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 蓮

■ 盧乙瑩 上海戲劇學院

盤 蓮

■ 盧乙瑩 上海戲劇學院

時 間

明初

地 點

滇南，一處閉塞的少數民族村寨，名為巴甸

人 物

阿 依——巴甸少數民族女子，出場時15歲

韓 宜——京城人士，朝廷貶官，出場時25歲茹 玉——韓宜的原配夫人，與韓宜同歲

貨 郎—— 往來于滇南和昆明府的貨商，瀟灑的云游商人

小土司——土司兒子，與阿依同歲

土 司——巴甸寨頭領

若干演員多重扮演盤蓮舞隊、鄉親們、阿依的

好友、韓宜的學生等角

序

【幕啟。青峰綿延，層巒疊嶂，巴甸寨部落掩映在綠水深山之中。

【幕內唱：

“月亮下去了，

太陽出來了。

阿哥阿哥天上走，

阿妹阿妹望白頭……”

【土司內聲：“沙拉洛！”

【眾人內呼：“沙拉洛！”音樂忽轉隆

重熱鬧，眾人舞上。

眾 女 （唱）單辮子改成雙辮子，

眾 男 （唱）白墜子變成銀墜子。

眾 女 （唱）玩場上阿哥莫著急——

眾 男 （唱）換完裙子就成年嘍！

【一隊女子簇擁著阿依上。

眾 女 （唱）裙子換，換裙子，

頭頂戴上花帕子。

腰間長裙一落地——女娃娃，變女子！

【巴甸寨土司及兒子在旁。

土 司 巴甸女娃、果吉阿依！年方十五，換裙禮成！

【音樂驟停，阿依緩緩轉身亮相。

村民甲 （驚）好一個嫩生的女嬌娃！

村民乙 （嘆）水靈靈像朵山茶花！

小土司 （興奮）阿爹，我明天就去玩場上把她娶回家！

土 司 （撫須點頭）

【阿依裙舞飛揚，稚氣未脫的臉上神采奕奕。

阿 依 （唱）銀面牌我要親手串，

珍珠鏈我要親手編。

知心人我要親自選，

阿依我今天已成年！

玩場上阿哥看花眼，

想找個喜歡的難上難。

阿依我一點也不著急，

今天我才剛成年！

【貨郎在眾人不覺中走上。

貨 郎 （拍手朗聲道）好！有主見！

村民甲 誒？貨郎！

村民乙 是貨郎來啦！

【眾圍上。

村民甲 貨郎，這次有沒有昆明的絲綢？

貨 郎 （笑）沒有。

村民丙 貨郎，這回帶沒帶昆明的香料？

貨 郎 （捋須）也沒有。

村民丁 貨郎貨郎，那這一路上又發生了什么好聽好玩的事，講給我們聽聽嘛！

貨 郎 （笑）看那——

【眾循望去。

【韓宜上。只見他一身正氣、儀神雋秀，如太陽般熠熠生輝而來。

韓 宜 （唱）自古仕途皆多舛，

伴君伴虎一命牽。

彈劾奸佞遭誣陷，

領旨服貶到滇南。

大丈夫，尺蠖盤，

既來之，則為安——料定無需久多耽！

【他徑直走到阿依面前。

韓 宜 （作禮）方才聽貨郎說，外人不可參觀貴寨女子成人禮。在下初到貴地，不知禮俗，多有冒犯，請姑娘見諒。

【阿依呆呆望他，怔愣在原地。

【眾女子也為這氣度不凡之人所震懾，悄悄議論。

舞女甲 他是誰？

舞女乙 他從哪來？

舞女丙 他好像天上的太陽。

舞女丁 晃得我睜不開眼……

【土司和眾人也有些發懵。

小土司 （不滿）貨郎！你也是我們巴甸寨人，為哪樣帶陌生人擅闖本寨，還偷看我們女娃娃的沙拉洛典禮？

貨 郎 （向土司大人稟報）王爺，他乃京師監察御史韓宜，因事安置滇南，謫為巴甸教諭——我販貨碰到，順便給他帶個路。

【眾驚奇，交頭接耳。韓宜向土司遞上謫調令。

村民戊 （扯長者衣袖）阿媽，他是京師來的！

小土司 哼，京師來的就稀奇了？不也跟以前來那些流放犯人一樣！

土 司 罷，料也呆不過三個月。貨郎，你打發他住遠些。

貨 郎 是。

【土司拂袖而去，小土司戀戀不舍地看看阿依，跟下。

貨 郎 韓大人，這邊請？

韓 宜 有勞仁兄。

舞女甲 噯！你！外人看了沙拉洛，都要送禮

物的，你送什么？

韓 宜 （停步）這……

舞女乙 送兩個銀牌。

韓 宜 在下沒有。

舞女丙 送一對花帕。

韓 宜 在下……也沒有。

舞女丁 什么都沒有，那兩筐雞蛋你總有吧？（眾人笑）

韓 宜 在下……送姑娘一首詩吧。

眾 女 （面面相覷）“詩”？是哪樣？

韓 宜 （吟）豆蔻滇南女，娉婷十五余。春風無意過，何奈擾芳居。

【阿依癡傻地看著韓宜。

阿 依 先生……說的是我？

貨 郎 （朗聲大笑）聽懂了，聽懂了！說的呀，就是你！

【春雷滾滾。春雨落下。

【內聲：“春耕開始嘍！”

