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 汀
速記員
文 /劉 汀
劉 汀青年作家,詩人,文學博士,現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在《人民文學》 《十月》 《上海文學》 《鐘山》 《當代作家評論》 《南方文壇》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等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 《青春簡史》,散文集《別人的生活》《老家》,曾獲第二屆青年作家獎非虛構提名獎、99杯“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第十九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提名獎、第39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亞軍、2012年度《中國圖書評論》最佳書評獎等。
1
經濟學教授王鼎天的手機微信和郵箱全滿了,三分之一是各類記者的采訪,三分之一是同行們的祝賀,還有三分之一是陌生人發來的,問他自己手里的股票到底該怎么處理。事情的起因于一周前王鼎天在北大參加了一個經濟學論壇,他做了一個即興演講,演講稿被整理后發表了。在演講稿中,王鼎天預測中國股市在一周之內會重上3000點,真正還暖,而就在昨天,上海證券交易所、深圳證券交易所全部漲停。
巧合的是,在半年前成功預測股市會大崩盤的也是王鼎天的一次會議發言。但股民們,甚至政府主管金融的部門認為,王鼎天的這兩次預測不是巧合,而是他確實掌握了中國經濟運行的某種秘密。
王鼎天昨天參加了一個高端酒會,會上有不少娛樂界的女明星,她們之中不少是炒股的,久聞王教授大名,見了面自然要敬幾杯酒,討教點炒股技巧之類,因而已經重度脂肪肝的王鼎天沒忍住,喝了不少酒——當然是紅酒,而且是法國進口的。凌晨回到家一直昏沉沉的,他沒有洗澡,倒在床上一覺睡到天亮。王鼎天很久沒有睡得這么沉,這么透了。醒來之后想看看幾點,卻發現手機因為沒電早已關機,趕緊接上充電器,開機,然后就是鋪天蓋地的短信微信和郵件。有人提醒他打開電視。
王鼎天打開電視,體育頻道正在直播一場NBA比賽,馬刺隊在第四節落后十八分,教練喊了暫停。他平時喜歡看籃球,覺得放松緊張的神經,手指輕輕點了下遙控器,轉到經濟頻道,赫然發現自己的照片在屏幕上。主持人播報:經濟學家王鼎天準確預測股市起伏,中國股市終于走出低谷。王鼎天揉了揉眼睛,確認電視熒幕上的人確實是自己。幾秒鐘后,照片消失了,鏡頭轉到了街頭采訪。股民們說:如果所有的經濟學家都像王教授一樣就好了,我們這樣的散戶就能賺到錢了。
王鼎天關掉電視,不管手機嗡嗡嗡不停地響著,走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開始洗澡。擦沐浴露的時候他才發現,沐浴露的瓶子是粉紅色的,前妻的。他們離婚也和股市有關,是在股市大崩盤之后的兩個月,妻子埋怨他沒有提早告知股市崩盤消息,導致岳父挪用公款炒股的四百多萬被平倉,血本無歸,后被調查而鋃鐺入獄。妻子對他大失所望,兩人感情早有裂隙,就此離婚,財產平分,好合好散。
王鼎天嘆了口氣,任溫熱的水從頭頂沖下,沿著已經日漸朽敗的身體流下,然后旋轉著鉆進浴室的下水道口。下水道口,堆積著一小撮頭發,他用腳趾搓了搓,發現很長,也是前妻留下的。王鼎天一點也不興奮,反而覺得十分荒誕,他始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這么神奇的事,雖然從三十年前開始接觸經濟學和股票開始,他就希望自己能掌握股市神奇的規律。
下午,王鼎天接受了幾個采訪,是中央電視臺經濟頻道的,老熟人,他不能拒絕。主持人問他是怎么判斷出中古股市的這次驟然回暖的,他東拉西扯說了一通,什么銀行調整利率啦,什么內需拉動啦,什么國際資本回流啦,等等,一條條看起來都很有說服力,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這些條件以前也具備,可股市就是跌跌跌。這一次并沒有任何征兆或特殊情況,突然暴漲的原因完全找不到,可他不能這么說。
采訪后,他到辦公室,回了幾個郵件,又拒絕了一大堆各種經濟論壇和會議的邀請,靠在了沙發上。他閉目回想自己那天的演講,不記得有哪幾句話預測股市了.宿醉還有些,他歪了歪身子,想瞇一會,屁股卻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掏出來一個錄音筆。他愣了愣,隨即想起來了,這正是那天論壇時錄音用的。錄音筆是出版社編輯小孫的,他準備出版王鼎天經濟談話錄,買了一個錄音筆給王鼎天,讓他把每次演講都錄音,不管是即興的還是有講稿的。
王鼎天突然意識到什么,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把錄音筆接上,找到了那天的演講錄音,開始聽了起來。
2
