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鄉

◆◇ 張鮮明

幻 鄉

◆◇ 張鮮明

在千分之一秒內，我回了趟老家

在千分之一秒內

我回了趟老家

下雪了

暴雪

我走著

找我的村莊，找地下的

父親，找冬眠的蟲子

找嚴陵河，找黃龍泉，找甜水井

找花喜鵲，找叫天子

找莊稼地里的仙家

找仙家駕著的那朵白云

在雪的被子下面

我找到了正在睡覺的肥胖的麥苗

卻沒有見到草，沒有看到冬眠

的蟲子，沒有遇到仙家

當然，在老家，我并非一無所獲——

我找到的是

大把的

寂靜

那只云雀哪兒去了

這個午后

那只童年的云雀

突然現形

它在村南的那片田野上

在麥苗與露水之間

沖天而起

變成一串響亮的

雨滴

我知道這是白日夢

我想知道的是——

那只云雀哪兒去了

如果轉世為鳥

它在哪片天空鳴叫

如果投胎為人

他在哪座城市打工

我還想知道——

它是否就是昨天找上門來

要我替他討薪的

那位語音尖細的老鄉？

此刻，那只云雀

就一直尖叫著

像鬼一樣

纏著我

田野上的口哨

鄰居盧大伯一輩子膽小

樹葉掉到頭上，也會嚇一大跳

見了螞蟻，他總是

主動讓道，沒想到

他臨死的時候

突然調皮搗蛋起來——

把最后一口氣吹成了一個

長長的

長長的

口哨

黎明時分，他給守靈的兒子

托夢，說在那邊想干啥就干啥

一切都好

就在入殮的時候

盧大伯突然起身

他說，那邊很安靜了

閻王嫌他的口哨過于吵鬧

就把他趕回人間來了

從此，他成為一支口哨

在村子與田野之間飄蕩

旋風遇見它

也會主動繞道

（以上選自《延河》2016年2期）

雨 神

突然看見我的表哥

他腦袋在著火，大叫著：“渴，渴，渴！”

他像被點燃的老鼠

沖向村口的水井

人們說他自殺了

我卻看見

表哥頭戴水井，在田野上

大呼小叫地跑著

就像當年，我們頭頂蓮葉

在夏日的雨地里賽跑

在夢里，表哥潑灑著雨水

大笑著：“哈哈，我是

雨神，承包了咱村所有的土地！”

最后的荸薺

在大王山上，五奶奶

坐在她的墳頭上吃荸薺

“這是最后一顆荸薺?！彼又f：

“蝸牛把咱家的天井院背到無花果樹上了?！?/p>

山下有一棵無花果樹，卻沒有果子

沒有我家的天井院，也沒有白桑關

五奶奶說：“是風，把白桑關拐跑了。”

風趕緊說：“噓，不許亂說！”

風，把五奶奶手里的荸薺

拉得像風中的燈，并把五奶奶

吹成一棵歪脖子柳樹

我扶著柳樹哭喊

卻發不出聲音

我的嘴巴里，只有風

往城里去

月光如水，沙灘銀白

一個少婦在陰森的河岸哭泣

老單身漢小心翼翼地

湊上前去，低聲問她為何啼哭

她說：“我的孩子丟了?！?/p>

老單身漢試探著伸出手去

突然，那女人一躍而起

老單身漢頓時變成了一頭

健壯的驢，馱著那女人

在田野上狂奔

月光下，煙塵四起

那女人拍打著驢子的屁股：“駕！駕！

往城里去，往城里去！”

蛐蛐的接見

蛐蛐，從老祖宗墓碑的縫隙

探出頭來

他以這樣的身份接見我

讓我深感意外

“我走了這么遠的路來看您，

您也該對我叫幾聲的?！?/p>

蛐蛐沉默著

我拿起一片草葉逗它

它掉頭而去，一會兒又轉過身來

用前爪抹著碩大的眼睛

如同一位迎風流淚的老人

就這樣相顧無言也很好

有些話還是放到以后再說吧

總會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

仔細地談論那一切——

譬如，人生，命運

以及一個家族，為何與

一條河流如此相像

此刻，我想說的是——

天涼了，謹防感冒

即使是蛐蛐感冒了，也會咳嗽的

找 臉

鄰家的漂亮女兒出門多年

回到村莊那天

她把一個名貴皮包當作面具

戴在頭上

她說，她的臉被人擠掉了

她說，有人會把她的臉寄回來

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等回來一只旅行箱

于是，在一個晚上

她騎著旅行箱飛馳而去

臨走，她跟自己的母親說：

“我去找臉?！?/p>

她走得太匆忙，把面具丟在村邊

（以上選自《十月》2016年10期）

到豐都上訪

表哥回來了

他脊梁上插著七七四十九把瓦刀

（多像豪豬的鬃毛）

他脖子上晃蕩著上吊的繩子

（多像老板的領帶）

他穿著麥秸做的衣服

躲在他父親墳邊的枸樹底下

以旋風的姿態

徘徊，徘徊

表哥說，他回來躲一陣子

然后就到豐都去上訪

他想讓閻王爺替他把工程款要回來

他說：“一定把兄弟們的工資發了，

我說過，讓大家跟我一起發財?！?/p>

念念叨叨的表哥，最后紅著臉

向我伸出手來：“借我點路費，

等事情辦妥了，還你。哦，還有利息！”

我給表哥燒著紙錢

剛一點燃，那黑色的紙灰

立即朝著西南呼嘯而去

表哥啊，你慢慢走

通向豐都的路

山高水遠

（選自《中國詩歌》2016年第9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