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洋才讓
事關拉巴
文/江洋才讓
江洋才讓藏族青年作家,著有《灰飛》 《康巴方式》等長篇及大量中短篇小說,曾獲紫金·首屆《鍾山》文學獎、 《作品》雜志第12屆“作品獎”。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 《長篇小說選刊》,現居青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等等我,拉巴。”我高聲叫喊,顯然是為了更多人聽見。
那些人,也就是我們村里人,蹲在村委會門前,像一只只鷹。他們看著拉巴慢悠悠地拖著自己的影子,一副要離開村子的模樣。
“他不會走的!”
“這次也不會走?”
“受了這么大侮辱,要是換上我一定頭也不回離開這村子。”
倒不是村里人欺負他。拉巴這次又被他老婆揍了。兇悍的老婆,先是用右手狠揍拉巴左眼。所謂右拳猛擊左眼就是指這件事。當時,拉巴眼冒金星,頭上有一股腥臊的液體潑灑而下,睜開眼,便看到老婆拿著滴水的尿盆站在面前,氣鼓鼓的像一只河蛙。拉巴從來沒受過這等罪。他像一只待宰的山羊醒轉過來,認真而努力地看著老婆,氣咻咻地說道:“瑪措,不要后悔,我會離開你。”在拉巴的計劃里最大的報復就是離家出走。只是他總計劃不好該去哪里。
“去哪兒才好呢?”拉巴一遍遍問自己。即便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給他出這樣的主意。他阿爸阿媽早就警告我了:“如果我們家拉巴干了什么糟糕事,你這個做朋友的逃不了干系。”那一天,拉巴的阿爸坐在自家的破爛沙發上。而他阿媽陷入墊了兩層的卡墊中。老頭吸著鼻煙,鼻孔中探出的鼻毛沾染上黃色的鼻煙粉末。他捻著佛珠,可嘴里并沒念經,而是詢問我拉巴的近況。
我說:“這個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畢竟你們是一家人,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時守在他身邊。我也有活要干。這不,青稞灌漿了,我得去地里看看。”我一找到借口,心里就說不出的輕松。
可拉巴的阿爸阿媽不好對付呀。他們不是我們村的,不了解拉巴的現狀是客觀存在。自然,當上門女婿的拉巴也不知道父母的心情。他老婆瑪措的阿爸還健在。這老頭比拉巴的阿爸還難纏。他嚇唬我如果拉巴干了壞事,一定是我教的。
“拉巴那么膽小,可你卻坐過牢。”
什么嘛!村里人一講到有人坐牢,就會聯想到我。我冤啊,坐牢和被拘留有本質上的區別。我不就是因為和人打架被拘留了嘛!那次打架還是因為全縣第二屆農牧民運動會上,有人說我們村籃球隊的壞話。我現在就給那人畫畫像。誰說文盲不會畫畫?對,我就是個文盲,只會用藏文寫自己的名字。上面還會加蓋我的紅拇指印章。因此,不管怎樣在拘留室冷冰冰的水泥床上,我用扔在那兒的一張白紙,和隨時藏在身上的一支鉛筆把那人畫下來。
我沒學過畫畫。我這叫天生會畫畫。我畫那人的眼:雙眼皮大眼睛,一對眉毛細而長。我畫那人的嘴:不大不小,看上去像老鼠洞。從里躥出的話,散發老鼠的體臭。他居然說我們村缺人,找了一幫驢打球。而且都是被母驢使了千回的配種驢。我氣得一聲大叫,跳起來,一下子就躥到他面前。他退后一步,綰起袖子,雙眼里流露的分明是對我們的不尊重。這種人,不教訓教訓就不是愛聽《格薩爾王》說唱的男人。
當時,他不慌不忙嘴里冒出一句:大將丹瑪來了。好像這一刻,自己就是丹瑪轉世。我氣不打一處來,嘴里自然而然就高喊:格薩爾王也來了。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在我的畫里,那鼻子是刀條鼻。血嘩地從鼻孔里飛射出去。他立時變成了格薩爾王的手下敗將霍格高,歹魯贊。我把他撂翻在地,聽到身后拉巴在喊,揍他。于是我一頓亂拳,拳拳猙獰,把他揍得很慘。因此,我這個維護本村聲譽有功的“英雄”被拘留了起來。更要命的是,事后不久村里好多人忘了起因,只記得我被關過,甚至夸大成我坐過牢。
“怎么能這么說呢!我坐過牢嗎?”