日報經濟口記者何道光這幾天也是焦頭爛額。股市驟然轉好,他被套牢的那幾只股票終于解套,他不但沒賠還小賺了一筆,但隨著股市飄紅而來的是房價也隨之上揚,他一直想著能湊夠的首付,差距卻越來越大。但未婚妻和丈母娘卻不管這個,她們放出話來:沒有房子,絕不結婚。再者,也是因為股市回暖,他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要不斷采訪各種人,每天都拿著采訪本跑來跑去。
更何況,王鼎天的那篇演講稿就是他刊發的,稿子送審的時候,值班副主編把王鼎天預測股市暴漲那段話畫了紅線,點著問:你確定他是這么說的?你確定他沒瘋嗎?何道光腦子嗡的一下,他其實心里沒底,因為他拿到了主辦單位給的速記稿之后,只是校對了文字,本來想跟自己的現場錄音對照一下,卻因為那天約好了跟女朋友去看一個二手房而耽誤了。現在他如果承認自己沒有核實,這個月的獎金肯定會被扣掉,沒準還得記一個過,所以他只好硬著頭皮說:核實過了,王教授在經濟學界一直以神奇的預測著稱,上一次股市崩盤也是他預測的。副主編琢磨了半天,還是簽了版。
就在王鼎天聽錄音的時候,何道光也偷偷打開了自己的錄音筆,把王鼎天的演講錄音和速記稿一一對照。對照的結果讓不同地方的兩個人都大吃一驚:錄音中完全沒有預測股市上漲的話。他們又聽了兩遍,確認沒有。
何道光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他打電話給王鼎天,坦白了自己的疑問。王鼎天說電話里說不清楚,見一下吧。
兩人約在王鼎天家附近的咖啡館。
剛坐好,王鼎天就問何道光那篇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何道光說你是不是也聽了錄音?王鼎天點點頭,我……沒說過股市一定上漲,而且是大漲。何道光說,我這里的錄音也是這樣,看來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問題。王鼎天說,新聞是你發的,問題肯定出在你那里。
何道光說,自己的新聞是根據速記稿整理刊發的,如果錯了,那一定是速記稿錯了。
一瞬間,王鼎天想起了那天論壇上的速記員,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短頭發,戴著眼鏡,看起來安靜而靦腆,就坐在講臺的側面。他演講的時候,也能聽到速記員噼噼啪啪打字的聲音,像是手指頭有節奏的舞蹈。
那一定是速記員記錯了,王鼎天說,但是……怎么會呢?
何道光說,現在我們沒辦法證明這件事,而且這個預言成真了,我們也不能告訴大家說根本沒有這個預言。這對你不好,對我們報紙也不好。
王鼎天說那怎么辦?
何道光說,現在看來,我私下調查一下,看看速記稿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再做打算吧。
王鼎天點點頭,說,查,一定得查。
兩人起身分手,已經出門了,王鼎天喊住何道光:你不會……剛才咱倆的談話又錄音了吧?
何道光點頭,說抱歉,職業習慣,不過您放心,今天的事情只有咱們兩個人知道。
王鼎天聳聳肩,說反正新聞是你們發的,查到什么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
何道光又點頭。
何道光很快找到了主辦方的工作人員,跟他問速記員的名字和電話。工作人員說,他是在網上找的,速記的小姑娘干完活,把速記文字拷給他之后,就消失了,并沒有聯系方式。何道光問他是哪個網。工作人員說,是趕集網,對了,那個小姑娘的網名叫光譜,陽光的光,樂譜的譜。
何道光回到辦公室,剛打開電腦,女朋友的電話就來了,問他怎么還沒到。何道光一拍腦袋,他倆約好了去看另一個小區的二手房的,他跟女朋友道歉,說得加班,讓她自己看,看完發照片過來。女朋友因為剛剛把股市里的錢提現,心情不錯,沒跟他計較。
何道光登陸趕集網,尋找光譜的信息。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檢索,他終于聯系到了這個叫光譜的女孩,謊稱自己在籌辦一個會議,需要速記員。光譜說把時間和地點通過站短的形式發給她,她會準時到,費用是每千字50元,現場結算。何道光同意了。
何道光馬上把消息告訴了王鼎天,讓他到時候一起去,看看這個光譜是不是那次幫他速記的人。王鼎天說,不愧是記者,這么快就有線索了,自己一定會去。
接何道光電話的時候,王鼎天在超市里。他買了全套的洗漱用品,又找了經常用的保潔,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特別是衛生間:新洗發水、沐浴液,新毛巾,新浴袍。保潔走了,他打開熱水器,放了一浴缸洗澡水,然后躺在里面,打開手機刷這幾天股市的曲線圖。他看到,股市的確在自己的演講發表后一個多小時開始上漲,然后一發不可收,直到漲停。他清楚得很,這種漲法很不合規律,但它確實發生了。憑借浸淫金融領域多年的經驗,王鼎天知道股市的后面一定有人操縱,但什么人有這么大的能量,他完全想不出。
王鼎天用手機搜出了那篇報道,嘗試以那天演講的腔調讀了出來,特別是到了預言股市上漲的那幾句,他恍惚覺得這幾句就是自己說的,措辭都像。也許我就是個神奇的預言家,為什么不呢?他想。
3
兩天后,在王鼎天任教的大學的會議室里,光譜走進來,卻發現整個會議室只有兩個人,根本沒有一個大型會議。一看見光譜,王鼎天大喊就是她,她就是那天的速記員。光譜慌張地想離開,何道光卻堵住了門,拿出了那篇報道和錄音筆。
怎么回事?王鼎天質問光譜,我的發言里明明沒有說股票會大漲,為什么你的速記稿里有?
