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魯迅

王 姝

作品欣賞

柔情魯迅

王 姝

魯迅先生在文壇上是一位百戰(zhàn)百勝、所向披靡的斗士，但是在其作品中卻無時無刻不流露出對親人、對民族以及對國家的無盡的愛和眷戀，這種愛和眷戀恰恰展示了魯迅先生柔情的一面。

魯迅 柔情 眷戀 同情

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多個側(cè)面，即便是偉人們也不例外，這就是我要寫“柔情魯迅”的原因。

柔情，是一種愛，是一種眷戀，是一種同情和不盡的思念。

近百年來，在潛移默化中，魯迅先生逐漸被人們打造成一位在文壇上百戰(zhàn)百勝、所向披靡的斗士。這其中，除了先生在當(dāng)時文壇用他敏銳的觸角、博學(xué)的才華、慎密的思維以及半生辛勞筆耕煉就的大膽披露、辛辣諷刺、無情抨擊外，毛澤東以他顯赫的身份而對魯迅先生的一言定論更起到了無人能撼的作用：“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言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①

而能與這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相呼應(yīng)的，是魯迅筆尖無時無刻不斷流露出的對親人，對民族以及對國家的無盡的愛和眷戀。

一九〇六年，年青的魯迅正是因為懷著一片憂國憂民之心，憤而棄醫(yī)從文——（看魯迅先生散文《藤野先生》）——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處魯迅寫到：“每當(dāng)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指藤野先生）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了勇氣了。”②在這里，魯迅不僅表達(dá)了對恩師的戀戀之情，還從自己萬分敬重的老師那里獲得不盡的力量和信心。

而且，正因為人民在他心中占據(jù)了太大的分量，因此竟而改變了他的人生目標(biāo)，反言之，年青的魯迅之所以能毅然決然、義無反顧地放棄自己最初的追求，不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祖國、民族和人民無盡的愛、關(guān)懷和眷戀嗎？這就是魯迅先生無私柔情的充分展示。

縱觀魯迅先生的數(shù)以百計的文章中，除去他那一貫的戰(zhàn)斗的文筆，對國家人民的同情和關(guān)愛的文章更不再少數(shù)。大量的文章反映出作者無比博大的慈愛胸懷。

《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真正的現(xiàn)代白話小說，是魯迅早期一篇反封建禮教、封建道德的不朽的戰(zhàn)斗檄文：“我翻開歷史一查……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③通篇充滿了無情的抨擊和辛辣的諷刺。然而，在文章的最后一節(jié)，即十三節(jié)，卻特別出人意外地畫龍點睛般寫出兩行極短的文字：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這是為什么呢？這應(yīng)該是明白無誤的告訴人們：戰(zhàn)斗、拼搏、鏟除，他不過僅僅是一個階級，一個過程或者是一個開始，這絕不是我們所需要的最終結(jié)果！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救救孩子”！救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是對國家、對人民，是對孩子投去最多的努力和關(guān)愛。這才是魯迅先生真實、深情的內(nèi)心。

在《看書識字》中，魯迅先生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是一片孩子的世界：“凡一個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會踏進(jìn)久經(jīng)忘卻了道德孩子世界的邊疆去，想到月亮怎么會跟著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④并且“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星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語言；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⑤這時候你會覺得，那個似乎總是手拿投槍的戰(zhàn)士，其實心靈早同天真可愛的一大群孩子一道，無憂無慮地馳騁在廣袤無垠的燦爛星空里去了。有誰還能說這時候魯迅的心里不是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愛。