我知道和瑪措的阿爸講道理是奢談。老頭不聽我那一套。
老頭不講理是村里出了名的。以前他還是村長。現在退下來了,職務不在派頭在。所以,我的處境是:一頭是拉巴的父母在敲打我。另一頭是瑪措的阿爸不斷用言語恫嚇我。總之,這兩家的老人都不好惹。他們之所以對我這樣,一邊是擔心情緒低落的兒子會出事。而另一邊卻擔心女婿跑了,女兒會落上不好的名聲。而我和拉巴關系那么好,最能起到監督和教化作用。因此,只要一聽到瑪措和拉巴干仗,我就會緊張起來。
我喊:“等等我,拉巴。”拉巴慢悠悠地在村道上走。我氣喘吁吁。我是從村東頭,那棵大楊樹下的老井前跑過來的。一溜塵土在我身后落不定。拉巴一身的尿騷味,被陽光蒸發得更加濃烈。我不敢捂住鼻。我又得像往常一樣勸導。這些話我都不知說了多少回。拉巴總是不耐煩地把我想說的下一句說出來。我說:“最了解我的是拉巴。”拉巴臉一沉,會說:“什么嘛,每次就是這幾句,能不能來點新鮮的。”我會說:“那你聽好了。”我搜腸刮肚,說出來的話還是那些,只是前后倒置了一番。想想也只能這么勸。拉巴也只能無奈地聽。我和他一同在村道上走,在陽光的撫慰中走到村西頭的石塔前。石塔有些年頭了。它像是明白我倆各自的心情。風到了這兒,都會繞個圈轉經。我真的很想給拉巴畫畫像:他坐在石塔前一塊落著瓜子皮的石頭上。一群山羊從坡上漫下來,咩咩叫喚。我真不知該怎樣形容他此時的落寞。拉巴的眼里蹲著一團暗影。這用鉛筆描摹是有難度的。拉巴的嘴緊閉,嘴角掛著的失落,這更不好表現。他干瘦,像是一根柴。有時,我真恨不得把這柴使勁往地上摜幾下。每次想到這兒,我的同情心就會指責我。
“你說,人一生的緣分真是前世就定下了嗎?”拉巴問我。
我搖搖頭,不知該怎么回答。我說是,他會不會傷心?我說不是,又像是在撒謊。
拉巴顯然等不到我的回答,他長嘆一口氣,說道:“虧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拉巴做朋友十來年了。那些從小和他一同在鄰村長大的發小,也沒我了解他。怎么說呢,他來我們村之前,就和我交上了朋友。自他當了我們村的上門女婿,我倆的關系更是有了本質的提升。就像酥油是從牛奶里提煉,奶渣是提煉后的剩余。我和他的友情就是這奶渣。而酥油自然是他和瑪措的愛情。拉巴自個兒就是那白花花的奶水。我幾次給他講這道理,拉巴黑臉舒展,露出一嘴的白牙,恰似黑夜里有群星閃爍。
我對他說:“別想那些不開心的,把你夜空中的星星亮一亮。”
拉巴這時真沒心情舒展黑臉,露出他的白牙。
他不說話。石塔頂的太陽漸漸往一邊落去,在遠山狼牙般的尖頂做了短暫停留,好像是被掛住了。但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就掙脫出來迅速落到山那邊,那紅紅的晚霞像是它傷口里滴出的血。我和拉巴就這么沉默著。直到夜風吹來,吹得身上發冷,他才說,我們回去吧。我知道只要他心里的火一滅,想出走的念頭又會被擱置。而我,除了要面對之前所說的那幾個老人,還要小心應付我爸媽。
我阿爸阿媽也不是讓人省心的主。在這兒有必要給他倆也畫畫像:通常阿爸總是捻著佛珠問我,你可有中意的女孩了?我搖頭。他也會學我搖頭。還要附帶一聲憂傷的嘆氣。好像我是最不爭氣的孩子。阿媽就更不用說了,她給我限定了時間,必須在一年之內找到自己的意中人,這是開明的阿爸阿媽給你自個兒做主的權利,如不珍惜,過了時間你的事就由我們全權負責。
