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
幽靈記
姜琍敏
只有到了這一步,我才真正相信,原來人死了,還真有“靈魂”!
就是說,我還“活”著。雖說世間之人并不知道,但我卻清清楚楚看得見、感知得到這個我剛剛辭別的人世間,轟轟烈烈、光怪陸離、起承轉合、熙熙攘攘地運行著,一如既往!
當然,我活像大夢初醒般降臨的這個世界,也并沒有什么閻王小鬼、奈何橋、十八層地獄之類。我發現我還是置身于人世間,只不過世間人看不見我,我也沒法和他們像往常一樣說話、見面、喝酒、親愛、糾葛,總之我們的確是“陰陽兩隔”。哪怕我和家人、親友近在眼前,彼此也無法有任何形式的溝通與影響。相比起來,我還能看得見他們,而他們壓根兒以為我早已化成一縷青煙——嚴格說,化成青煙的只是我的軀殼,我從斷氣的那一刻開始,已然化成一團白花花的光團,依然在這個世界上四處飄泊。“活”著的,感知著的,只是我的思維和記憶,既不吃,也不喝,既不呼吸,也無法出聲。所以我真的就只是一團幽靈,談不上“置身”了。因為我已沒有了“身”。
所幸的是,這比起陸放翁生前“死后原知萬事空”的悲愴、絕望來,不知要勝卻凡幾呢。對了,既然我是不滅的,陸游閉目后,肯定也是不滅的。他應該早就知道,原來他不必等到“家祭”之時,就已經“九州同”了,雖然這并不是他所期盼的“同”,王師不再,他的家國也不再,“同”了九州的竟是蒙元鐵騎。如果我有機會見到放翁,一定要問問他后來的感受。也許,這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在后來更加洞明世事的放翁眼里,早已不再是一種痛了吧?
也未必呢。比如,本該徹底“放下”的我,如果看不見一切身后事,恐怕心情會好許多。而此時,看著一幕幕不管在情理之中,還是在情理之外的人的生活劇,我感到的竟是前所未有的驚愕與無奈——尤其是當我就“站”在自己那經過入殮師用高超技藝拾掇得干凈、完整、涂得滿面嫣紅的遺體前,聽著局長親自用沉痛而動情的語音,為我大唱讓我越聽越打哆嗦的挽歌之時!
“……在我局的工作中,他大公無私、熱愛集體;愛崗敬業、勤勤懇懇。他任勞任怨,謙虛謹慎,是我局的好干部,全局的好榜樣。他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忠于事業,為發改事業做了大量的工作,作出特殊的貢獻。現在,成武同志因公殉職、與世長辭了,使我們發改局失去了一個好干部,我們感到無限悲痛……”
如果說,局長的假話,能讓我那可憐的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父母稍得寬慰,我也多少能夠平靜幾分。可是現實卻讓我更加悲憤。我那70歲的老母親盡管已哭絕多次,住在醫院搶救,卻死活還要參加兒子的追悼會。現在,局長那令人作嘔的空洞言辭,換來的是眼淚早已哭干的母親愈發悲傷的干嚎。好幾個親友拖著她,還是擋不住她撲在我的棺前,呼天搶地……
枯瘦的父親看上去還算平靜,但是誰也沒有我明白,他那呆滯的眼神后面,是怎樣一種心如枯井的絕望。就在昨天,我親眼看見他雙手抱頭,癱坐在我房間里,任憑親友們如何勸慰,他就是不答話,也不抬頭,無聲地流著淚,反復捶著自己的雙腿。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從小到大,他喝多的時候,最愛對我說的就是兩句話,一是有子萬事足。二是,我這些寶貝,你將來一定要像眼睛一樣珍惜呵……他說的寶貝,就是家里那間他專用的儲藏室里滿柜滿桌、滿架滿地堆著的壇壇罐罐、破瓷殘磚。父親沉溺于收藏有幾十年了,一生再無任何積蓄,只有這些傾囊收集的“寶貝”。退休后他尤其癡迷,每天騎著摩托車滿世界去找工地。有回他一瘸一拐,肩膀滲血回來,說是騎摩托摔了一跤。后來才知道,那是他奮不顧身跳下深坑,和挖掘機鐵斗爭搶半只碎陶罐而受的傷——我曾經趁他不在家時,請一位懂行的朋友來看他的寶貝,結論竟大多數不是贗品,就是不值錢的破爛。可這事我沒敢向父親透露半分,畢竟是他的心血情感之所系,就讓他自得其樂吧。不料昨天,他居然當著那些來勸慰他的親友的面,打開輕易不肯示人的收藏室,一臉悲愴地站在自己的寶貝中間,愣了好一會兒后,跳上心愛的瓷片堆,又踢又踏,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你們誰喜歡什么,盡管拿吧,我再也不要看見它們……
我可憐的老父親,我可憐的老母親呵。如果你們知道我其實并沒有“死”,是不是會感覺好一些呢?
