方建宏別過頭去,目光離開韓愛香瘦削的背影竄到遠處深重的山色中去了,山影變得模糊,黑乎乎地飄在那里,仿佛一團黑霧。他克制住自己叫她走。走吧,越遠越好!河水流出洞穿生命的鏗鏘回響,浪花仿佛雪白的魚在跳躍,滌蕩著夜色無垠的黑。那是什么東西,是時間嗎?就在此刻,他感到時間是有生命的,從身邊流過,流成了永恒。他想今生今世都被這種永恒裹挾住了,有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即將流淌進他的身體里。
宿命在今夜簡單成了一句話。那聲音伸過去,像一只手搭在韓愛香的肩膀上,扭住不讓走,她固執地走幾步,終于拽緊了。韓愛香停下來沒有回頭,冷聲說:“你可不要后悔,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和我不一樣,你有工作,到了外面跑江湖拼力氣,就沒啥體面可講了。”
方建宏說:“這輩子我都把頭掉進褲襠了,跟棚子里四條腿的廢物沒啥區別。這幾日我在想,我方建宏前世欠了你韓愛香的債,今生都要吊在你這棵風花樹上了。咱們走,咱們走!”
韓愛香說:“這輩子我對不起你,就讓苗孩給你當兒,跟著你姓方。”
方建宏說:“那就叫他方小苗吧。”
來日晚上,韓愛香回到花兒坪,牽著兩個四歲大的小女孩行走在牌坊嶺的山道上。以前這里有座殘破牌坊,破四舊的時候被人毀了,草長鶯飛,卻把名字留在了世上。韓愛香從這里走過,想那些早已添調了眾人口水寡淡無味的傳言,女人要活個好命就落不下個好名聲,好名聲都是把人熬死的枷鎖,早先的那些貞節烈女搭陪上性命就永垂不朽了?她越發覺得腳下的路是堅硬的,淚水往下掉串串,她為兩個被親祖母貽誤治療而失明失聰的小姊妹難過。花兒說:“媽,我們去哪?”朵兒問:“媽,我們這下不分開了嗎?”韓愛香說:“去找你爺。往后要聽爺爺的話,媽在外面安好了家就來接你們。”
“媽,我有爺爺嗎?”
“有。”
“怎么沒見過?”
“從小你都住在外婆家。”
花兒點點頭,朵兒自顧走著。一聾一啞兩姊妹,小小年紀,尚不懂活在人間的艱難,她們將來的生活注定比正常人黯淡——如果她們還有將來。
韓愛香敲開老校長的門,六爺披著薄襖,電筒的光伸出來,把韓愛香的臉照得雪白透亮,兩綹頭發垂下來,掛在嘴角。韓愛香讓兩姊妹跪在地上,自己走上去,離六爺很近。六爺有些怕,后退幾步,站在合適的距離。韓愛香哀求:“馮校長,救救我的娃兒!”
六爺說:“苦命的閨女,是咋個救法?”
韓愛香說:“我把孫家的房子燒了。”
六爺嘆一聲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怪那福狗不是個人!”
韓愛香跪到六爺腳下說:“馮校長,就讓娃兒認你做爺爺吧。我與孫福狗的日子到了頭,如今我要到外面闖,你總不能瞧著兩個娃兒跟著我吃苦受罪吧?外面的日子是個啥模樣,我瞎黑瞎黑的!”
“閨女,快起來,如今不時興這個了。”六爺想把韓愛香拉起來,但那雙一生都沒碰過女人的手卻不聽使喚。六爺說:“我老漢吆了半輩子羊,教了半輩子書——六爺我是怕呀!”
“六爺,你就把娃兒當成你的羊,給口吃的就行,等明年紫荊花開我就來接。六爺——摸摸,六爺,摸摸這里你就記住娃是吃啥長大的了!”
韓愛香抓起六爺鞭桿一樣干枯的手擱在她的乳房上,六爺不敢動,那種未曾有過的感覺瞬間就把老羊倌堅硬的心融化了。六爺的身體在抖,抖落了幾滴老淚,連著聲音也在抖。
老羊倌說:“閨女,我老漢沒多少日子了,千萬可別落在我后頭!”