光譜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慢慢鎮定了些,小聲說:我不知道,我只負責打字,打完字把速記稿給辦會的人,他們還要整理的,可能是他們整理時改了。
王鼎天愣了一下,轉向何道光,何道光點點頭,意思是一般的會議確實如此。
何道光說:你的意思是這些是工作人員加上去的?不可能,他們不可能這么干。
王鼎天也搖頭:你的解釋太蒼白了。
光譜只是說:我不知道,真的,我真不知道,你們放我走吧。
何道光突然沖過去,搶了光譜的包,光譜一邊回搶,一邊尖叫起來。但是動作迅速的何道光已經打開她的包,發現里面有一個速記器,還有一個很大的硬盤。
光譜明顯驚慌了,她再次試圖搶回自己的包,可王鼎天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說別動。光譜掙扎了一會兒,覺得無望,只好放棄了。這時,何道光已經用自己的電腦打開了光譜的硬盤,硬盤里都是一個個的文檔文件,名字標記的是:2016年7月1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速記,2016年6月27日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經濟會議速記,2016年6月26日紀念紅軍長征75周年研討會速記……密密麻麻有上百個之多。
何道光和王鼎天嚇了一跳,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會議被擠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并且這些文件名幾乎能涵蓋了近兩年內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政治會議,經濟會議,文化會議,文學會議,劇本討論會,學術研討會,家長座談會,甚至還有兩個談戀愛的人的電話記錄,你能想到的被說出的話,都被記錄了下來。
王鼎天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了,光譜揉著自己的手腕,小聲說:你們……這是搶劫.何道光說,這些都是你記的?光譜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王鼎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沖過去,快速移動著光標,尋找一周多前北京經濟學論壇的速記稿。
他找到了,標記的日期是2016年7月5日,沒錯,就是這天。王鼎天打開文檔,文檔很長,他檢索到自己發言的那一部分:
對于中國的股市,我個人一直充滿信心,這是由我們特殊的國情和股情決定的,也是由中國股民的特殊心理決定的。我甚至可以斷言,一周,最多十天左右,我們的股市一定會迎來一次暴漲,所以說投資者現在就應該出手了……
不,王鼎天沖著光譜大喊一聲,不,你記錄的不對。光譜咬著嘴唇。何道光說怎么回事,哪里有問題?這段跟主辦方發給我們的基本一致。
王鼎天說,沒錯,是基本一致,但在很多關鍵的地方有一兩個詞變化,整個意思就都不一樣了。我還能記得清楚,當時我說的是“我甚至可以斷言,一周,最多十天左右,我們的股市一定會迎來一次波動,所以說投資者現在就應該住手了”,她把波動改成了暴漲,把住手改成了出手。何道光剛要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說:王教授,會不會是……你的口音問題讓速記員聽錯了?波動和暴漲,住手和出手,你發音真是很難辨別。
王鼎天愣住。光譜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頻頻點頭,說是的,很多人發言我都聽不清,可現場又不能停下來去問,只好先記下來,再讓工作人員去核實。這不怪我,你們沒有核實。
王鼎天搖頭,說自己的口音確實比較重,但為什么之前的速記從來沒出現這種情況呢?不可能,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何道光說,我之所以有這個疑問,是因為我想起來這篇速記給我的時候,既不是波動也不是暴漲,而是暴動,是我以為她打錯了,就把暴動改成暴漲的。
王鼎天沒有回答,又在文檔群中尋找,但他沒有找到半年前那次會議的速記記錄。就是那一次,他“預言”了股市的暴跌。作為一個經常上電視或開會的經濟學人士,王鼎天當然清楚,自己絕不會真的去明確預測股市的漲跌,他們只會說一些模棱兩可、含含糊糊的話,給自己留有余地。半年前,當他試圖質疑記者歪曲了他的意思的時候,股市卻真的暴跌了,人們對他一片股神的贊揚之聲,他那時不免恍惚,覺得也可能是自己真的猜準了,就坡下驢,順桿往上爬,趁機狠狠地賺了不少名聲和銀子。
王鼎天突然看見何道光拿出了小本子,在上面記著什么。你干嘛?他問何道光。
何道光立刻把本子收了起來,說沒什么沒什么。
王鼎天一拍腦袋,唉,你看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這個速記稿其實并沒有脫離我的演講,整體的意思都對,只不過個別詞語有些出入,口音問題,口音問題,所以說國家推廣普通話還是很有必要的。
光譜趁機拔下硬盤,裝進包里,說我可以走了嗎?
何道光說等等,你們速記行里是不是有規定,速記稿發給主辦方之后,你們必須把速記稿刪除,你私自存檔,違反了約定吧?
光譜搖頭,說何老師,何記者,我認識你的。這個你就不好說我了,我給你們報紙做了四次速記,每一次都把速記稿給你們了,可有兩次你們的人說自己弄丟了,又讓我給他發過去。如果我不留檔,怎么辦啊?