阿媽幾次提到我們村寡婦拉珍的女兒才雅。孰不知我最討厭的就是她。每次回家,我一想到阿媽又會在我面前提起她,就渾身不自在。這次也是,我一進家,先被阿爸從屋檐下飄來的眼神幽幽纏繞。他問我去哪了?怎么天黑才回家?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和她到石塔那邊談心去了?阿爸人老心不老,村里的年輕男女時不時會在石塔前幽會,這他都知道。阿媽可不想這個,她說話直接了當,像是給人一悶棍:別再閑逛了,找準時機和才雅聊聊天,拉拉感情,不要一天到晚當那個拉巴的跟屁蟲。阿媽在我的鉛筆下總是被描摹得一臉慈祥,可大多時候她一點也不慈祥。她自己也說了,她的慈祥只能在她抱孫子的時候展現。我當然也得回她的話。我說阿媽,我一看到拉巴那樣子真的就不想結婚,女人太壞了,我非常珍惜現在的單身時光。我的話真是犯了大忌。惹惱了我們家真正的頂梁柱。我知道阿媽的教訓會像雨季的山洪暴發,果不其然,她的話句句直扎我耳膜。
她明確向我表明,瑪措是好樣的,拉巴才是反面人物。
阿爸自然也站在她一邊。
阿媽說:“你不想想誰是咱村卓舞隊的領舞?不是拉巴是瑪措。你還要多轉轉你的腦子,再想想誰是我們村的村花?不是拉巴是瑪措。”
我不認可瑪措是村花的說法,那只是幾個像我阿媽似的老婆子私下胡亂評定的。如果說要評村丑,才雅首當其沖。可在阿媽夾雜卓舞鼓點般的說辭里,村丑居然是拉巴——他干巴巴,半死不活,像《西游記》里的小妖。對了,這部電視劇地方臺有本地語翻譯配音,阿媽看過。可拉巴的善良,拉巴的真誠,她怎么一點也看不到?
阿爸說,拉巴善良嗎?真誠嗎?他剛來我們村的時候,我就納悶,瑪措和老村長看上他哪點了?不說瑪措,畢竟女人受不得壞男人哄騙。可已卸任的老村長經歷那么多,他上當就不應該了。我對你講講那個拉巴:瑪措和他經常吵架,主要原因都在他。你看看,他一點熱情也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他的情緒低落?阿爸振振有詞。可拉巴的情緒低落是有原因的。一開始他不是這樣。
我和他剛認識那年,我把家里的牦牛趕到山上吃草,拉巴常跑來和我坐在雜草里玩撲克。我倆有說有笑,打打鬧鬧,還相互起外號。他叫我牛糞餅。我叫他一根柴。當然,事后我倆絕不在人前亂說。所以,這樣的外號傳不開。拉巴和我還有共同的愛好,都愛《格薩爾王》說唱。我倆時不時就會來上幾句。我跳上一塊大石頭,目視遠方,不管看得有多遠,好像那里真的俯臥著千軍萬馬。
我唱:“這個地方你若是不認識,這是家鄉松巴地……”
拉巴抬頭看著我,好像看高天的一團云,他跟著唱:“我這個人你若是不認識,我是東邊雪地三旗人……住在羅剎切齒宗,托果曼巴爾是我名。”
一個天生情緒低落的人會這樣嗎?請人老心不老的阿爸回答我。阿爸當然不會認同我的觀點。說來說去,問題的著眼點就在拉巴為什么那么情緒低落?這個問題如果問開了,相信答案五花八門,我就不信探不出其中的原因。
村里有人說:“拉巴可能有心臟病,作為妻子,瑪措不關心他身體,還天天和他過不去,這女人狠呀!”