八
日子過得飛快,像石子擊出的一串水漂兒,落回時間的長河就無影無形了。村子里沒人知道韓愛香去了哪,真是個歹毒的女人,跑就跑,還燒了房子,臨走還不忘把孫福狗擱到撩天地里。這是該有多大的仇恨呀!
孫福狗在燒得焦黑的屋垣下賭咒發誓,像天下人都虧欠了他似的。有人勸他去鄉派出所報案,他去了,結果人家不受理。原因是沒有結婚證,屬于無效婚姻,不受法律保護。他守在門口罵:“都給老子生了三個娃了,還無效婚姻?眼睛被雞巴戳瞎了?該是那女人拿肉身子貼補了你們,才叫鼻子大得壓住了嘴?”派出所里穿制服的人被罵煩了,拿了電棍子出來,搗了兩下,孫福狗才像挨了棍子的狗夾著尾巴跑回來。隔了幾日又想該去安口窯出這口氣。不過話分兩說,孫福狗跟娘家要人,娘家還跟他要呢,遇上這號人,安口窯那邊沒堅持幾天就妥協了,退了二十個白元,算是補償了三間屋子的錢。人多半都有得寸進尺的本性,半年后再去,雙方紅了眼,撕扯之中,老丈人咬下了孫福狗臉上一塊肉。
韓愛香的爹說:“姓孫的,別把人往死里逼,你這是欺我無兒!我活夠了歲數,啥也不怕,你小子再來,我就死在你跟前,叫你狗日的收不了場!”孫福狗看見老丈人手里握著一瓶敵敵畏。
回來消停了一陣子,村干部老楊帶了鄉上的意見給他做工作:“就別鬧了,眼下不是提倡一切向錢看嗎?福換捉蝎子一年都弄個萬兒八千的,也起了新屋。說來說去你那三間土坯老房不過是些爛椽廢木頭,值不了幾個錢。算了,另尋過活吧,村上就是出面給你找個死了男人的婆娘,還怕人家說你沒有個遮風擋雨的落腳,你說是不是?別把莊稼荒了。”孫福狗想起那個不務正業的堂兄福換,去年沒有碾麥場子,秋里也沒收玉米,滿年滿月都量了莊里人的糧食過活,靠山吃山,該是山里的蝎子被他捉盡了。孫福狗不甘心地說:“狗日的把我的兒都抱走了,斷了我孫家的后!”楊文書說:“有了女人還怕沒兒嗎?這事包在村委身上了。”村上發來一頂救災帳篷叫他臨時住。
驚蟄剛過,牌坊嶺的山頭上滾過來幾聲雷,沉寂了整個冬天的山林有了蟲鳴鳥叫的生機。孫福狗跟福換去捉蝎子。不知啥時候,花兒坪人貪上了這條生財之道,一到晚上人們頭頂蝎燈,手里提著蛇皮口袋,左手拿把短鋤,右手夾雙筷子,別開崖面的土塊,把潛藏在地縫里的蝎子扒出來,拿到集市上去賣。捉蝎子來錢快,一夜捉二三兩,湊夠三五斤就能賣幾百元,比種莊稼強多了。到了晚上,山洼里燈光忽閃忽閃的,仿佛游螢鬼火,仿佛星辰閃耀。
一天夜里,孫福狗和福換兩人捉蝎捉到月亮浮上中天,聞見一股奇異的花香,頓時感到身困力乏。孫福狗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借著蝎燈的光卷紙煙。抓了一把煙絲在紙槽里撥勻,卷了個棒,用唾沫封了口,左右兩頭擰緊。正準備抽,福換明亮的大臉就湊了上來。福換遞了一根盒裝的香煙,獻上火,兩個爺們兒抽著煙,坐下來說話。
“唉,你說蝎子遭的啥罪?不分大小老少,都被咱撈光了。”福換好似良心發現。
“別吃了狗肉又念佛,神峪集上一斤四十元,你咋不說這話了?”
“那倒也是。”
“我說福換,你說蝎子又不是金子疙瘩,咋就能賣錢?”