何道光也想起這個女孩有些面熟,似乎確實在單位組織的一些會議上見過。
三個人走出教室的時候,達成了一個約定:一切都很正常,沒什么意外情況,王教授還是預言神奇的王教授,何記者還是報道準確的何記者,而速記員光譜需要增強聽音辨字的能力,因為不能指望王教授一類人能在短時間內把普通話練好了。
4
光譜剛匆匆上了公交車,極光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問她到了開會地點,為什么沒有回話。光譜告訴他,自己這里出了點小問題,現在往回趕,回去再說。極光告訴她小心點,光譜一回頭,發現公交車前面站著何道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被跟蹤了。
光譜掛了電話,假裝沒看見何道光,眼睛望著窗外。光譜心里很著急,不知道怎么擺脫何道光,這個記者看來已經看出問題了,剛才之所以和王鼎天他倆達成約定,就是為了讓自己放松警惕。光譜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怎么就這么大意,想不到他會跟蹤自己。如果不能擺脫他,他一定會發現極光的,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光譜想過中途下車,可是下車去哪兒呢?何道光肯定也會跟著下車的。報警?以什么理由?他是記者啊,他有權利采訪任何人。想了半天,光譜忽然有了主意,她打開手機,用微信小聲地把剛才發生的事跟極光說了,問極光的意見。極光說,讓他來,沒關系。這種情況我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就用曾經演練過的辦法對付他,明白了?光譜愣一下,說真要這樣啊,我知道了。極光說,演得像一點,別露出破綻。光譜說,嗯,嗯。極光說,別擔心,我早就準備著面對這一天了。
光譜關了微信,心情不但放松,甚至有點美好起來,她頭斜靠著車窗,極光的臉就在玻璃上若隱若現了。
何道光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但他憑借多年做記者培養的觀察人的能力,更知道光譜跑不出自己的視野。他從這件事里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新聞點,或許不算新聞,但他很清楚,這件事絕非什么口音或打字失誤一類的意外。剛才正是何道光提出了三方都能接受的方案,他們才離開的,他轉了個頭就趕緊跟上了光譜。他還猜想不出自己挖出的究竟是怎樣的新聞,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強烈的職業沖動了。剛做記者的時候,他跟著師父去探訪黑作坊的那種使命感和心情又回來了。他想這是個機會,能讓自己的職業生涯更上一層樓,也能讓一直勸自己轉行新媒體的女朋友死心。
公交車在報站名,下一站立水橋東,他看見光譜的頭歪了一下。何道光知道,這是人的一個習慣性動作,聽到自己要下車的站名時,會不由自主地驚醒一下。何道光決定不再躲著,他走到光譜旁邊,說真巧啊,你也住這里?光譜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點了點頭。何道光說,太巧了,我正好到這邊辦事。
他們一前一后下車,光譜在前面走,何道光在后面跟著,七拐八拐走進了一條街。街兩邊是各種打印、小吃、噴漆等小公司,光譜停在群光文化技術公司的門前,回過頭:我到了,你別再跟著我了。何道光說,光譜,我想見見你們老板,我們單位想找一家速記公司長期合作,價錢好商量。
光譜深呼吸說:何記者,我求你了,你回去吧。
何道光說:光譜,你反正說了不算,叫你的老板出來吧。
光譜還在猶豫,店門開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出來,沖光譜點了點頭。
光譜張嘴要說話,男子擺擺手,讓她進去。光譜如獲赦免一樣,快速地溜進屋里。男子笑著對何道光說,何先生,您也請進。
何道光跟著他進去,里面擺著打印機、掃描儀、好幾臺電腦,還有一個架子,架子上摞著一堆速記器。再往里走,有一間小辦公室,男子讓何道光坐下,還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說:我記得您,您是記者,你們和我們有過不少次業務往來,哦,對了,你叫我極光吧。網名,我們這里都叫網名。
極光,何道光念叨了一下說,光譜,群光文化技術公司。
極光笑了,豎起大拇指:夠敏銳,不愧是記者,所以你今天來,其實根本就不是談業務的,對吧?
何道光被他直接說明來意,反倒一驚,接著說:記者嘛,負責報道一切,一切都是我們的業務。
極光聳了聳肩,說好吧,咱們也不用繞彎子了,那就說說你想報道什么吧。
何道光整理了一下思路,從包里掏出了速記本和筆,還有錄音筆,揮舞著沖極光晃了晃,意思是問他介不介意。
極光又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隨你便。何道光說了句謝謝,打開錄音筆。
你炒股嗎?
