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文婕
娘老師
文/張文婕

母親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擔任我們村的小學老師。
那時候,母親剛剛嫁到我們村,在當時知識和人才都很匱乏的農村,母親就憑著自己少女時代的那點墨水,被堅定地推到了教師這個職位,當了一名代課老師。
當時,我們村的學校很小,學生很少,整個學校也就一二十個人,這點人數大概按著年齡劃拉一下,分出不同的班級,一個班級有的就幾個人。整個學校就我母親一個老師,一個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同時上幾個年級的課。于是,母親把他們歸攏到一個教室。
幾個年級的學生在一個教室上課,你可能從來沒聽說過吧?我估計那是情急之下母親的獨創。我小時候還親自體驗過母親這種一堂會的教學模式呢。你還別說,大大小小、幾個年級的學生同時在一個教室上課,各干各的,各司其職,習慣了,也挺好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們比以前聽話多了、也踏實多了,以前亂哄哄的局面終于穩定下來。
母親就這樣一個人,維持了好幾年,后來隨著學生的增多,母親一個人實在難以招架,村里才好不容易要來了一位正式老師,后來又在本村陸續物色了兩個代課老師,一下增添了三個幫手,終于結束了母親這么多年光桿司令的局面。
好日子沒過多久,文化大革命開始。
母親被劃為右派,并游街示眾,一對襁褓中的嬰兒也因無人照料夭折,一向堅強的母親再也無力承受,精神徹底崩潰……那是一段沒有記憶的日子,母親從沒提起過,點點滴滴地回憶,都是從父親那知道的,可以想象當時的慘狀。
后來,母親終于平反昭雪。
母親每天還是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學校里。就連我做了那么大的手術,她都沒陪過一次床。手術當天,當她匆匆趕到病房的時候,其他病人都在責怪她不是個稱職的母親,我看著很少落淚的母親眼圈紅紅的。我知道,她不是不稱職,她是太在乎她的學生了,在我的印象中,她從沒為自己的事耽誤過學生的一節課。就連我在家養病期間,她也是利用課間匆匆回來看看我,就又匆匆返回課堂。為此,脾氣暴躁的父親曾發過一次火,說她眼里沒有這個家了,把自己賣給學校了。
家和萬事興,母親為了息事寧人,在父親吵鬧過后,在家待的時間比以前時間長了,家里也一下子變得熱鬧了。母親在家的時間,孩子們都找到家里來問母親問題。
學生總是第一位的,不管母親干著什么,只要學生有問題,她立馬解決。有時候是滿手面粉還指手畫腳,弄得滿身滿臉,像那戲曲里的丑角;有時候是端著雞食、狗食,口若懸河,忘了喂食,鬧得滿院子雞飛狗跳;有時候是一邊做飯,一邊用燒火棍當粉筆,在地上給孩子們演算,往往是學生教會了,飯卻燒糊了。小時候,我們沒少吃那帶著糊味的飯菜,為此,母親的廚藝總是遭到我們的嫌棄,可是,母親教學卻受到全學區的景仰。
我8歲那年,終于如愿以償的做了母親的學生。
上學之前,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是像其他學生一樣稱呼母親為“老師”呢?還是像在家里一樣叫一聲“娘”呢?
那天,我和弟弟正在野外玩耍,和他談起我的困惑,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歪著頭,皺著眉,努力思考著,好像我給他出了一個世界級的難題,突然他把頭一揚,笑瞇瞇地說,有了,就叫“娘老師”。
“娘老師!”,我小聲嘀咕了幾聲,感覺很新奇,很好玩,但不知道這樣叫合不合適。正在這時候,母親下班回家,正急急地向我們這邊走來,她剛一露頭,我和弟弟就不約而同地大喊一聲“娘老師!”。母親被我們冷不丁一喊,嚇了一跳,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著回家了。
從此,“娘老師”就成了我和弟弟的專門稱呼。
50多歲的時候,母親得了一場大病,險些要了她的命。她身體剛剛恢復一點,就硬撐著重新走上了工作崗位,然后一直堅持到到六十多歲才退休。雖然退了休,學校有什么活動,需要人手了,她都會義務去幫忙,有時候是教孩子們唱首歌,有時候是畫個板報,有時候是彈彈琴……對,你沒看錯,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能人。
不是說學校離不開她,是她離不開學校、離不開學生,她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已經都獻給了她待了一輩子的學校和她熱愛的教育事業。
那時候,全村大部分的青年后生幾乎都是母親的學生,他們就像尊敬長輩一樣尊敬母親,逢年過節都會看望母親,心里有什么困惑了也會找母親談心,母親也像惦記孩子一樣惦記著他們。
母親病重的時候,在病榻上還曾幫助過一位生活遭受磨難的中年男人、她曾經的學生,解開心結,重獲新生。母親去世后,他長跪墳前,久久不肯離去。
他們失去了恩師,我們失去了慈母。
那一聲“娘老師”從此再也沒了回聲。
摘自微信公眾號“三三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