而那個一手制造悲劇的局長,竟然還有臉來到這里,道貌岸然地為我大唱贊歌,繼續扮演他擅長了幾十年的丑角!如果我能出聲,能發力,一定要當眾扇他幾個耳光,徹底撕下他那張丑惡的畫皮!
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一次次徒勞地穿越他的臭皮囊,企圖掐他、咬他、抽打他,他卻絲毫沒有感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繼續表演。甚至,還要聽著我那可憐的老父母,握著他那沾著我鮮血的黑手,一遍遍地向他謝恩——真不知道人“死”而不死,是不是一件好事……
局長是8年前調到發改局當局長的。那時我在辦公室當秘書,沒日沒夜給他寫這寫那,伺奉他工作甚至私人和家務中的方方面面。我的忠誠和敬業換來了局長的青眼。他讓我到蘇北掛職當了一年副鄉長,回來后就把我提拔成辦公室主任。我對他更加感恩戴德,卻不料就此埋下了致命的禍根。我有意無意知悉了他太多的隱秘。作為辦公室主任,我在他指示下作過許多財務上的動作。我也要安排他接待、應酬乃至出入會所、洗桑拿等一切事項。局里以福利、考察、獎勵等名義私分了許多財物,也很難瞞得過我的眼睛。但我很清楚,這些并不是置我于死地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其它一些只有他本人有數的隱秘。比如有天夜里,局長又因為陪市領導喝得爛醉。還在當秘書的我,上氣不接下氣才把他攙扶到他辦公室。他醉醺醺地從鐵皮柜中拖出個沉重的大皮包,要我幫他拿上車去。上車前卻又忘乎所以地當我面拉開皮包,從那滿滿的磚頭般的一迭迭人民幣中,抽出一迭,一定要送給我以示感謝——此后我們誰也沒提起過這個插曲。但局長對我明顯“關心”得多了。于是便有了我后面掛職、提拔的機遇……
現在我可以肯定。那天局長帶著我到山區扶貧點檢查扶貧進度,并不是偶然或正常的工作。那天隔夜下過大雨,山道上泥濘濕滑,還有很濃的霧氣。可是他仍然堅持要到崖頂察看地形。沒有絲毫戒備的我,只覺得后背一震,剎那間就從崖巔滾下溝底。一路的荊刺和松枝扎爛我的面龐和身軀,溝底的巖石又給了我最后致命一擊。失去知覺的一剎那間,我才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他精心設計的一環——因為省里的巡視組就要來了。心思重重的局長顯然好幾天沒睡好覺了,每天都很晚才眼泡紅腫、呵欠連天地來上班,一進辦公室就把門鎖緊。后來,雖然我明顯感到局長那陰郁、異樣的眼神老在我身上溜達,也知道他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卻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為了自保生出這么歹毒的心腸!
雖然我已奈何你不得,但我的局長大人,我不相信你能逃得脫正義的嚴懲!我緊緊尾隨著他,看著他步出殯儀館,騎上他的自行車揚長而去——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到小區附近再換上自己的奧迪,是局長遮人耳目的慣伎。這小把戲頂多只能欺騙新聞媒體和少數上級,為他騙得省勞模、先進工作者等道道光環,可日長天久又怎能瞞得過我和局里大多數群眾的眼睛?現在,盡管除卻了我這個心腹之患,局長大人的表情依然緊繃著,一邊騎車還一邊東張西望地扭來扭去。多行不義必自斃,狗急跳墻又如何能成得大事?即便他僥幸躲得過眼下的關口,內心的恐懼和焦慮,也終將糾纏他一輩子。
想到這里,我忽然失去了跟蹤他的興趣。眼前就是我家小區了,我還是先回去看看妻子這會兒的情況吧。追悼會上她一直深垂著頭,雖然也不停地抽泣著,還用紙巾擦拭著眼角,可是我郁悶地發現,她只是眼圈有點兒紅,其實并沒有流過一滴淚水。是她的淚水也像老母親一樣,早已哭干了?還是她壓根兒就悲傷不起來?