“嘿嘿,城里人好這一口,油鍋里炸一下,咬到嘴里脆生生的。聽說到了廣東那邊就給活吞了。”
“那東西能吃?我不信!長鉤帶刺的,現在人連玉米糝子都咽不下去了。”
“別老想咱花兒坪,外頭的怪事多了,哪能叫你全見了?”
說話說到了以前的事上,孫福狗突然放聲哭嚎,說韓愛香跑了,還帶走了三個娃,房子都被人家一把火燒了。沒有兒,老孫家到他這代要斷后了。福換罵他沒出息,一個大老爺們哭什么哭,有了錢啥沒有?要皇上的大印都有人敢去偷。看韓愛香那副騷樣兒,也是你孫福狗能收住心的?眼下村里都修一磚到頂的磚木瓦房,別守著老地主的那點浮財舍不得,燒了才好!等把錢抓到手里就蓋房,蓋了房再尋個女人搭伙,到時候一定物色個能過日子的。
正說著,草叢后面驚出一只雉雞,拍打著翅膀,差點就跳到抽煙男人的頭頂上。兩個老爺們嚇了一跳,都噤了言,抵著頭用蝎燈探。兩束光柱劃來劃去,燈光照射下的草木亂糟糟的,仿佛無數的魂幡在夜風中招搖。他們看見飼養站坍塌的老窯黑魆魆的,正從崖面下戳出幾個詭異的窟窿。眼前懸游著蠅蠓飛塵,偶爾有大型蛾子撞到燈鏡上,子彈似的打過來。人說那種蛾子的翅膀上藏著鬼符,是不祥之物。由于思想過度緊張,兩人吭了一聲壯膽,各自踢一踢蛇皮口袋,心想沒啥怕的,男人天生帶神燈,月亮偏過樹梢,該動身捉蝎子了。起身才發現腳下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墳,周圍安靜得可怕,似乎有一種低低竊竊的聲音從哪里鉆出來。看見飼養站廢棄的窯口,孫福狗想起此地是吆兒山,太陽落山后經常有人聽到吆喚娃娃回家的聲音。怎么黑里糊涂捉蝎就捉到這地方來了?兩人急忙往來路上趕,卻發現黑夜似乎把他們丟棄了。這一切都是幻覺?但他們真切地聽到了孩童稚嫩的聲音,靈魂一下就從肉囊里竄了出來。
嚇了個趔趄,爬起來就跑,越發覺得身后追著一道白幡,貼著腦瓜子,掃著脊梁骨。
孫福狗逃跑的時候,山里的生靈都活了過來,在必經之路上張牙舞爪,索命攝魂,夾道向他展示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口器和變幻莫測的肢體,山里的飛禽走獸應有盡有,伸出長滿利鉤的爪子,張開鋸齒般獠牙的大嘴,有血液的腥和腐肉的臭,要把他一口吞掉。還有植物枝枝蔓蔓從四面八方爬過來,最終他是被一坨綠色粘液縛住手腳的,蠶繭似地包攏、消化、陷入泥淖。失去了四肢的男人沒法跑,更不能游,剩下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殼,濃稠的東西湮沒頭頂,鼻腔塞滿了腥濃的塵土,他知道那叫滅頂之災。那些幾千年里消亡不死的生靈滿世界徘徊,人和動物,什么都有,舞蹈似地扭動著,光怪陸離。最可怖的是它們的眼睛,能望見彌漫的饑餓、仇恨與憤怒,或紅或綠或紫或黃,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大的如燈泡,小的似頂針,把他的頭頂罩得嚴嚴實實。突然一道霹靂,照得山野如同白晝,緊接著炸響一聲驚雷,那些怪物就不見了。孫福狗感到自己像一條瀑布跌落,觸地的一刻水面變成了柔軟的泥土。
恍恍惚惚叫娘,睜開眼,滿天星星刷刷往下掉。
九
村上組織莊民巡山,找到福換時人已經死了。
福換的死相十分難看,身體蜷曲,面目青紫,暴突的眼球像兩顆鵪鶉的蛋。七竅里全是土,請人拿了筷子往出掏,誰知越掏越多,仿佛剛從土里刨出來似的。神漢堂春看了一眼說,夜里莫走吆兒山,那是活活叫鬼給追了。堂春還說,恐懼長在人心里,福換死前一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料理后事吧,我這就搭醮念經,超度他來生做個善人,莊戶人可不敢把錢財看得太重。
村里人不服氣地跑去問,福換死了,你孫福狗咋活著?孫福狗努力回憶,說他被一道白幡追著跑,突然天上裂開一道口子,把那些浮游的鬼魂都收走了,要不然現在挺上門板的就是他。莊里人摸摸他的那顆瘦頭笑說,沒發燒吧,一定是把魂兒嚇飛膽兒嚇破了,那夜月亮大得跟磨盤似的,誰見到打雷閃電了?
