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從環縣回來,我把網上能找到的皮影戲視頻差不多全看了,喜歡。越看越喜歡。可能是人到中年,慢慢學會往回走了,二十來歲不喜歡的那些老東西,現在都逐漸有了興趣。過去不喜歡吃老豆腐,現在進了山西館子,點的第一個菜就是老豆腐;過去不喜歡傳統戲曲,現在一個個都撿起來了,京劇、越劇、昆曲、評劇、黃梅戲、二人轉,連我老家只有郵票大的地方流行過的地方小戲,我都聽得搖頭晃腦、津津有味。當然也包括道情皮影戲。但事實上,在去環縣之前,我都沒正經看過一次皮影戲。猶記得很多年前看張藝謀的電影《活著》,皮影戲正演著,一把刺刀從屏幕那邊戳進來,驚心動魄地一聲哧啦,幕布從上到下被切作兩半,一個日本鬼子端著槍沖到了人群里。好細節就當如此,四兩撥千斤,省去了千言萬語:戰爭開始了。很多年里我只想著它的精妙,注意力一直沒能真正放到皮影戲上,當然,我知道那是皮影戲。不過也就到此為止。直至在環縣,現場欣賞了一場皮影戲,這一門藝術才真正立在了我的頭腦中。
說來慚愧,之前完全不知道環縣素有“皮影戲之鄉”的美譽。走南闖北多年,竟然環縣也是我到過的第一個甘肅省的轄地。一張白紙好畫畫,現在是一張白紙上突然闖進了一臺戲、一種戲。那天晚上走進下榻酒店的宴會廳,戲臺子已經搭好了?;貋韾貉a硬知識,方知道那搭戲臺子不叫搭戲臺子,演出前的整個準備,行話稱“構一座城”。映照皮影的幕布也不是布,是白紙,專業的說法叫“亮子”。整個戲班子五個人,在亮子后面已各安其位,手里操著家伙。主唱皮影戲的是位老先生,面目黧黑,頭發花白,一件藍灰色舊襯衣外套著老綠色馬甲,一副日常的老農民打扮。其他四位手執二胡、笛子、嗩吶、鑼鼓等樂器,接下來的演出中,他們既伴奏,又伴唱,謂之“嘛簧”。唱主角的那位老先生不叫主角,叫“挑仟兒”。
“挑仟兒”的老先生對我們示意,開始?我們說,開始。等不及了。老先生轉身對“嘛簧”點頭,咣,鑼鼓家伙響起來。闊大的宴會廳只有不多的觀眾,那待遇相當于堂會了。燈光滅掉,唯一的光來自“亮子”后面,老先生坐在黑暗里開腔說唱,一個個皮影穿過稀有的燈光,把影子投放在白紙屏幕上。我看過很多戲劇,但極少有這一回皮影戲前的體驗。那夢境般的場景,到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恍惚。
演的《盜仙草》。在一片熱鬧的樂器聲里,亮子上出現南極仙翁的領地,在崖畔,一棵仙草在風里飄搖。白鶴童子上,“挑仟兒”的歌聲起:“哎,好逍遙——”說的是他受命留守仙草,而此刻仙境祥和,百無禁忌,這一天的班要順利交接了。那仙草“靈芝乃物價瑰寶,調陰陽運元功百病皆消”。正在童子打坐五花神石之際,但見妖風陣陣,一條白蛇撥云穿霧,瞬間幻化人形,傳說中的白素貞衣袂飄飄,執長劍駕祥云來到。“挑仟兒”唱:“噢,走著——長壽山有許多奇花異草,又只見洞門外白云飄飄。果然是幽雅地蓬萊海島,見童子坐上邊十分清高?!惫适麻_始了。
盜仙草的故事每一個中國人大約都不陌生,各種文學藝術形式都曾連綿不絕地演繹過。我數了數,小說、散文、詩歌、影視之外,單戲曲我就欣賞過不下十種,但皮影戲是頭一回。這門藝術太特殊了,你說它是門說唱藝術,肯定沒問題;你說它是電影、動漫也未嘗不可;說它是種雙簧,好像也不算太離譜。它極其的程式化,卻又具有相當的可塑性;既是人工現場表演,偶然性和隨意性就不可避免,唱詞上必會有所出入。我比較了網上同一位藝術家不同語境中的同一出戲,唱詞上還是稍有變化。我以為這很好,好的藝術家就該如此,在信守中相機而動,在特殊語境下尋找更多的可能性,藝術才會有大發展;“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為時”與“為事”固然稍嫌宏大,但其理一也。這必定也是一門藝術尋求活力的路徑之一。
皮影有固定的造型,人物和其他物象活動的空間很小。人物還好,胳膊腿等關節處尚可轉圜,那些山石、車輦、座椅、房屋、花草樹木以及不甚要緊的人和動物,只能將影子穩固地定格到屏幕上。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對藝術家是個相當的考驗。他們不動,他們還得以他們的不動表現出活潑動蕩的情景與細節,他們與“動者”的關系,就需要“挑仟兒”和“嘛簧”用動作、說唱與各種音樂之聲去協調整合了。整個道具、畫面和說唱與音樂在內的表演,都介于具象與抽象、寫實與寫意、繁復與簡潔之間。
作為戲曲藝術,它獨異的妙處我是門外漢,但熱鬧看完了,我突然就想到了文學。想到了文學中的具體與抽象、整體與局部,想到了文學中的寫實與寫意,想到了文學中的繁簡得當,想到了文學幾千年來的發展,以及我個人越發顯明的趣味。有些年我喜歡簡潔,簡到了“極簡派”,說句話標點符號都節約著用。那時候我認為好作品就該至簡至豐,用最少的字詞干出最多的活兒,細節、形象一不留心就飄飄忽忽。節制是上癮的,就跟減肥一樣,慢慢減出了厭食癥,看筆下形容枯槁的文字,始知事情做過了頭。然后莫名其妙開始往繁復里走,用加法寫,事無巨細,往自然主義方向走,矯枉過正至于患上了細節肥大癥,像在顯微鏡底下寫小說。這肯定也不好,作者累不死讀者也能累死。那么,一篇好文章,一篇我喜歡的好文章的疏密和繁簡、節奏和虛實,它的度究竟在哪里?