股票?不,我從不碰這個,我不懂金融,也沒那么多錢去玩這個。極光晃動著兩只手,接著說,你看,我們是真正靠兩只手吃飯的人,速記,打字。
那最近股市的暴漲你聽說過吧?而且一個叫王鼎天的教授提前預測了這次暴漲,他的發言稿就是我發的,也是剛才那個小姑娘——光譜給記錄的。
是我們的員工速記的,沒錯,我說過和你們有過不少業務往來。極光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遞給何道光。何道光搖頭,說北京室內禁煙了。
極光笑笑,點著煙,那是公共場合,我這是私人空間,你接著說。
何道光忽然有點心虛了,他想到也許這一切都是巧合,并不是自己所以為的背后有什么秘密。當了這么多年記者,他見過也聽說過很多巧合到離奇的事了。可是他已經沒有了退路,就算是為了完成這次“采訪”,他也得繼續聊下去。
問題是,我問過王鼎天,甚至聽過他的現場演講錄音,發現他并沒有預言股市上漲,他的發言和你們的速記稿,有一些關鍵性的詞語完全變了。
哦,這很正常嘛,速記是一個非常受偶然因素影響的工作,比如發言者口音比較重啦,現場環境嘈雜啦,中途有人打斷啦,還有速記員偶爾走神啦,都可能會影響到速記稿上的小訛誤。哦,我們這行是有標準的,只要誤差不超過百分之五,都沒問題。極光吐出的煙繚繞起來,這個房間太小了,而且窗子關著,這些煙就久久不散去,兩個人就隔著嗆人的煙味談話。這些話,也如同煙一樣,讓人難以把握。
何道光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什么,極光一張嘴就把這個問題給終結了。
還有,一般情況下,主辦方拿到我們的速記稿后,會發給發言人,由他們自己確認。如果發出來的稿子有問題,很明顯,主辦方和發言人沒有確認,這個責任不在我們。極光捻滅了煙頭。
何道光的目光終于不再盯著燃燒的煙,他回過神,說還有一個問題,你們速記員應該及時刪掉記錄的文字,而不是保留。我看過光譜的硬盤了,那里面有上百個速記稿。我有理由懷疑你們是故意這么干的。
極光聽了,啞然失笑:為什么?我們很閑么?
何道光聽見他反問,心里有了點底,經過這么多年的采訪,他對受訪者的心理了如指掌,一旦他們開始反問,并且連續反問的時候,就是你的問題問到了他們的痛處。他當然得趁熱打鐵,他突然來了熱情,也來了靈感。
因為你們是一個特殊的組織,速記只不過是你們掩人耳目的幌子,你們的真實目的是搜集信息,對,搜集信息,提供給某些大公司,甚至是國外的勢力。
有意思,極光坐直了身體,說:問題是,所有我們記錄的信息都是公開的信息,根本不需要這么費勁,對吧?
他繼續反問,他很快找到了應對的合理理由。
但是這一切,我是說,王鼎天上一次預言股市大跌和這一次股市暴漲,都是你們速記記錄的,如果只是一次可以說是巧合,但不可能兩次都這么巧,事情不會這么簡單。我想看一下你們的所有速記檔案,當然你可以拒絕。何道光覺得自己正一點一點掌握主動權。
極光又點燃了一支煙,吸一口,吐出來:你不是記者,你是寫小說的,這么離譜的事你都想得出來。
何道光被自己的猜想說服了,他覺得就是這么回事。
這時門開了,光譜哭喊著沖了進來,跪倒在極光面前。
何道光嚇了一下。
對不起,老板,是我故意寫錯的,何記者,不關我們公司的事,這兩次都是我故意寫錯的。
何道光愣在那里,他感覺自己剛剛掌握的主動權又一點點喪失。
極光不說話,看著何道光。何道光在他的盯視下把光譜扶起來,讓她說到底怎么回事。
光譜抽泣著,說自己其實很早就認識王鼎天。三年前,自己剛到北京工作的時候,曾經給他們家做過保姆,那時候王鼎天猥褻過自己,自己懷恨在心。后來當了速記員,一次偶然的機會正好會議有王鼎天的發言,自己為了報復他,就是故意把他的一些話打錯,好讓他出丑。可是沒想到他卻因錯得福,成了有名的股市預言家。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光譜還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王鼎天跟極光親切合影。
何道光聽了光譜的話,不知道該不該信,但是他的主動權已經全部喪失了,他無法再質疑極光。
極光又點著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笑著說:好了,何記者,別整天疑神疑鬼的了,哪有什么神秘組織啊,假設我們是一個組織,你也是我們一伙啊。
何道光說,什么意思。
極光又開始吐煙圈,其實一支煙他并沒有吸多少,大部分都被他吐了出來。
群光,極光,光譜,何道光……你不覺得像是老天注定的嗎?
何道光一驚,他沒想到極光會這么想,不過他說的確實很有意思,為什么所有的光都集合在一件事上了?
巧合吧,只能是巧合,沒錯。
5
何道光離開后,極光沖光譜豎起了大拇指,演得好。光譜驚魂未定,說你說他信了嗎?極光說他肯定不會全信,你合成的照片起了關鍵作用,他不信也沒關系,他不可能去問王鼎天這件事。
光譜說對不起,都是我惹的麻煩。
極光擺擺手,說你把所有的文檔都備份好,以防萬一,不要存在硬盤里了,都傳到網盤上去。
光譜點點頭。
極光走出了群光文化技術公司,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汽車。
汽車很快開動,轉彎,上了主路,他必須盡快把這件事報告給陽光。
陽光住在郊區的一棟躍層別墅里。
極光的車開進院子時,陽光已經在院子里的遮陽傘下坐著了,他在等極光。
極光簡要地告訴了陽光事情的經過,以及他和光譜的應對過程,陽光點點頭。極光問他,要不要通知所有的速記員暫時停止活動,他擔心那個記者不會善罷甘休。陽光搖頭,說:不……不……用。原來陽光是一個重度的結巴,因此他很少說話,除非逼不得已。極光問他還有什么安排。陽光張了張嘴,但沒說話,他打開了旁邊的一個手提箱,拿出了一臺速記器。這是一臺特別的速記器,屏幕很大,而且可以360度旋轉。
陽光把速記器屏幕轉向極光,手指伸向了鍵盤,他的手指修長白膩,看起來像彈鋼琴的手。事實上,陽光打起字來確實像一個高水平的鋼琴演奏者,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毫不費力,猶如蜻蜓點水,有時候又一陽指快如閃電。因為結巴,他討厭說話,所以每當他要說很多話時,就用打字的方式。
陽光打字太快了,而且沒有一個錯別字和錯誤的標點,極光看到陽光的手說:恰恰相反,你要通知他們更大膽一些。事實上這是我很早就做的安排,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只是沒想到這個爆點竟然是股市,這是意外,但很好。告訴所有的速記員,讓他們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自由度,不管記錄什么都可以去修改去創造。
極光有些擔心地說,這樣會不會出事?