話雖說得輕巧,可畢竟死了人,福換的老婆金菜菜跟孫福狗要男人。寡婦生得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像只蹣跚的鵝,一說話,就交換著眨巴眼睛,直把人晃暈了。菜菜哭得要死要活。你說走時是一雙,回來成了單,就這么把俺男人給斷送了?這責任你得負!福換家本是個二女戶,頂梁的柱子一斷,整個天就塌了。沒有男勞力,小女娃還穿著開襠褲跑,指望一個女人家咋把娃娃們拉扯成人?
孫福狗說:“弟媳,這事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把我冤枉死了。那夜追著福換跑的老鬼姓馮,福換個子高,閃腰扭胯的跑不快,被追上了。”
這么一說,菜菜啞巴了。但還是哭,哭聲中蘊含著一股巨大的即將爆發的能量。
“你想把責任往死人身上推,沒門!就是賴我也要賴上你這個大活人!”
菜菜說的死人就是當年的財主馮老太爺。老太爺后來被埋在了吆兒山,那座孤零零的墳堆底下埋的就是他。出事那天,老太爺自絕于人民的行為把全莊人都打懵了,以前干部嘴里總說革命革命,也沒見把誰的命革掉,再大的運動,老百姓的囫圇日子還是要過。沒想這天真就把人命給弄沒了,死的還是村里有德望的馮積善。老太爺被一扇門板抬上山,四個人走掉了三個,埋人的活自然就落在得了好處的孫福狗的爹身上。孫長工撅屁股挖土,心里畢竟愧疚,他邊挖地邊說話:老爺啊老爺,你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倔了點,何必搭賠上姓命?我就是想要你的房,可沒想要你的命呀!太陽毒辣辣地照著,青天白日,風把地頭的鉆天楊搔弄得難以自持。孫長工連挖帶鏟,很快在地上掘出個一人多深的坑,把自己裝了進去。外面有個聲音和他說話:
“挖好了?”
“好了。”
“好了我該下去了。”
“你下來干啥,等我先上去。”
“孫黑子,摸著良心說老爺待你咋樣?”
“老爺待我恩重如山。”
“那老爺托你個事,把老馮家的根子護著,你成分好,能跟上頭說上話。”
孫長工聽得話音十分熟悉,就是不相信那是老財主。他在坑壁上鑿出幾個階印,搭腳往上跨,正好伸下來一只手,就把他拽上去了。看見馮老爺那只被血液澆灌的紅色頭顱,孫長工一口氣差點沒抽上來。大喊一聲:鬼呀!馮老爺說:我不是鬼,陽壽未盡,閻王爺那里不肯留。馮老爺的手也是做莊稼的手,力氣不比孫長工的差,抓住他就像鉗子死死咬住套牢,顱上一拃長的口子鮮血直噴,邊緣凝結成暗黑色的血痂,想死而沒能死掉的馮老爺血肉模糊,有人形沒人樣了,像只人形木樁雙腳叉立。坑口高出一圈綿軟的黃土,質樸而又清新,混雜著腥濃的鮮血以及鏟斷的植物莖葉綠汁清苦的氣味。血弄得到處都是,噴淋了孫長工滿頭滿腦的紅。馮老爺還是那句話:“護著馮家的根子,老爺待你恩重如山,人該知恩圖報。長義,長義。”長義是后來六爺的官名。
孫長工早嚇得失去理智,狠命把老爺往墓坑推,然后又抄起鐵锨發瘋似地填土。那個還未斃命的地主老財馮積善就這樣被他一手養大的長工孫黑子活埋了。