這些年我一直在摸著石頭過河。好小說得有充分的細節落實能力,以便帶領讀者瞬間重返現場,一定程度上的“實”是必需的;好小說又要足夠地“務虛”,以便故事和場景落地之后,小說的意蘊能及時地飛起來,上升到一個更加寬闊、可供無限遐想與闡釋的空間,說那個空間是形而上的也罷,說它是余音繞梁、意味深長也罷,反正你必須得讓它有。什么樣的藝術虛實簡繁恰到好處呢?或者說,什么樣的藝術經得起咀嚼耐得住推敲、看你千遍也不厭倦呢?我在中國的戲劇中看到了這個分寸。比如京?。喝嗽谂_上,抬手揮幾下馬鞭,你就知道他日行千里;身后插幾面護衛旗,你就明白他麾下有千軍萬馬;舞臺上只有他一個人,你分明看見戰事連綿,如火如荼。我就想,好小說也該如此。但又一想,是不是那一身花花綠綠精雕細刻舞動不休的行頭太膩了呢?就像看水墨畫,孤舟一葉,連一絲水波也不興的留白是不是過于空曠和簡淡了呢?八大山人的枯寒固然醒人耳目觀之難忘,是否也失之瘦硬和孤狹了呢?如若再從容、自然和寬闊、豐盈些,是否會更好?我一直在找那塊石頭。
在環縣看完皮影戲《盜仙草》,我不敢說一定就找到了理想中的石頭,但我必須承認,它幫我縮小了探尋的區域,讓我更清晰了那個分寸可能在哪里。當然,啟發不止于此。皮影戲自身攜帶的地域性和文化密碼,也對我理解一種生長在源遠流長的傳統中的當下文學創作,也有莫大的啟示。如果要找一個接地氣的藝術的典范,環縣的皮影戲肯定算得上一種。那幾天在環縣的大地上游蕩,我見識了一個豐饒的環縣,也見證了一個貧瘠的環縣,而皮影戲,可能更接近那個貧瘠的黃土環縣。
進入山區,那連綿不絕的黃土梁子和山峁峁,在干燥的太陽下發出枯黃浩大的光,看見了讓人想哭。也許并非僅僅哀民生之多艱,我知道那些窯洞里的人家只能靠天吃水,收進地窖里的雨水有多少,他們一年的吃水指標就是多少,旱年到了,一碗水都得算計著用;也許還有面對黃土堆積的無邊瀚海,所生出的一種地老天荒的孤寂和宗教感。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地方,一群人生活在這個地方,一代代人生活在這個地方,他們在想什么?他們如何表達這片黃土之上的生活,如何表達他們自己?《盜仙草》“挑仟兒” 高亢、粗獷、蒼涼的聲音就響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浩蕩的生之焦渴,也充滿了塵世里那些劈面相逢的微小歡樂;如同水干了,如同雨又來了。
環縣的民間有句順口溜:走親戚毛驢一趕,吃羊肉袖子一卷,心慌了窯洞里一喊。說的是環縣三種著名的日常生活,趕毛驢走親戚,吃羊肉,這“一喊”,就是環縣的道情皮影?!靶幕拧睍r的喊,差不多用上了洪荒之力吧,所以道情皮影又叫“吼塌窯”?!盎拧弊趾汀昂鹚G”用得都好,地久天長的艱難和磅礴的爆發力呼之欲出。環縣是“皮影之鄉”,也是得其所哉。
“挑仟兒”的那位老先生,介紹時我只聽清是皮影戲“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尊姓大名沒聽見,現場也不好問,一直憋著回到北京。到了家我就開始在網上搜,很容易就看到“挑仟兒”的那張臉。在皮影戲藝術界老先生太有名了,他叫史呈林。1947年生于環縣木缽鎮關營村史家溝,七歲隨父親、人稱“鐵嗓子”的皮影戲大師史學杰先生學藝,十六歲登臺獨自演出。資料上顯示,史呈林記憶力驚人,一本新戲聽幾遍就能熟記于心,最多時一人同時分飾八角。我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信息??催^了史老先生的眾多演出視頻后,看到了一個對老先生的訪談。
在那個訪談節目里,電視臺進了史家溝的窯洞里,老先生坐在鏡頭前說:1980年至1985年間,他每年演出多達三百零幾場戲。當老先生從鏡頭前站起來,他要開始一場新的演出。這是中斷多時之后的頭一次演出,他去箱子里翻檢皮影,發現兩張皮影壞了;他去召集他的“嘛簧”搭檔們,發現他們已各尋了生計,費盡嘴皮子終于攢成了一班人馬。這就是這門藝術的現狀。這就是一門極為優秀的藝術的現狀。那個訪談我連著看了兩遍,依然忍不住欷歔。我當然知道,幾乎每一種傳統藝術在今天都逃脫不掉這樣的命運,大師們也正紛紛告老還鄉,但親眼目睹一門藝術走向黃昏和博物館,還是忍不住難過。不知道我看到的那場《盜仙草》,是不是漫長的時日里為數不多的演出之一。一念及此,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機會再去環縣,去木缽鎮關營村史家溝,去史家溝的那孔窯洞里,能有幸再欣賞到一出皮影戲固然完美,若無此榮幸,見見史呈林老先生,也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