出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我已經準備好了。還有,一周后,你把所有的速記員都辭退,給他們足夠的遣散費,公司賬面上所有的錢都分給他們。記得交代他們,如果有人采訪或問,他們什么都可以說,不用隱瞞。
極光轉頭看著陽光有些激動的面容,點了點頭,說:既然你想好了,那就這么辦吧。
陽光合上了自己的速記器。
6
四天之后,何道光的一篇文章在微信和微博圈廣為傳播。
那天離開極光后,回去的路上他思慮再三,還是不想放棄。不過他很清楚,要寫這樣的稿子,不可能在自己工作的報紙或正規媒體上發布。好在現在自媒體發達得很,他女朋友就是做這個的,很容易就能發布出去。回去后,何道光把自己參與的所有重要會議的錄音和速記稿找來,還有一些他認識的記者朋友的,花了三天時間做了詳細的對比。結果讓他大吃一驚,幾乎絕大部分重要會議的重要發言,都和速記稿有一定出入,有些出入簡直天壤之別。
他一夜未睡,寫完了題為《是誰在篡改我們的聲音》的文章,在零點左右同時在幾個粉絲十萬以上的公共號上發布。這篇文章的點擊迅速破十萬,沖擊百萬。它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緊接著的八個小時之內,包括文學、社會學、經濟學、哲學在內的所有領域內的重要人物都發布了微信公告或微博公告,指出自己在報紙發表的某一篇發言稿被人篡改了。當然,這種時刻少不了好事者趁機制造謠言,甚至有人說各種政府文件和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里都存在著這種情況。
人們在最初的幸災樂禍和狂歡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股市開始暴跌,因為沒有人能確認專家們的哪一句話是他們說的,哪一句是速記員修改過的。十二個小時之后,警察開始介入并調查這件事。
警察在何道光家門口敲了十多分鐘門,幾乎要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才睡眼惺忪地來開門。他熬了幾個通宵太困了,發布完那篇文章就關了手機,昏昏睡去。何道光知道自己這篇文章會有一定的影響,但是他沒想到會傳播得這么快,影響這么廣泛。
看見門口的警察,何道光一身冷汗,徹底清醒了。他十分配合,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了他們,包括極光、光譜還有群光文化技術公司的地址等等。他把采訪極光的那段錄音放給警察聽。
警察按圖索驥找到了群光文化技術公司,查封了那里,收繳了十五個2T的移動硬盤。在這些移動硬盤里,他們發現了上萬份速記材料,三年來本城開會的五分之一的會議記錄都有存檔。他們還帶回了極光、光譜、綠光、微光等十幾個速記人員協助調查。
不過,警察趕到陽光的別墅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是自殺,他給自己注射了從國外購買偷運進國內的安樂死藥物,毫無痛苦地死去了。在他的速記器上,留著一段文字,標題是:最后的話。
這段話也很快在網上傳開。
最后的話
這是我所能說的最后的話了,為了這一刻,我已經準備了太久。
現在,我可以確保這些話能夠被很多人看到,我已經期待了太久。
好吧,我坦白告訴你們,我是一個結巴,重度的結巴,我幾乎無法跟人正常說話。但我并非天生結巴。我以前口齒伶俐,說話非常流暢。但是在二十幾年的時間里,我的話都沒有人聽,也許聽了,但不會有人認真對待。人們相信的是權威的人說的話,不管他是個當官的,還是個什么專家,甚至是一些沽名釣譽之輩,普通人沒有發言的機會。
我有過一次機會,可是搞砸了,徹底搞砸了,面對著上千人,面對著話筒,我竟然結巴起來,然后這結巴越來越嚴重。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幾年前,我還是一個小速記員,每天在各種會議里,幫發言的人把他們說的話記錄下來。過幾天,這些話就會變成報紙上新聞上的字,變成手機上的信息,人們傳閱,轉發,相信,有時候謊話就這樣被實現了。然后有一天,我參加一個文學會議,有一個年輕的剛從國外回來的學者在講后現代,講后殖民后批評等等一大堆我完全不了解的話,他講得很快,還夾雜著一些外語,不是英語,可能是法語,也可能是德語,我不知道。我跟不上他的發言,但是又必須完成任務,所有我只能憑借自己的猜測去補足那些沒聽懂的地方。