這事是孫長工后來對村人講的。人們說聽到過吆兒山喚兒的聲音,孫長工不可否認地說那是馮積善在喊兒子長義。他堂堂一個貧農分子,基本的階級意識還是有的。什么叫大義滅親?大義滅親就是六親不認,地主老鬼算個屁,他的行為體現了與舊社會徹底決裂的堅定意志,不光流了汗還流了血,為國家節省了一枚共產主義子彈。后來到了全國人民趕英超美放衛星扒火箭的年代,全村人過起了集體生活。那一年村上建飼養站,準備在吆兒山挖窯養羊,公社干部說我們黨只講馬列不信鬼神,世上哪有鬼?有鬼也要派人把他捉回來批斗整改,就不信他不低頭不檢討不認罪!飼養站的窯洞就這樣建了起來。那一年六爺給大隊吆羊,年紀輕輕就彎了腰,那是被地主成分給壓的。后來,一天能掙五個公分的小福狗插了進來,1962年正好趕上年饉,春上大旱,妖風四起,全飼養站的羊都被一種叫做腦包蟲的寄生蟲給禍害死了。而且從那一年起,小福狗停止發育,就不長個了。
三十歲當寡婦,菜菜哭得稀里嘩啦。楊文書也在場,說:“神神鬼鬼的事咱暫且不說,你賴上孫福狗也不頂啥用,全村數他最難腸,要鋪沒鋪,要蓋沒蓋,你家的豬住得比他都亮堂。我看是棒杵搗進碓臼里,正好湊成個對子,不過有些話現在說為時還尚早,咱先把人埋了。等福換盡七過后,村委給你們斷這官司。如果等不了就去派出所報案,叫公家來看看,遲早要走個手續。”
聽到派出所,孫福狗的心涼了一下。鑼鼓聽音,說話聽聲,反過頭想,明白了老楊的意思,心頭噌地又熱了。喊了一聲菜菜,有安慰未亡人的想法在里頭。剛說前句,菜菜接茬就懟:“滾滾滾,一副死德性,長得沒有麻袋高,老娘給你個奶頭都要搭條板凳!”一時哭得像母雞報曉似的一聲長一聲短,鼻涕涎水扯成了線。
“哎呦我的親娘哩,今年我才三十哩,咋就看不出他是個短命的鬼,捉個蝎子都能送了命,別家男人地擺耬樣樣通,他就偏偏荒了莊稼地,哎呦哎呦,可叫我寡婦帶娃咋活呀——”
老楊說:“福狗你先出去,叫菜菜哭,先把莊里人的嘴堵上。”
孫福狗從鄉上援助的那頂寫著救災字樣的帆布帳篷里出去,拆了一包煙,掐出一根給老楊,隨即又像是悟出了什么,整包都塞進了老楊破舊西裝的口袋里。
老楊說:“差不多了就回去拾掇屋里,該磨面磨面,該打豆打豆,家門父子要請,禮賓總管要拜,活人哭死人還要哭到地方上,別耽擱了事,兩個娃兒還等著給他爸披麻戴孝呢。”
匆匆埋了人,日子又稀松平常地過。這季節里,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山中的禽獸交配繁衍,為傳播后代而忙碌,孫福狗的雞巴就能奓到帳篷頂上去。躺在床上想老楊說的話,心里有點感動,壓指頭算福換盡七的日子,又想得心事重重。他媽的,這天氣也太敗壞人興致了,要下就下,不下拉倒,像個病懨懨的娘們!心想你福換都死了的人了,早該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被十殿閻羅收審問罪投胎去做了牛馬,人間事還要你摻和個意見?再這樣等下去等得雞巴都軟了。一骨碌起來,騎車去神峪集買回來一條煙一板茶兩瓶酒,順手稱了半斤水果糖。
先去弟媳家探口風。見到菜菜坐在全磚的大門墩子上剝核桃,腳下擱個白瓷碗,半碗的干貨瓤瓤,孫福狗二話沒說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吞。
“你個狗日的,咋就敢來?”