村里還有人說:“拉巴作為一個男人天天想著讓老婆難過,他還算個人嗎?”
兩位村民的回答代表了兩個陣營。一方是同情拉巴的,而另一方是討厭拉巴的。我為了拉巴專門找了本子給村民們畫畫像。我給他們畫像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拿著短粗的鉛筆,開始一頁頁地把他們的形象添上去。那一次,我突然發現村里人有鼻子長得相同的,卻沒有眼睛一樣的。我畫那一只只眼,夜里做夢屋頂的天花板滿是村民們俯視的眼睛。在畫中我給他們也分了兩個陣營。支持拉巴的由我打頭,胸前都標有不細看很難發現的五星。而反對拉巴的由村里的獸醫打頭,他們的肩膀上標著同樣清晰程度的三角。
村里的獸醫在我的畫里蹲在楊樹下給綿羊打疫苗。他罵罵咧咧。他習慣不罵人就打不好疫苗。綿羊被另一個村民抓住角,咩咩叫喚。他罵完了,歇下來,在村民的議論中說拉巴是頭騾子。
騾子?什么意思嘛。他怎好意思說人是騾子。那天,我真的很生氣,好些村民想到我是否又想坐牢?不是坐牢是拘留!如果有這必要,再被拘一次也無妨。獸醫說,年輕人沒養過騾子吧,你不懂就問問你阿爸。你阿爸一定知道我說的是啥意思。我覺得這就是癥結之所在。獸醫又蹲在我的畫里閹馬做結扎,看來我給他畫過兩幅畫。
村里有人將拉巴喚作騾子拉巴時,阿爸拽我到家里的那棵楊樹下,神神秘秘好像壞人搞接頭對暗號。
他扯扯我的袖子:“你是不是差點和獸醫打起來了?”
我拉下臉,比太陽被烏云遮住還陰沉。
“根本沒有的事,我只是覺得他罵人家騾子不對。”
阿爸松了口氣:“不要和獸醫打架,以后牲畜病了難免有求他的地方。”
我說:“牲畜病了我找鄉里的獸醫,不成了找縣獸醫站的大夫,難道說沒他牲畜就不活了。土登寺拉加大堪布圓寂,土登寺一樣不是沒塌嘛。堪布尚且如此,他算什么?”
阿爸聽了呸呸連吐幾口吐沫,罵我嘴歹毒。
那么獸醫罵別人騾子,想沒想過自己的過錯?阿爸忽然沉靜下來。楊樹間有風輕輕吹過。好像召喚他內心變得清醒。反正我是被氣糊涂了。我聽到阿爸對我說:“你知道被人喚作騾子意味著什么?獸醫這是在說拉巴像騾子沒有讓母體懷孕的能力。你不想想,拉巴和瑪措結婚都五年了,還沒個孩子,這說得過去嗎?”
我被阿爸的話嚇到了。可嘴里仍在犟:“不就沒孩子嗎?那算什么大事。”
阿爸像觸電一樣,身子在樹下一抖,蓬亂的頭發一剎那似乎更加蓬亂。他看我像看一個陌生人。他說:“你怎能這么說,難道延續血脈,生生不息地繁衍,不是這世上頂頂重要的大事,那么,還有什么是重要的?……說這種話,是你的心掉到褲襠里了。”阿爸用話語的棒子把我敲醒。我張著嘴,任風呼呼吹進嘴,把牙齒吹涼。
拉巴真的是“騾子”?