我這么想并不是空穴來風。雖然夫妻多年,可這幾年我們的關系一直在降溫。尤其我當了辦公室主任后,她對我的埋怨和牢騷,反而比以前更頻繁了。不是嫌我回家太晚、出差太多,經常喝得搖搖晃晃;就是嫌我太沒用,當了主任也沒給家里作多少貢獻。不像她同學,老公當個小小的科長,她就成天穿金戴銀,出入豪車。可我又不是局長,有方方面面對他的巴結。我名義上叫個主任,實際上還不就是局長的仆從?再說我當了主任,還是比以前多了不少外快。不然我們這套160平米的大房子,會憑空從天上掉下來?
沒想到,這會兒妻子正好也在說這套房子。她獨自躲在臥室里,窗簾也拉得嚴嚴的,正在給什么人打電話,完全沒想到,我此刻就在她身邊。盡管她壓低了嗓音,我還是清楚地聽見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這段時間你一定要沉得住氣。房子的事沒有弄定當,我們還是不見面的好。否則小不忍則亂大謀,萬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什么為什么?他是突然死掉的,沒有留下一言半語,也沒有遺囑。法律上他的那一半房產,父母和他妹妹都有繼承的權利……你別管,我自有辦法。我一定不讓他們和我爭奪這套房子。當然,這需要時間,需要費很多心思……
天哪,這種話我一刻也聽不下去了,電話里另一個聲音分明是個男人。這種事雖然太出乎意料,但明擺著木已成舟。而根子,顯然早已在我活著時就種下了。現在我毫無回天之力,哪怕把自己氣活了,也改變不了什么……
我木木地飄到窗外,正在猶豫要不要再到父母那里看看,無意間發現小區進口處,慢慢地走進來一個女人。她一身黑衣黑褲,頭上插著朵白花,臉龐上還殘留著淚痕,分明是滿腹心思,走起路來也漫無目的,幾乎是在挪動。就是她!就是那個下午出現在我的追悼會上的黑衣女人。可是我根本不認識她呀!當時我就注意到她,但人雜心亂,我無暇多顧及什么。那么她是誰?為什么會參加我的追悼會?又為什么會出現在我家小區里?
強烈的好奇心使我一下子便飄到她的對面。啊?居然是她!居然是何莉!雖然已過去好幾年了,她的容貌比起當年來已有了令我吃驚的變化。樹蔭下光線本來就暗淡,斑駁的光澤打在她臉上,顯得分外憔悴;眉間和眼角也有了好些細密的皺紋。現在又因為過于悲傷吧,眼泡紅腫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畢竟她原先的模樣還在,當年我們又曾經那么親密,我再怎么,也不可能認錯了人。可是她怎么會知道我死訊,竟然還參加了我的追悼會?難道她不在鄉里當教師了?
