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雄一路看回的《潛規則》(吳思著,究竟出版社2002年版)基本看完,面對人性、制度、社會、族群,充塞著了解真相的不快,仿佛我們就是一個命該活在霧霾中的民族,不知道是輕微高反還是閱讀帶來的郁悶,讓我開始狹隘起來,還是出去走走吧。
走出農建路,下一個大斜坡就是西寧新華書店,在書店里轉了一個多小時,離開前還是繞回去買下鄭小驢的中短篇小說集《蟻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作家版《蟻王》內斂的裝幀,還有閻連科的那句推薦詞:“鄭小驢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是這個時代失敗的青年人。那些陰沉沉的文字和血淋淋的悲劇背后,是他對一代青年命運的哀嘆與悲憫。他有面對問題和向‘根部探索的勇氣,其文學品質在國內年輕一代作家中尤為可貴。”以及作者平凡或者故意平凡的名字。在拉薩回杭州的飛機上,無意中抽出整理行李時扔進雙肩包的小說《蟻王》,在飛機騰飛的那一刻,就伴隨著我整個旅途。
剛開始讀第一篇《可悲的第一人稱》,老實說沒有給我多少好感,剛看過一篇阿丁《你進化的太快了》(《中間代代表作》,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年版),也是講述逃離城市的故事,第一反應是當代小說家怎么了,得了進原始森林的病。還好不在乎你畫什么而在乎你怎么畫的創作經驗,提醒我沒有終止閱讀,作者不同的敘述節奏和敘述的方式,足夠幫助我抵抗旅途的乏味。回歸原始農耕文明的藥材種植,夾雜著最底層城市生活的無奈,有意留在城市處處碰壁的現實,逃逸后無意作為反而帶來世俗的憧憬,文藝老男與文藝熟女一樣,生個孩子就好了。
到第四篇《入秋》,我開始暗自慶幸自己的耐心,沒有因為自己粗暴的判斷,而失去一次與優秀小說邂逅的機會。《入秋》是一個富有人性表達的中篇,它發生在中國特定的階段,又交織中國人生兒育女的觀念,在可以生二胎的今天,仿佛表述昨天的故事,而優秀的小說家總有本事把昨天角角落落的灰塵,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方式收納在可讀的文字里,告訴你這是一個永恒的故事,因為我們都是中國的蟻民,我們要好自為之。時間并不久遠,也就20年前的中國,也許是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得最嚴酷的階段,農村會拆房揭瓦,城市會罰款去公職。于是,一個想要男孩的北方城市家庭的父母,把二胎生在了南方湖湘邊緣農村,生出來是女孩后,只有留給一個無后的殘疾人家庭,這個女孩就是小說的主人公秋紅,秋紅面對瘸腿的爸爸瞎眼的媽媽,也有自己幸福的童年,就如親生父親說好的那樣,再也不會來打擾他們,秋紅本該也有自己的生活軌跡。而親生父母由于她姐姐得絕癥而想起她,伴隨她青春的質問,讓一個簡單的普通人故事復雜起來。假如故事如我梗概般乏味,估計作者連一個三流小說家都算不上,優秀的小說家就是把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到的平凡生活,述說得引人入勝起伏跌宕,讓讀者不由自主地開始關心這個故事的角色后來會怎么樣,她們幸福么?甚至在小說中看到自己的成長經歷,自己怎么走進故事,自己幸福么?這是寫給大部分中國人的小說,每一個有中國成長經歷的人,都可以讀出這本小說的味道,并在小說中讀出現實的中國。
故事開始并不是秋紅,而是秋紅的同學夏軍,一個高三的男生,按現在的說法,連屌絲都算不上的屁孩眼中的異性和性。讀鄭小驢的小說,時刻伴隨著些許不快,而這些不快精準地印證在讀者自己成長的記憶里。比如夏軍井噴的荷爾蒙,沒頭沒腦的性愛,還有八月躁動不安的天氣,你說這肯定是成長的美妙嗎?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自己偶然的記憶,如偷窺般心虛敲擊著失憶的靈魂,“夏軍努力想把傻女人的那一幕從腦海中抹去。她那毛絨的下體讓他感到不安。”秋紅從未覺得自己喜歡過他,但又舍不得分開。“在馬路邊等公交車時,她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四樓窗臺上那位光著膀子的男孩,他叼著一支煙,目光憂悒地注視著她。”真正的故事其實從這個注視才開始。本來靠數學拉分的秋紅,被數學老師性侵后的放棄;本來順順利利可以考個二本的秋紅,對親生父母希望她好好學習的反叛,幾乎是自己放棄了高考;還有養父瘸子對她成長的溺愛,成年后養父瘸子酒后的侵犯,以及養父連夜的自殺,接踵而來的變故;甚至被養鴨人強暴,“她不知道為什么心中生不了恨意。仿佛一切都是自找的,自作自受”,這讓我想起我們這些盛世的蟻民,“每個人命運不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覺啞然失笑。命運不都掌握在別人手中嗎?就像姐姐的命運掌握在死神手中,而自己的命運有時誰掌握呢?”作者把簡單的故事講得你緩不過勁來的時候,畫面感很強的敘述會插入一段景物的變化,或許同時響起記憶中的音樂,時代、社會、親情一切不可依靠的時候,這些無暇顧及四季輪換的自然反而帶來屬于上天的信任。《入秋》仿佛可以改名為《中國故事》。
短篇《蟻王》第一感覺是大陸鄉鎮版的《艋舺》。這些武俠小說、香港《古惑仔》錄像教育成長的一代小鎮黑社會,小馬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和堅持,自己的老大達哥死后,并沒有跟器重他的黑疤老五,一個短篇的敘述就把小鎮江湖的浪起云涌講得淋漓盡致,體現作者講故事的能力。是什么孕育了那個不滿十四歲把蟻王化為齏粉的狠心少年,什么才是讓我們后怕的蟻民生態,不是我們愿意成為蟻民,是現實讓我們活成了蟻民。鄭小驢的語言方式不停地催促讀者閱讀速度,正常不能再正常的故事講述里帶來的郁悶和難受,時間、地點、人物都伴隨大部分中國人成長,它講述今天的故事,稍有不慎就會把你的思緒裹挾進故事的節奏,讓你隱隱作痛,讓你反思我們活著的世界,不是什么社會學詞匯可以界定的社會現實,都是大家不愿意記憶或者很快遺忘的生活本身,太多的學術話題和社會調查都與我們生活無關,我們只希望簡單的活著,哪怕習慣打打殺殺或者習慣交換靈魂已經寄放在別處的肉體。這是不是閻連科讀出“那些陰沉沉的文字和血淋淋的悲劇背后,是他對一代青年命運的哀嘆與悲憫”?
與匈牙利作家米克洛什·哈拉茲蒂學術隨筆《天鵝絨監獄》同名的小說《天鵝絨監獄》,是一篇因為過往而擔憂未來的超現實主義作品,大多優秀的魔幻現實或超現實表達都講述一個個比現實還現實的故事,只不過有極少數也是知識分子角色的小說家,不愿意扮演指鹿為馬的趙高,更愿意做《皇帝新衣》里不諳世事的小男孩罷了。
相信我已經喜歡上鄭小驢的小說,也看好鄭小驢。
2016年9月17日,杭州
(王犁,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