我不信。任何篤定的說法不一定是事實。我決意找拉巴問個清楚。阿爸拽住我:“你這孩子說傻還真傻。這么問,明明是打他的臉嘛!”……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拉巴的家人。拉巴的阿爸坐在破沙發上,嘴里嘟嘟囔囔念著一段經。拉巴的阿媽卻瞪著眼直盯著我。好像看一只蟲子在掙扎。是的,我真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拉巴出什么事他們都放不過我……你給我小心點,最好不要讓拉巴出事,否則拼上老命和你計較。拉巴的阿媽在我頭腦里一喊叫,他阿爸便停止念經,也跟著喊起來。我搖搖頭驅走腦中的影像。可這時,瑪措的阿爸又不合時宜地冒出來:他穿著只在重要場合才穿的鑲錦緞黑布面藏袍。頭戴插有野雞翎的氈帽。說是野雞翎,好多人以為那只是家雞的翎毛染了色。他在我腦子里慢悠悠地說,現在要做的就是當面去問問拉巴,什么事都架不住一問,這是真理。說完,他取下頭上的禮帽,露出他的禿頭。
我快步在村道上走。
我還沒想好該干什么。
村里有人出主意:這時候,找對的人商量就是出路。
現在,找誰商量也沒找拉巴的父母合適。一來是給他們透消息,日后即使出事也不能怪我。二來老人經歷多,辦法自然多。
我打定主意,回家后開始在本子里畫。我畫畫其實是思考該以何種方式把這事講明白。我在白頁面的紙上用鉛筆畫了頭騾。騾子高高大大,比拉巴有氣質。然后,我畫上拉巴,憂郁的拉巴。再然后,我畫瑪措,暴躁的瑪措。拉巴剛結婚那會兒,她可不是這樣。接下來,我又畫上孩子,可愛的孩子。
一切準備停當,我揣上本子就去了鄰村……講述這幅畫確實需要勇氣。我看著兩位老人一臉茫然。我自己也變得像樹一樣僵硬。小時候,我一緊張就有結巴的毛病。阿媽一聽我說話結巴,就大聲呵斥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簡單明了就好。所以,她的呵斥幫了我一個大忙。現在,我必須這么干。我突然像找回了勇氣。我指著畫上的拉巴說:拉巴很難過。而后,又指著瑪措:瑪措脾氣越來越差,都因為拉巴像騾子。我的指頭指在了騾子上。最后,指頭滑向那個畫上的孩子,他倆結婚都五年了太渴望有個孩子。
兩位老人面面相覷。看圖說事確實不錯,有了明顯的效果。
老頭從破沙發上站起來,像頭老獅子在房間里踱步。
拉巴的阿媽說:“老頭子,你就別晃了,想想辦法救救兒子。”
她說得不為過,現在真是到了要救拉巴的地步。而不是一天到晚嚇唬我。我是他朋友,不會害他。而兩位老人的辦事方法卻讓人傷心。我低下頭,看著地上橫七豎八鋪得很糟糕的磚頭,像是要找回自己的一點點自尊。
拉巴的阿爸突然拉住我的手說:“救救我兒子。”
我說:“辦法很簡單,上醫院查查,到底誰是騾子。”
我的指頭指向畫中的拉巴又滑向瑪措。總之,不是一個就是另一個。或者,還會有其它可能。而去醫院是當務之急,一點也不能拖。想到就要做到。拉巴的阿爸要求我盡快拉他兒子上醫院,具體干什么不能對瑪措講,也不能讓他老丈人知道。
“一切都要秘密進行。我老兩口也操心過兒子結婚這么久還沒個孩子,可拉巴總說不急。他和瑪措暫時不想要,到時一定讓她生下雙胞胎讓我們高興。看來,他是在騙我們。”拉巴的阿媽突然抽抽搭搭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屋外下起了小雨。我覺得不能待在這里了,我得去找拉巴。越快越好。
我冒著雨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
我估計再走二十來分鐘就能到村西頭的石塔前。雨水嘩嘩地沖刷著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縫隙的泥土被它們沖出來變成另一種樣子。它們壯大了。它們的隊伍從山谷里沖出來,帶著巨大的沖擊力很快就沖垮了路面,形成一條巨大的溝壑。
我像是剛從水里撈出,渾身濕漉漉,身上的熱氣不斷在散失。