同樣，當(dāng)你讀完《連環(huán)畫圖瑣談》，似乎看見魯迅先生正一圖一說，嚴(yán)肅認(rèn)真，一絲不茍地為大眾為孩子們編纂著一本嚴(yán)謹(jǐn)通俗的啟蒙教育的低幼讀本。而在另一封寫給父母的信中，談到自己五歲的孩子海嬰時，關(guān)愛和欣慰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海嬰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園畢業(yè)，其實亦不過‘山中無好漢，猢猻稱霸王’而已。”⑥在這里，讓人看到的只是一個溫柔的父親，一個略帶驕傲又自豪的長者。而且，這驕傲只不過是因為一個上幼稚園的只有僅僅五歲的孩子！在這里，還有一絲一毫披甲執(zhí)戈，無畏拼搏的痕跡嗎？有的只是一腔對親人的柔情、眷戀和愛。

魯迅先生的年代，是一個朝代更迭，軍閥割據(jù)，外敵入侵，民不聊生的年代；是兵、匪、官、紳，饑荒、苛稅充斥于每一寸國土，內(nèi)憂外患的動蕩的年代。一片大好河山被攪擾成一個無比巨大的昏暗世界。在這樣一個民族危難的關(guān)鍵時刻，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為國家的命運前途而英勇奮爭。當(dāng)年的魯迅，正是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并且，用他自己的話說：“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jìn)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黑色。于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以外，也再沒別的路。”⑦拼搏、改革、斗爭，三十年打拼，三十年奮斗，魯迅先生對于自己有兩句極精辟的名言：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⑧

對敵人絕不屈服，對大眾，對人民，對親人和對苦難的國家，則如同一頭溫順的牛一樣，俯首貼耳，鞠躬盡瘁奉獻(xiàn)一切。這就是魯迅先生為自己作出的一幅全息像。

魯迅先生的一生中，將大量的筆墨投入到對最底層民眾的同情和關(guān)注，用他自己的心血，讓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成為代表那個時代和人群的不朽形象：狂人、阿Q、祥林嫂、孔乙己、黃包車夫、九斤老太、七斤、閏土、老栓……一大群人物，他們雖然面貌不同，心情各異，但一個共同的特征——社會最底層——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先生的愛和同情，是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他們的身上的。當(dāng)三十年后再見到兒時的親密伙伴閏土?xí)r，“一層可悲的厚障壁”⑨似乎將他們隔開在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里。那海邊一望無際碧綠的瓜地里，一個十一二歲、紫色圓臉，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刺去的少年不見了，被一個身材長了一倍，面色灰黃，滿臉皺紋、眼周紅腫、渾身瑟索，養(yǎng)了五個孩子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取代。“總是吃不夠”，“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⑨這就是昔日的閏土么？這樣的情景在魯迅的心中引發(fā)出的是不能忘卻的同情、悲哀與震撼：

他（指閏土）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⑨

即便如此，在魯迅心里也絕不曾放棄自己的希望。

盡管對兒時的眷戀與眼前現(xiàn)實帶給他無情的沖擊，讓他悲哀與氣悶，讓他感到“四面有看不清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⑨。然而，在他注滿柔情的心底，并沒有失去他的愛，當(dāng)宏兒告訴他思念水生時，他心里深深眷戀的愛與希望之火又在燃起：“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⑨

這就是魯迅。

在魯迅作品里眾多人物形象中，阿Q和祥林嫂是兩個最具典型的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和最終結(jié)局代表了那個時期中國這片土地上百分之九十的下層民眾。積貧積弱的國家，受盡束縛、愚弄和踐踏的民族。在這里，除少數(shù)權(quán)貴和豪紳外，下層民眾絕無絲毫的權(quán)力、自由和自尊，甚至連生存的權(quán)利，“無聊生者不生，使厭見者不見。”⑩這一點，魯迅先生再清楚不過的。國家前途，民族命運，這應(yīng)該是先決者魯迅先生責(zé)無旁貸的責(zé)任。