我和何莉結緣在我掛職的鄉里,那時她是鄉里的中學教師。學校就在鄉政府院子東面的馬路邊。我就住在鄉政府為我安排的一間辦公房里。每天晚上沒有應酬的時候,我就會按照老習慣,在街鎮周邊散一會兒步。有天晚上我心血來潮踱進中學操場,卻碰上正在操場上慢跑的何莉。雖然我不認識何莉,但她卻認出了我。先叫了我一聲成鄉長,還說她在電視上見過我。她是個大約20來歲、眉清目秀的年輕女教師,因為家在很遠的山村里,平時也在學校里住宿。她說她在南京讀過四年三本,因此找工作不理想,便應聘回鄉當了教師。畢竟在大城市上過大學,我能感覺出歷練在她身上造成的良好影響。所以她雖然出身鄉村,身上卻沒什么卑怯感。談吐大方,性格也開朗熱情。我和她似乎有許多共鳴之處,所以那晚我們就站在操場的單杠架下,沐著輕淡而讓人像喝過點酒一樣微醺的春風里,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校工說要關門了,我們才分了手。
隔了兩天,我迫不及待地找了個空子,又來到校園里。而何莉也仿佛心有靈犀,慢慢地在操場上踱著步。我說我還想到外面走走,你去嗎?何莉明亮的眼睛映著星光忽閃了一下,爽快地說了聲好呀。于是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自然而然地向著鎮街外走去。小鄉鎮的夜晚是十分清寂的,7點來鐘許多店鋪就關了門。還亮著燈的主要是幾家飯館和小超市,看上去也是生意平淡。唯一的熱鬧處就是那些棋牌室,你走一路幾乎可以接續著聽見嘩啦嘩啦的洗牌聲。何莉似乎漫不經心地問我是不是喜歡打麻將。我說不喜歡,偶然打幾局,也是為了陪領導。這就好。何莉滿意地笑了笑說:我們鄉中也有些老師喜歡打麻將。我不知怎么特別不喜歡這種名堂。
那天交談中,我已經知道何莉還沒有對象,于是就說:老師里應該還是有年輕有為的人吧,你有中意的嗎?何莉輕蔑地甩了甩手:我才不想在這里結婚呢。小地方的文化是很無聊的。凡事又都靠人情。時間一長,再有為的人也會被同化掉。這樣的人生我毫無興趣。
說話間我們很快便出了鎮街,拐上鎮外的田間小路。雖然街上人不多,但畢竟不同于大城市,讓熟人看到了,我倒還不太顧慮,何莉的聲名肯定會受影響的。可讓我有點奇怪的是,何莉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她很坦率地告訴我,她正在復習準備考研。至少,也要爭取更好的出路:“我也不是嫌棄自己的家鄉,在這里成家過日子,各方面也沒什么問題。可是這里太平庸了。我來的時候還滿懷希望,一年多下來,就完全泄了氣。”
說實在的,我很理解何莉的心情。就是我,臨時來掛個職一年半載沒有問題,要我扎根這里,給我個鄉黨委書記也不干。只是不知為什么,也許我已從何莉的言談中隱隱地意會到了什么,心里漸漸有些忐忑。
不久后的又一個晚上。雖然已經很晚了,兩個人都沒有回去的意思。我們順著一條白練樣蔓向遠方的村路越走越遠。四周黑影幢幢,但分外岑寂。滿眼是籠著薄霧的高高低低的田壟和麥地,間雜著一方方被月光渲染得暗黃的菜花。夜晚沒有蜜蜂的嗡嗡,但菜花那特別撩人的幽香卻讓人心旌蕩漾。樹梢的月亮也仿佛在為我們助興,亮得分外清爽、瑩潔。
突然,附近一個酣睡的小村里響起一聲凄厲的狗叫,隨即便有好幾條土狗應聲而吠。剛才還說前面那個村莊,很像她家鄉小村的何莉,一下子頓住腳步,渾身縮緊著轉過身來,正好和我撞了個滿懷。
我害怕,我害怕。我小時候被狗咬過,特別怕狗。
我順勢抱緊何莉,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沒事沒事,有我呢……
我的聲音其實是顫抖的。而何莉的身子哆嗦得更厲害了。我們就那么緊緊相擁了好一會兒。月色更加濃郁地包裹了我們,仿佛要把我們溶化成一體。
我們相互扶持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小村很快被甩在身后,狗叫也消失了。我們還是緊緊相擁著,在一塊平坦的高坡邊坐了下來。被閃爍的星光簇擁著的月亮,也像來了興致,低低的,幾乎就貼在我們的頭頂上。我開始親吻何莉的面頰、她的頭發、她的頸項和她那渾圓的肩膀。我熱烈地贊美她的美麗,她那豐滿勻稱的好身材。
我媽老說我胖呢。何莉嬌喘著在我耳邊說。
不胖不胖,你的身材剛剛好,女人太瘦了,還有什么性感呢?
何莉咯咯一笑,從我懷中坐直身子說:其實我大學里的閨蜜們,說得更可惡呢,說我就是莫言一部小說的名字。
什么小說?
《豐乳肥臀》。
沒想到,何莉一邊說著,一邊嬉笑著把自己的襯衫從腰間撩上頭頂,蒙住自己的臉說:你看像不像?