菜菜衣褲全新,上紅下黑,歪趿著一雙縫著白布的黑絨布鞋,一看就知家里剛辦完喪事,倒是憂郁的神情更顯出幾分女人的媚惑。大腚下壓著根長木棍子,菜菜抽出棍子跳起來就打。
孫福狗抱頭,邊躲邊說:“哎呀,三句話沒說完咋就打人?”
菜菜氣咻咻地說:“哪叫打人,我這是打狗!”
孫福狗說:“好弟媳,我不就是福狗嗎?打是親罵是愛,要打要罵不見怪。”
棍子掄空的多,打實的少,菜菜停下手說:“還真不要臉了!”
孫福狗說:“世上豬臉狗毛有個價,偏就這人臉不值錢。”
這話把菜菜逗得吭一聲笑出了聲,說:“沒見你這張嘴這么日能,咋還叫韓愛香跑了?”
孫福狗說:“整天吊個死人臉,農事不懂農活不會,消受不了咱莊稼人的日子。我看咱倆就是龍鳳呈祥天仙配,公驢母馬交成對。”
寡婦哈哈笑著罵:“滾滾滾!”
孫福狗知道菜菜晚上包核桃餃子,這頓飯可不能錯過。口袋里摸出一把甜糖放進碗里,說:“給娃娃們甜甜嘴,晚上我帶條板凳來。”孫福狗笑得意味深長,臉蛋子擠成了兩個干核桃。
夜里菜菜留了門,孫福狗溜進去就把燈拽滅了。燈繩在炕沿邊的墻上,誰家都一樣。吹燈拔蠟,黑燈瞎火,兩個人抱住不說話,氣喘得像被人掐著脖子。都是過來人,做起那事輕車熟路,更加沒有羞臊。一切都新鮮直白,肉挨著肉了,徑直往一個地方去,寡婦菜菜哦了一聲,咬住男人的耳朵,孫福狗變得異常暴躁,嘴里罵著話,狠勁往里面拱,像是整個人都要跟進去。反復那么幾下,隨著一聲悠揚的鳴叫,整個人就釋放了。
又是夜。山里人生活中的大事似乎總是在夜里發生,美好或者殘酷,都與夜有種神秘的聯系。孫福狗壓在寡婦身上時覺得生活比之前有意思多了:一個冷得像青石,另一個暖得像火盆;一個硬得像木頭棒子,另一個軟得像棉花包子;一個是土,能把人嗆死,另一個是油,能把人融化;一個是蕭瑟的冬,一個是斑斕的春。總之,這個美好的夜晚他能想出一千個寡婦好的理由。
聽得隔壁房里騾馬噴鼻、牛嚼草料、死豬哼哼的聲音,兩個人安靜下來說葷話。
“沒成想你有勁兒呀!”
“沒勁也敢叫男人?男人的勁要對準兩個地方使,一個是莊稼地,一個是女人身。”
“往后可不敢明目張膽地來。”
“咋就不敢明目張膽了?”
“再明目張膽我就把它咔嚓了!”寡婦一下子把孫福狗抓得生疼。
事還得按規矩辦,孫福狗請了楊文書出面做媒。他先拿了煙酒去請村上的一把手,莊里人辦紅白喜事都要請支書當總管,一來尊乎人家面子,以便往后有求于村上,好行個方便;二來支書能操持家事,也算是主人莫大的榮耀。支書說:“頭婚?”他回答:“二婚。”孫福狗心里想,尻子大的村,三七兩個人,你能不知頭婚二婚?支書問:“說好了?”他答:“還沒有。”支書一下子生氣了,說:“沒說好那你找我說個蛋!”
老楊說:“支書大事都抓不完,能管了你這糜子麻子的小事?想想以前你在村上的表現,把媳婦打跑了,家里沒個洗衣做飯暖被窩的。你娃現在嘗到啥叫沒有女人的滋味了吧?我正要用你的事教育你這個人,你可聽懂了?”
孫福狗點點頭。
“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不是誰說了算的,你應該正確理解,客觀對待,別把火撒在別人身上。吃的都是一個泉眼里的水,還能有誰把你害了?日子過在人上,不在事上,事一件件都過去了,人過不去,就是過去了見面還不點根煙?”
