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平
“我一直在這里,等風也等你!”這是一個孤獨者堅強而快樂的故事。
“格魯吉亞共和國首都第比利斯郊外有一個小小的院子。1903年斯大林和他的同志們創建的地下印刷所就在這個小院子里頭。”這是作家茅盾先生1948年訪蘇回國后出版的《蘇聯見聞錄》中的一個章節,也是《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一文的開頭。人民教育出版社將其收錄到《語文》課本,作為全國初中語文課的范文。它講述的是斯大林當年為推翻沙皇統治,建造這個深藏在院內地下十幾米的印刷廠,秘密印刷革命文件和宣傳品的故事。
地處高加索的格魯吉亞是蘇聯加盟共和國之一,也是斯大林的故鄉。在格魯吉亞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后,我來到了這里——第比利斯郊外一條街道上的一個普通院落。這座破舊院子臨街的馬路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模樣,石頭鋪就的路面坑坑洼洼,許多地方沒有了石塊,裸露出泥土。
這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同周圍其他的民居一樣,被半米高的鐵柵欄圍著。院內有一座俄式木結構平房,平房旁有一口當年格魯吉亞人家的標配——如今早已棄之不用的水井,也就是當年斯大林創建的地下印刷所入口。院內有幾棵碗口粗的楊樹和一片叢生的雜草,院東邊是一座蘇聯時期建造的紅磚結構的兩層小樓——昔日風光一時的“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紀念館”。
紀念館和院子舊址聯成一體,也是進入這座院子的正門。這是一座上下兩層約200平方米的紅磚樓,樓體雖小但門卻不小,兩扇開合式的褐紫色木門合起來大概有三米寬。最特別的是大門合起來時正中間是一個用紅漆涂成的大圓形,大紅圓心的左右兩邊分別是蘇聯國旗的圖案鐮刀和鐵錘,顯得非常鮮艷耀眼,看得出是不久前剛油漆過。
由于中國語文教科書對《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的廣泛傳播,這所普通的小院對于許多中國人而言可謂耳熟能詳。如果在中國,這座小院應該會掛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牌匾,可這里卻是“門庭冷落路人稀”。
推門而進,一位笑容可掬、身材清瘦、腰板挺直、面色紅潤的老人——紀念館“館長”日烏里(俄語жиули)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78歲的他興致勃勃地帶我去“地下印刷所”院子,躬身貓腰沿著簡陋生銹的鐵梯下到地下十幾米深的井下通道,那里面是一個有著100多年歷史的印刷間。在這間十幾平方米的地下印刷所里,如今只剩一臺當年留下的德國造的老式印刷機,由于被地下水浸泡過,已是銹跡斑斑,呈古銅色,像是在地下埋藏了多年的出土文物。
日烏里老人在講解100多年前“地下印刷所”的故事時繪聲繪色,使人感覺穿越時空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年代。日烏里老人“情景再現”的功夫了得,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累得我們隨行的俄語翻譯一個勁地趕才跟得上他說話的節奏。
參觀完地下印刷所,日烏里老人又帶我們到院內紀念館二樓展室。說是展室,其實也沒幾件展品。展室斑駁掉皮的墻壁上掛著蘇聯時期老一代蘇共領導人的畫像及十月革命時期反對俄國沙皇的革命傳單、報紙,幾幅泛黃的、沒有鏡框鑲嵌的蘇聯時期印刷的人物像:列寧、斯大林及馬雅可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整個60多平方米的展室給人一種舊倉庫似的感覺,但這并不影響日烏里老人講解時的飽滿深情和飛揚激情。
我被日烏里老人的情緒感染起來,心緒似乎回到蘇聯時期,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特有的記憶和遐想,讓人聽到歲月流淌的聲音。一扇通往過去的時光隧道大門徐徐打開:那些曾經熟悉卻早已遠離我們的種種場景又呈現眼前……