阿Q，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小人物，正是幾千年中國封建制度中，特別是農(nóng)村民眾的典型。他被人剝奪了姓氏的權(quán)利，因而無名無姓地漂浮在他那片極小的空間里。他努力謀求生存，只是帶著伴隨他一生的貧窮和疾病；他也有自尊，那自尊或許淺薄得不屑一顧；當(dāng)然，他也如同我們所有人一樣，會想到愛，或愛情，并將它付諸行動，盡管最終這不過只是一場小小的悲劇——因為他畢竟只是一個極其渺小的小人物；他也為了生存而努力勞作而打架斗毆，而想到依附權(quán)貴，甚至于入伙偷盜……凡此種種，但都因為他的地位，他的原則，他的愚昧無知和他的種種讓人啼笑皆非的陋習(xí)而一事無成。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他，最終竟然想到革命！雖然顯得那么幼稚可笑，但我們又何妨將他看成一出人世間小小的“逼上梁山”。像這樣的逼上梁山，即便它僅如兒戲，也是被大大小小的當(dāng)權(quán)者們不允許的。最終，這個如蟲鳥般活著的人，仍免不了成為那個時代政治和權(quán)利的犧牲品而變成黃泉路上的枉死。再回頭看過去，這也正是當(dāng)時千百萬中國最下層民眾的寫照。

同樣，善良、勤勞的祥林嫂，一個柔弱無助的女性，則成為封建禮教和世俗的祭品。她勤勞樸素而容易滿足，能與世無爭地過自己的日子似乎是她人生的唯一愿望。她任勞任怨，逆來順受，食物不論，力氣不惜，墨守著世俗的禮教而求自己的生存。按常理，具備如此美德的她的一生應(yīng)當(dāng)是美滿幸福的。然而，命運對她的嘲弄卻又是那樣的無情和殘酷，當(dāng)生活中受盡折磨和打擊的她一步步被逼到生命的盡頭時，靈魂的枷鎖仍緊緊地將她扼住，并且如蛇毒般啃噬著她那早已破碎的心，讓她至死不得安寧。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地說。‘再一想，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xiàn)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誰好呢？閻羅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⑩

當(dāng)這鬼魅的烙印深深地刻在祥林嫂的心底，臨死前一刻她還在追究“那么，也就只有地獄了?”“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⑩而倒在嚴(yán)寒的風(fēng)雪中，奄奄一息，直至死去！展開在眼前的那恐怖的情景，能不讓人不寒而栗！

還有七斤的滿足和九斤老太的憤憤不平，魯迅是在努力把普通人物及他們的命運向大眾展示。對于這些人物，無論他們身上有多少缺點，也無論他們因無知而有多么愚昧，魯迅對他們都只有同情，吶喊，都只有一種最單純的愛——愛自己的人民，并努力喚醒他們。用魯迅先生自己的話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人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醒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破壞這鐵屋的希望。”?

當(dāng)時的中國，正如這樣一間將人悶死的鐵屋。抱著對這鐵屋中就要悶死的熟睡的人的同情和愛；抱著要喚醒這鐵屋中昏睡中人的決心，抱著要毀壞這鐵屋的信念，作為這鐵屋中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中的其中一員，魯迅先生才能在他擔(dān)當(dāng)?shù)膽?zhàn)線上無所畏懼，殊死拼搏。

硬骨頭的魯迅先生的心中，永遠(yuǎn)充滿了同情和愛，永遠(yuǎn)充滿了柔情。

注釋：

①四合一袖珍本毛澤東選集·新民主主義論[M]．第658頁．

②魯迅．小說詩歌散文選·藤野先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253．

③魯迅．吶喊·狂人日記[M]．北京:北京新潮出版社,1923:10．

④⑤魯迅．且介亭雜文集·看圖識字[M]．北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25,26．

⑥魯迅．魯迅書信選·致魯瑞[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72:245．

⑦魯迅．魯迅書信選·致許廣平[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72:19．

⑧魯迅．小說詩歌散文選·自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89．

⑨魯迅．吶喊·故鄉(xiāng)[M]．北京:北京新潮出版社,1923:71,72,74．

⑩魯迅．小說詩歌散文選·祝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18,121,130．

?魯迅．吶喊·自序[M]．北京:北京新潮出版社,1923:5．

（作者單位：西南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王姝（1975-），女，四川綿陽人，西南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博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