“還有,你這娃就是狹隘。如今求上門來,這忙不能不幫。事成之后可要跟人好好過,事不成另說。”
熱心腸的老楊上門說媒,菜菜多少有些意外。心眼里看不上孫福狗這個人,可日子確實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充盈她空虛的身體。老楊說:“男無媳不收心,女無漢不安分,如今村里跑了一個,死了一個,留下你們兩個單膀子正合適。一個屬雞,一個屬猴,命相和睦,能過日子。”
寡婦沒心計,直戳戳地說:“那模樣看了心里膈應,跟他搭伙,除非世上再沒男人。”
老楊說:“說話當留三分地,做事當讓五分賢,我說你個菜菜,福換咋死的?你忘啦,死的是你男人,怕人家背后罵的是你。光顧找男人,就不想給兩個娃兒找個當爸的?男娃改名換姓就能給人當兒,女娃要到出閣嫁人還得白吃白喝十幾年。姓孫的就那么個樣貌,可干起活來不差,拿一塊石頭看上幾年都能把感情看出來,何況是個人。好好想想,福換姓孫,福狗也姓孫,省得娃兒將來認錯了祖宗。想好回個話,那邊等著呢。”
“不用想,答應三個條件我就嫁:一是這家以前的過活全都歸我娘家,所有東西沒有他孫福狗一分一厘;二是算他個入贅身份,往后生了孩子姓金不姓孫,是我金家的人;三是——”
“三是什么?”
“三是往后的日子,只要有我說的話,就沒他放的屁。”
孫福狗答應了三個條件,敲定黃道吉日,準備操辦喜事。請了縣里的鼓樂班子。村里有人罵,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何必做給世人看?菜菜聽了這話越發覺得該耍一回風光,誰叫俺爹也沒兒?于是叫孫福狗去鄉上包一輛車,要四個輪子的。
那天菜菜十分興奮,對孫福狗說:“今天咱倆坐回汽車,吹打著繞村走一圈,我要風風光光把你招進金家門。往后我給咱生個兒,管你叫爹。”
孫福狗納悶,菜菜都是結扎過的人,這事他十分清楚,福換活著時跟他說過。菜菜心情大好,在孫福狗粗糲的臉皮上親一口說:“活人能叫尿憋死?這年代沒有錢辦不到的事,都是福換的功勞。”
福換捉蝎在外跑得緊。菜菜生了兩個女娃,按照政策要結扎,他便疏通關系,把結扎弄成了放環。結扎一刀子下去就像割斷了繩,放環好比在繩子上打個結,用時再解開,繩子還是繩子,疙瘩早已無形。菜菜滿是企盼地說:“咱倆屬于合婚家庭,只要你沒娃,到鄉上開個證明,咱還能生。到神峪尋個江湖大夫,把環偷拿出來,神不知鬼不覺。”
兩個人這天把未來的美好日子盤算得妥妥帖帖。
汽車頂了大紅花從溝口爬上來,載著兩個對日子深謀遠慮的人,感受生活變故之后剩余的快樂。汽車開上牌坊嶺又下來,專挑大路走,鼓樂班子跟在后面像螞蟻的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即將脫離寡婦身份的菜菜興高采烈地坐在小汽車里往外瞧,隔著車窗玻璃,原本熟悉的村子生疏起來。山在動樹在動,她的那雙氣勢磅礴的大奶子上下顛簸著也在動。村里娶新媳婦,要么驢馱,要么用自行車載,動用四個輪子的大家伙,在花兒坪還是第一次。經過吆兒山飼養站的老窯時,菜菜多瞅了幾眼,這地方于她意義非凡,日子在這里綰了個痛苦的疙瘩,如今又解開了。廢棄的老窯,門窗早就被人拆掉了,因為特殊的原因,這里披掛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燕子扇動翅膀從高窗里飛進飛出,窯洞后面的燕窩里黃口雛燕嗷嗷待哺,一陣啁啾之聲。燕子筑巢的地方都是良善人家,而這地方卻叫她失去了親人。這一想,菜菜落了淚。
兩個骯臟活物的出現讓她心驚得一顫,準確地說當她擦了擦淚水再看時那兩個活物現出了孩子的原型,手牽手站著,正在看他們的汽車。吆兒山真有野孩嗎?聽一個野孩說:“妹妹,妹妹——”汽車擦著她們身旁慢慢爬過,兩個野孩遲鈍惶恐的表情寡婦看得清清楚楚。
憤怒上來了,菜菜說:“孫福狗,老娘還有第四個條件,要結婚你就不準帶孩子!”