第一場 種蓮

【巴甸人民愉快耕忙。

村民們 （唱）蜜蜂不知晚，

采蜜是它的活。

云雀不知晚，

找蟲是它的活。

莊稼人不知晚，

種地是他的活。

春天不播種，

冬天肚子餓。

【阿依和一隊女子跳勞作舞，邊歌邊上。

阿 依 （唱）天上的云哎——

二 女 （唱）像紗不能織！

阿 依 （唱）山間的霧哎——

二 女 （唱）像棉不能彈！

阿 依 （唱）河邊的沙哎——

眾 女 （唱）像鹽不能食！

【阿依突然停止不前——她看見了韓宜的屋子。

舞女甲 阿依，咋個不唱也不走啦？

阿 依 我有事，你們先走。

【舞女們奇怪，遂離去。阿依小心翼翼地來到韓宜窗外，向內張望。

【耕忙歌聲漸遠，韓宜在躺椅中輾轉反側，驚坐而起。

韓 宜 茹玉……茹玉！

【韓宜以手拭汗，發現只是夢魘。他拿出床頭的小包袱，捧出盤蓮籽。

韓 宜 （唱）蝸居滇南三月滿，

謫貶噩夢日日纏。

愛妻耳旁聲聲喚，

輾轉反側汗漣漣。

“心如磐，生死連，

終向日，苦盡甜?！?/p>

手植盤蓮在滇南，

賢妻之言伴身邊。

我要將盤蓮種在這里，讓它開放！

【韓宜推門而出，與正慌張離去的阿依撞個滿懷。盤蓮籽灑落一地。

阿 依 啊，我、我不是故意……（忙撿）

韓 宜 （大度）不要緊，我來。哦，我沒有撞傷你吧？

【阿依驀地臉紅。她把撿起的盤蓮籽還給韓宜。

韓 宜 姑娘有事來訪？

阿 依 沒有！我路過。

韓 宜 你來得巧，韓宜正想請教當地人，可有地方允許在下種植幾株花卉？

阿 依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忍俊不禁）

韓 宜 （摸摸自己的臉，以為有異樣）你、你笑什么？

阿 依 我笑你呀——巴甸到處都是紅土，種棵花么，哪里不可以嘛！

韓 宜 （也被逗樂）吾乃初來乍到，唯恐又觸犯什么禮俗。

阿 依 初來……？（搖頭）你都來了三個月零四天啦！

韓 宜 你怎么記得如此清楚？

阿 依 （臉紅）我……（轉移話題）你要不要我帶你去個土肥、水足的地方種你的花？

韓 宜 如此甚好，有勞姑娘！

【二人行。踏過小橋，躲過灌木，阿依活潑如小鳥般熟練帶路，韓宜拱手禮貌跟隨，道路不熟，差點掉到河里。阿依悄悄觀察韓宜，韓宜昂首闊步，毫無察覺。

阿 依 （唱）跟近一點心狂跳，

不敢往他眼睛瞧。

偷偷把他瞄一瞄，

老天都要放晴了。

韓 宜 姑娘，快到了么？

阿 依 喏！就在前面?。聪蛩掷铮┻@個是哪樣花？

韓 宜 名曰——盤蓮。

阿 依 （搖頭）沒聽過。