天吶,熒熒月光下,呈現在我眼前的,果真是一對特別豐腴的、比月光還要皎潔的乳房。而她的腰肢處,果然明顯地收窄,顯得臀部特別肥滿……
怎么說呢,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無不像春花一樣易凋。越令人神往,越讓人幻想長相擁有的,也就越發像天邊的流星,稍縱即逝。甚或像狂烈的煙花,怦然怒放之后,便是永遠的寂滅!
我和何莉的濃情蜜意,很快也凋零成一地殘花。雖然有過隱隱的擔憂。但我卻以為自己大了她十歲,何莉不至于會有過多想法。結果卻發現她遠比我想象的認真。不,執著。癡迷。一往無前。
我掛職期滿前最后的一兩個月,對我而言已無任何歡娛。每次會面都不歡而散。我竭力說服她尋求自己的姻緣。她則反復強調,這輩子非我不嫁,哪怕再等我多少年,她只盼著我能夠明媒正娶的一天。絕望又畏懼的我,幾乎是落荒而逃——離別那天清晨,陰風苦雨。我在鄉政府院里和鄉領導們一一握手后,急切地鉆進小車。不料剛拐出鄉政府,居然發現何莉就站在大門邊,用一把小花傘遮著半邊臉,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汽車,直到我絕塵而去。
回來后,我苦苦思量,再三斟酌,又給何莉寫了封信,最后表明我的態度。不料我收到的,是一封沒有內容的回信。里面只有一張何莉用手機在菜花田間自拍的照片——這也是我們唯一的合影。合影的背面,何莉用凌亂、拙執而入木三分的筆跡寫著一句歌詞: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此后她再也沒給我寫過信。我也不敢再與她聯系。隨著時日的流逝,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淡化了。再也想不到,她竟然又出現在我的葬禮上。而且,眼下她分明憂心忡忡地走進了我家后面的一幢樓里。
難道她已離開家鄉,到了南京?她考研成功了嗎?還是在南京找到了工作?她住在我家小區,是一種巧合,還是刻意?她成家了?
我懷著滿腹疑竇,緊緊尾隨著何莉,進了她的家門。這是一套很小的一居室。屋里簡樸而整潔,就是絲毫沒有家的氣息。這么說,她至今還沒有成婚?我的天吶……如果我有身子,我能說話,我真想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寬恕。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幾乎緊貼在她身上,而她絲毫沒有察覺。久久地蜷縮在小桌前的圈椅上,低沉著頭,無聲無息。好一會兒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小桌里拿出一張照片。就是我們唯一的那張合影。她凝視了照片一會兒,便來到小廚房里,擰亮煤氣灶,毫不猶豫地將我們的合影放到那顫抖的火苗上。隨著一股嗆人的焦煙,我感到自己又一次化為了灰燼。
我更緊地貼在她的身上,拼命吶喊,企圖能發出一言半語。當然這是徒勞的。而且,我意外地發覺自己忽然失卻了自主,竟隨著照片燃起的灰煙飛進了抽油煙機里,飄飄裊裊地向著無邊的天際飛逝。與此同時,自己在這個塵世間所刻錄的所有記憶也都在迅速消退。唯獨最后的懊恨仍然尖銳而長久地掙扎著:原來,我還是要去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幽冥?
我想最后再看一眼何莉,或者我的父母、親友。卻已不再可能。
只有小區高樓上密集的窗玻璃上,還在反射著嬌艷的陽光。幾輛光亮耀眼的豪車,像往常一樣頤指氣使地駛出小區,匯入光怪陸離的大街。我再一次無奈地意識到,即便我愿像小區一墻之外的那幾戶拾荒人一樣,卑微地存活在人間,也純屬妄想。
拾荒人低矮的小平房前,幾個大人還在陽光下翻揀他們的破紙板、塑料瓶之類的垃圾。他們那幾個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則在狹窄的墻跟下爭搶著騎一輛破童車。在他們后面,幾幢老小區的居民樓上,花花綠綠地晾出許多衣被。鮮花在陽臺上怒放。再遠些的小廣場上,有一只花塑的孔雀,向天長歌。階下茵茵的綠草坪上,嬉戲著兩條裹著紅背心的泰迪。它們的主人在路旁疼愛地召喚著。人們像往日一樣,以各自的方式繼續著各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