在陪同我參觀講解的過程中,日烏里老人精神矍鑠,聲如洪鐘,樓上樓下,院東院西,上樓下井利利索索,全然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
今年78歲的日烏里老人,22歲參加蘇聯軍隊,退役后轉業到煉鋼廠當工人,本想一輩子服務于國家。1991年風云突變,蘇聯解體。格魯吉亞共和國獨立了,執政的蘇維埃政權解散了。作為一名老蘇共黨員,日烏里老人頓感失落,心里的那道“坎”跨了近30年還跨不過去,還一直生活在他為之奮斗不忘初心的蘇聯時期。在這個“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小院里,也只有在這個小院里日烏里老人才能找回過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感覺。
今天,在第比利斯乃至全格魯吉亞,人們似乎都忘了還有這樣一個小院。只有在蘇共的歷史書上提到斯大林早年革命活動時,才提及這個小院里的“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
“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小院有一個全仿真版的蘇聯環境。日烏里老人在這里可以呼吸到蘇聯的空氣,沐浴蘇聯的陽光,可以看到鮮紅的蘇聯國旗,可以看到列寧、斯大林的畫像并和他們的靈魂交流。
日烏里老人早已退休,但仍然每天風雨無阻地來這里上班,雖然沒有任何報酬。日烏里老人告訴我,自己家離這里有3公里的距離,自己每天乘地鐵來上班,從早上10點呆到下午7點。他每月退休金180拉里(約合70美元),其中1/3要用在來這里上班的交通費上。
在蘇聯時期,這個“地下印刷所”是蘇聯政府管理的一個紀念館,每天來此瞻仰的觀眾絡繹不絕,有上千人,輝煌一時。現在這個院子則是格魯吉亞國家圖書館的附屬物,除水電費由圖書館繳納外,其他都無人過問。日常維護全靠游客捐款,基本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
1994年,這個紀念館里能拿走的許多展品、實物都被放到第比利斯圖書館收藏了,現在這里剩下的是拿不走的破舊院落和零星剩余的不堪稱之為展品的展品。但對日烏里老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寶貝。
1994年這個廢棄的院落由格魯吉亞共產黨接手。從那時起,日烏里老人就自封為紀念館“館長”,并兼任紀念館的講解員和清潔工。老人在這個紀念館里還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桌上擺放著一面蘇聯國旗,辦公桌背后的墻上掛著列寧和斯大林標準像,兩旁還插著兩面蘇聯國旗。辦公室有模有樣,但卻不曾有人來向“館長”請示匯報。
日烏里老人告訴我,1998年這座院子還面臨了一次被“消滅”的風波。原格魯吉亞國防部長要將此院落改建成餐館,最終因斯大林的孫子和周邊鄰居的強烈反對才未能成功。現在這個院落早已沒有了蘇聯時期的熱鬧——雖然是免費參觀,但有時紀念館幾天沒人來,有時一天只有一兩位客人。
參觀者中多為中國游客。我們參觀的那天,恰逢少有的“熱鬧”:除我們一行四位中國客人外,還碰到了一名意大利和一名日本在格魯吉亞大學的留學生。
日烏里老人告訴我們: 10年前格魯吉亞還有5萬共產黨員,認同俄羅斯共產黨并跟從俄共中央主席久加諾夫。現僅有3千黨員,且70%~80%是70歲以上的老人,由于無固定經費來源,每月僅有一次黨員活動。
日烏里老人現為格魯吉亞統一共產黨副主席,他一直都保持著傳統共產黨員的傳統——時常去其他黨員家里訪貧問苦,問寒問暖。
日烏里老人還不時對我回憶起“美好”的蘇聯時期:“那時我們人人有工作,有面包吃,牛奶喝,人們快樂自豪。而現在……”。
“您今年已經78歲了,還能堅持到這小院上班多少年?”我不免有些擔憂地問日烏里老人。
老人自信而堅定地告訴我:“如果我走不動了還會有其他的黨員同志來,我們會一直堅持下去的!”
“二十多年了,您一個人一直在這里,孤獨嗎?”
“這個院子是我的寄托。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就喜歡待在這,在這里我很快樂地待了23年,我還要繼續待下去!”
從老人的談話和眼神中我似乎讀到了:選擇孤獨并不等于寂寞,孤獨是對理想、情結及生命意義的堅守;寂寞會令人發慌,而孤獨會使人飽滿。日烏里老人在孤獨時是可以溫暖到別人的,至少已經溫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