孫福狗驚得張大嘴巴。菜菜扳門跳車,崴了一下,是長點的那條腿,正好站穩了。向著山下走去時,鼓樂隊的人才發現車里的新娘一歪一趔,走得十分艱難。
嗩吶吹出無論多么歡快的調子總是帶著一股翻腸攪肚的哀怨。
寡婦的步子有音樂的節奏。
十
一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肆虐了花兒坪,低溫寒氣把滿山滿樹的小果實夭折在了春天里。
人一老身上的火氣就褪了,六爺披一件羊皮襖,坐在飼養站新敷的土爐子前熬罐罐茶。茶葉是文書老楊送來的。老楊說如今搞經濟建設,人口是關鍵,對全村女人的肚子心里要有個數,隨時和村上鄉上通氣,地主成分能有今天地步也是政策寬大的結果。掐一塊茶磚放進鐵罐子,火苗兒舔著烏黑的殼底,茶液翻滾,茶香四溢。喝著濃稠的茶湯,六爺心思一片熱燙。老羊倌不止一次地想,該是他命里有這兩個娃兒,親娘老子都不管,等他抓養大,就像燕子一樣放出去各自搭窩,那時的世界不知會變成啥樣。
老羊倌想得很遠,想得淚水漣漣,坡底上爬上一個人都渾然不覺。短粗的身影出現在茶爐前,六爺看清那雙蛤蟆脊背一樣生滿疙瘩的黑臉。
六爺想起很久以前的情景,十來歲的孫福狗砸羊頭驗羊腦,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很不合身的老布襖,腰里扎著斷掉的半截牛韁繩,繩頭拍打屁股,腰里仿佛掛著一條蛇。因為嚴重營養不良,臉上白一坨紫一坨的,一雙三角眼總帶著苦大仇深。幾十年過去了,六爺的記憶仿佛停在了那一刻,他恍惚覺得眼前人只是個孩子,永遠也不曾長大過。
來人手拿用籠屜布包好的死面薄餅。六爺說,到底是當爹的,知道疼孩子。吃死面餅子可不敢喝冷水,一喝冷水腸子就擰斷了。
這話點燃了孫福狗的暴戾恣睢的脾氣。
都是你干下的好事,跟我姓孫的過不去!雜毛野種,日她親娘的,帶就帶走,為啥偏偏要你收留,壞我的好事!是拿上輩的宿怨報這世人的仇恨嗎?如今狗日的寡婦跟我鬧,要結婚就不準帶孩子。你說孩子是我孫福狗的種?上一次我就看出來了,你們都是好人,好人護好人,就我孫福狗是惡棍。如今我就做個一世的惡人!狗日的地主分子,老子早該把你們殺光除盡,從地球上消滅干凈。
很久沒聽到這樣熟悉的話了,六爺心里激動,想哭。這天氣,凍死了草芽兒,拿把鐮刮蒿子?孫福狗牛一樣的鼻息噴在臉上,鐮刃生了銹,扎進肉里很像是穿透了一張紙,一點都不疼。六爺感到孫福狗的手舞得飛快,在他身上寫字,橫豎撇捺,妙筆生花,幾下子就把他的皮襖刮落在地。冰涼的鋒刃殺進去,在肉中嘶嘶游走。孫福狗的臉上有血,梅花般盛開,星星點點,又或是錦簇一團。六爺在那道冷酷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一雙眼就是一個世界,老羊倌這時把孫福狗的世界占得滿滿的。
誰把干蒿子點燃了,嗶剝響著,起了焰,窯口火光沖天。吆兒山喚兒的聲音猶如天籟,十分動聽,腹內灌透了春天芬芳的涼氣。老羊倌閉上眼想,紫荊花開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