山洪暴發。以前,這地段下大雨也會這樣。據阿爸講,最大一次有三頭牛被山洪沖走,帶入了巴旺河。遇到這種情形,千萬不要試圖趟過山洪,山洪的沖力足以沖走一輛車,幾頭牛算什么!阿爸說到這兒,在我的腦子里做鬼臉,他總是想教我識別各種危險。所以,他的夸大或者恐嚇總是引起我的重視。
我后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盡管,山洪似乎用幾千斤重的聲音壓向我。可我還是在腦子里做出判斷。看來,雨是停不下來了。我得找避雨的地方歇下來,直到山洪退去。從這個地方望過去,有一片被雨澆透的樹林出現在眼里。還有一面巨大的赭紅色巖壁。我知道,這片樹林中有一間廢棄的土房,雖然沒門窗,但確是目下最佳的避雨場所。說走就走,雨水叭叭地落在我的袍上像子彈。大概過了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吧,反正不管用了多長時間,我到達了那里。
謝天謝地,我鉆入土房。大雨一下從我的身上跑開,在屋外喧響。
我突然從空洞的窗口看到一只鷹在樹下飛。雨鷹?這么大的雨它能飛得起來嗎?我揉揉眼,再揉揉眼,天哪,那分明是一個人吊在樹上,在雨中不住晃蕩。
我該怎樣講我跑到樹下的過程!還有,我跳起來扒住樹枝用我的重量,不,還有這位上吊者的重量把樹枝折斷。再然后,我拖著那人在雨水漫流的地面劃拉出痕跡。我把他拖到了土房里。我累壞了。我從來沒這么累過……那人被我平放在地,突然長吸一口氣,像是要把屋里的空氣都吸入肺里。他像詐尸般坐起來——是拉巴。千真萬確是拉巴。他大聲地咳嗽,咳嗽,吐出穢物。然后,雙手揪著頭發嚎哭起來。
“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拉巴似乎要把自己的頭皮扯下來。
我扶住他雙肩,他袍上的水便來到我手里。
“拉巴,我知道你的情況,再怎么著你也不能這樣。我把你的事給你阿爸阿媽講了,你阿爸要我帶你去省城看病,問題也許出在你身上,也有可能是瑪措的問題。你怎能這么沒出息,把爸媽給你的身子交付給一棵樹,你還是男人嗎?”
拉巴痛苦的搖著頭,發梢水四處飛濺。“別說了,別再說了,你不知道我的情況。請你閉嘴,遠離我!”
拉巴說完試圖掙脫我。我使勁抓住他的肩,嘴里發出炸裂般的聲音。
“別鬧,拉巴!”
拉巴嚶嚶地哭泣,說道:“醫院不用去了,我前年自己去過了。我在省城醫院做了檢查,醫生告訴我得的是不可逆的無精癥,就是白花花的水里沒蟲子,精蟲。”
拉巴見我沉默,止住哭,用一種壓抑的語調對我說:“我一直瞞著瑪措。我不知能瞞她多久。我在她身邊度日如年,想出走就是下不了決心。”
他突然又哭了,以致泣不成聲。好久,他抹去淚水,從空洞的窗口看向樹林。好像看著一個仇人。“你知道嗎,后來,我發現瑪措變心了,和白毛索窮好上了。我親眼看到他倆在這片樹林里亂搞。我想我該死在這里,這林子就是我的歸宿。”
我忽然冷笑起來。“可這又能怎樣?你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可計較的。”
拉巴不信這話是我說的,他睜大眼驚恐地盯著我。
我再次抓緊他的肩:“現在,我們必須把你的病忘掉,不告訴任何人。我可以發誓,你也要發誓。”拉巴困惑地看著我,情緒似有所平復。
我又說:“不會有哪個女人想嫁給白毛索窮,包括瑪措!誰不知曉,他在外有六七個私生子。而你,要做的是準備好當阿爸。有瑪措一半血液孩子的阿爸……你準備好了嗎?”我突然使勁扇了拉巴幾耳光。拉巴像是被我打醒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把脖子上那截上吊用的牛毛繩從窗口扔出去。他把十指插入自己濕漉漉的頭發。突然,唱了起來:我唱阿拉塔拉塔拉歌,塔拉拉毛是起調。上白天臺請鑒臨!中花空臺請鑒臨!下黑地臺請鑒臨!格薩爾大丈夫的眾神請鑒臨……
土房外面,大雨如注。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