哈哈,這個速記稿給了主辦方,后來在一個很重要的報紙發表了出來,我看到幾乎一個字沒有改,都是我打下的東西。然后那個學者一周后就獲得了某個很重要的學術獎,他自己竟然在采訪中引用了這篇報道的說法,而那段話完全是我杜撰的,根本就不是他說的。他自己信以為真。
慢慢的,我就越來越大膽了,也越來越聰明。我會在速記中,隨時改掉發言者的一個數據,一個詞語,一個表達方式。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篡改者,但是沒有任何人發現問題,他們發完言就不管了,沒有人管。我可以隨心所欲,我能夠對這個社會的一切領域發言。
后來我賺了點錢,開了一家自己的速記公司,生意興隆。我誘導所有的員工跟我一樣,去修改那些發言。他們干得很好,很快就上手了,甚至上癮了,這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創造世界的機會。
好吧,我愿意承擔這件事所引起的一切責任,請放過那些速記員們,她們沒有罪,她們只是有話要說。
我最后要說的是……
可能是打到此處,藥物發揮作用,陽光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了,文檔上留下的是幾乎兩頁的毫無邏輯的字和亂碼。
7
極光被控虛假信息傳播罪,判了一年零三個月,而光譜等速記員并沒有被起訴。
何道光在看守所采訪了極光,他的光頭上長出了毛寸,整個人精神狀態很好。
何道光問他是不是后悔了,極光搖頭,說不會,他對此有完全的心理準備。何道光說,陽光是一個有心理問題的人,而你,我已經查清楚了,你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還寫過一些詩歌和小說,怎么會卷進這件事里呢。
極光想摸摸自己的光頭,但手被拷著,就放棄了。極光吸了吸鼻子說,其實也沒什么,一嘛是覺得無聊,想找點刺激的事情做,剛好有一次在一個論壇上認識了陽光,他的故事讓我很感興趣,他做的事我更感興趣。第二個嘛,我當年確實寫過一些詩,還發表了,并且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但是沒過多久,就有一個著名的詩人告我的詩抄襲了他的,我是一個初生牛犢,他是詩壇大腕,你說人們會相信誰呢?我成了抄襲者了,我寫了很多自辨的文字,這網上都能找到,根本沒人看,這讓我很受傷。我想這可能也是一個動因吧,這件事之后我再也沒寫出好詩了,一句都沒有,這比告我抄襲更讓我沮喪。如果我還能寫出讓人驚嘆的詩句,那有關我才華的質疑自然不攻自破,可是江郎才盡,真盡了,然后就是無聊。陽光讓我做的事很有意思,真的,我們的速記員會在速記的過程中修改發言者的發言,然后這些發言會以各種面目發布在各種媒體上,有很多都被轉載和議論。我要去追蹤這些發言的后續反應和效果,有時候也在網上發發帖子,推波助瀾一下。比如說王鼎天當年預測股市大跌,其實那段時間有好幾個專家都有類似的說法,但是我們使勁推王鼎天,他就成了第一人了。再說,你是做記者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世界上的話沒有多少能信的,你每天發的稿子你自己信嗎?哼,說到篡改,你們比我們篡改的更多吧?
就這樣?何道光不理他的挑釁,繼續問他。
極光又聳了聳肩膀,說是不是挺不靠譜的?可是就這樣,這里最差的就是沒有煙抽,你如果是個煙民,千萬別被關進來。
其實你并不太會吸煙,你只是借著煙來掩飾自己,對吧?
極光舉起自己的手銬:算是吧,我挺高興的,這里也很刺激,我就喜歡過這樣的生活。我想將來我可能會寫一本書,雖然寫不出好詩了,但我的文字功底還在,我要好好寫寫陽光啊光譜啊他們,也寫寫監獄,到時候寄給你一本。你是不是還想去找光譜她們?
何道光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她們的想法肯定和你不一樣。
極光說,我阻止不了你,不過,希望你別傷害到她們。
何道光站起身,說:再見。
極光說:再見,如果你再來,能不能幫我帶幾包煙來?
何道光說:這是妄想,煙是進不來的。
極光很失望,用手銬敲了敲桌子。
8
何道光沒有采訪到光譜,這件事后,她離開了北方,到了南方。
但何道光找到了她在趕集網的賬號,給她發了十幾條信息,光譜都沒反應。就在何道光覺得光譜已經徹底消失的時候,他的QQ郵箱里收到了一封郵件,郵件有一個超大附件。是光譜發來的,光譜在郵件中說,她現在已經不做速記員了,在老家的縣城開了一家網店,賣三黃雞,吃糧食長大的,一百二十塊一只。
附件里是她所有的速記稿,每一個都有兩份,一份是她修改過的,一份是她根據錄音整理的。每一次速記,她都自己用手機偷偷錄音,之后再抽時間整理出一份和發言者說的一致的速記稿。光譜說,她隨意修改時,心里一直很不安,覺得自己似乎改變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所以她留下了原始記錄。她還懇請何道光別再追查這件事,陽光死了,極光進了監獄,自己和其他的速記員也隱姓埋名回了老家,或換了其他行業,沒必要再追尋下去了。把這些速記稿給了何道光,她對這件事已經再沒有了責任,也沒有了牽掛。
何道光下載了附件,解壓縮后打開,發現了幾百個文件,有一部分是之前在光譜的硬盤上看到過的,不過這次都多了一份原稿。修改稿和原稿中有差異的部分,光譜都標成了紅色。這些速記稿內容五花八門,什么都有,何道光一個挨著一個打開,仔細去辨別光譜改動了什么、刪除了什么、增加了什么。他對比得頭暈腦脹,有好幾次,他都混淆了原稿和修改稿,比如下面這一個,作為一個非文學專業的人,他完全看不出這兩段話在字面意思之外有什么本質區別。
在所謂的原稿里,光譜是這樣記錄的:
馮吉天: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早已經是一個文學史上公認的規律,當然也是最無用的規律,這是一個理由,更是一個借口。但不這么說,我們就找不到自己的時代的立足點,怎么辦?只能是通過把自己和前輩們區別開來確認自己,布魯姆說得好啊,影響的焦慮。但在我們的時代,其實那些早已經成為經典的大師們和他們的作品,并不造成焦慮,比如新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面對他們,我們不焦慮,不但不焦慮,有時候還竊喜。為什么?因為他們是靶子啊,我們可以對著他們的作品投下無論什么標槍,永遠都中靶,搞不好還是十環啊。我們可以使勁批判,并借此樹立自己的文學形象,進化論,這樣干的人通常都有進化論的潛意識,認為文學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的。面對這些人,他們不焦慮,他們最焦慮的是活著的,特別是跟自己年級特別近的作家,60后面對50后,70后面對50后60后和80后,80后面對56789,對,他們面對自己的一代人同樣焦慮……(2016年6月24日 字里行間德勝門店 我們時代的文學——馮吉天對話馬麗蓉)
而在另一份修改過的速記稿里,光譜的記錄則是這樣的:
馮吉天: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早已經是一個文學史上公認的發展規律,當然也是最有用的規律,這是一個借口,更是一個理由。只有這么說,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的時代的立足點,必須這么辦。通過把自己和前輩們區別開來確認自己,布魯姆說得好啊,影響的焦慮,焦慮產生動力,動力催生創新。在我們的時代,其實那些早已經成為經典的大師們和他們的作品,就是這樣的動力,比如新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面對他們,我們不焦慮,不但不焦慮,有時候還竊喜。為什么?因為他們是榜樣啊,我們可以對著他們的作品投下無論什么贊賞,誰是小魯迅,誰是小茅盾,永遠都中靶,搞不好還是十環啊。我們可以使勁類比,并借此樹立自己的文學形象,循環論,這樣干的人通常都有循環論的潛意識,認為文學和時代的進步并不同步。面對這些人,他們不焦慮,他們最焦慮的是活著的,特別是跟自己年級特別近的作家,60后面對50后,70后面對50后60后和80后,80后面對56789,對,他們面對自己的一代人同樣焦慮……(2016年6月24日 字里行間德勝門店我們時代的文學——馮吉天對話馬麗蓉)
何道光覺得每一類文檔上的發言,不管是原稿和修改稿,在閱讀上和邏輯上都說得過去,沒有什么大問題。他又搜索了這次活動之后的媒體報道,并驚訝地發現,兩個版本的都有,再仔細對比,發現這些報道的來源并不一樣,有的是活動主辦方發布的,有的則是參與的讀者自己記錄的。何道光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失去了繼續對比的動力。
這時手機響了,是主編打來的,說有個重要任務交給他。
9
那天分手后,王鼎天回到家里,老覺得不踏實,但接下來蜂擁而至的各種采訪和會議邀請讓他無暇顧及其他,特別是幾天后他就接到了某經濟委員會的邀請,希望他能成為這個委員會的專家顧問組成員。王鼎天非常清楚,能進入這個專家組的人,不但等于是確認了經濟學界的大拿和一流學者地位,而且真的有左右經濟政策的能力了。他不可能拒絕。再一次躺在自己的浴缸里,王鼎天想起這一段的事情恍然如夢。半睡半醒中,他接到了何道光約見面的微信。
還是那家咖啡館,兩人再次碰面。王鼎天問何道光后續又做了什么,何道光只告訴了他網上能查到的事,沒有提光譜給自己寄了硬盤。何道光問王鼎天當名人的感覺怎么樣。王鼎天苦笑一下說,爽,累,虛。
你怎么樣?王鼎天問。
我結婚了,何道光說,前幾天的事。
恭喜恭喜,王鼎天說,早說,我準備個紅包。
何道光說,謝謝,是這樣,我們單位過段時間要牽頭召開一個全國經濟會議,領導讓我務必請你參會,并做主題發言。
王鼎天說,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這段時間事情有點多,不過你放心,只要安排的開,我一定去。
何道光不置可否,他專心地把牛奶加進咖啡里,順時針攪動,一圈又一圈,咖啡很快失去了純黑色,奶也失去了純白色,它們融合成了咖啡色。他拿出小勺,杯子里的咖啡還在旋轉,在漩渦的底部,聚集著方生方滅的小小氣泡。旋轉終于緩慢下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泡沫粘在了他的嘴唇上。
王鼎天說,沒別的事,我先走了。接著沖吧臺招手:服務員,買單。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