韓 宜 盤蓮又名向陽花，乃番邦進貢京師之物，尚未大批栽種。

阿 依 開出來好看嗎？

韓 宜 稈粗如竹、花大如盤，終日向陽，華美無比。（看阿依有點懵）我意思是，花朵很大，很好看。

阿 依 花朵很大……能當糧食吃嗎？

韓 宜 （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不能。

阿 依 那能織成布衣來穿嗎？

韓 宜 也不能。

阿 依 那種來干什么用？

韓 宜 無用之用，勝于有用之用。世間之事，若都以“有用”來衡量其價，那么社稷不遠計，文風不復存，國家之末路也。

阿 依 （似懂非懂點頭）我來幫你一起種！

韓 宜 多謝姑娘。

【兩人播種盤蓮。

阿 依 你剛剛說，盤蓮一開，就會朝太陽開？

韓 宜 對。盤蓮自發芽之日便能感知太陽方位，朝向東，夕向西，日日望向太陽，直至花枯葉落。

阿 依 （興趣地）每天都看著太陽？

韓 宜 對，每天。

阿 依 好神奇的花！

韓 宜 （點頭）心中有太陽，就有希望。

阿 依 太陽出來人不愁，翻翻谷子下地頭。

（笑）那你……心中有沒有太陽？

韓 宜 有。

阿 依 是什么？

韓 宜 京師。京師有我的功業、有我的家——總有一天，我要回去的。

【一股說不清的憂愁泛起在阿依心中，她點點頭，倏爾又開心起來。

阿 依 看，種好了！等盤蓮開花，說不定你就可以回家了！

韓 宜 （笑）多謝姑娘！

阿 依 （學他拱手）阿哥你客氣啦！

【兩人對視。

韓 宜 （唱）笑意蕩漾心尖上，

明眸粉面似海棠。

她定定不動將我望，

似曾見過這臉龐——

（記起）你——是沙拉洛上那位姑娘？

阿 依 （嗔）你才想起來呀！你還送了我一個“詩”呢！什么豆蔻、春風……

韓 宜 （笑）你叫什么名字？

阿 依 阿依！

韓 宜 阿依，哪個“依”？“依山傍水”的“依”，還是“伊人何在”的“伊”？

阿 依 （羞赧）我、我不識字，認不得你說的……

韓 宜 （教她寫字）我猜，你是依山傍水的阿依——似山水清秀，似山水明亮——阿、依。

阿 依 （學寫）阿、依。

【村民在不覺中上。

村民甲 韓先生，教我們識字吧！

村民乙 對對對，不識字太吃虧了！

村民丙 我們漢話倒是都會講，但識字的人，就那么幾個！

韓 宜 巴甸沒有學堂么？

村民丁 有是有，可是我們巴甸在大山里頭，昆明派來的教諭都嫌苦，呆幾天就都走咯。

眾村民 韓先生，教我們識字、讀書吧！

韓 宜 （看著眾村民）好。待我與土司商量，重開學堂！

【幕間舞：盤蓮發芽抽苗，悄悄生長。

第二場 頌蓮

【字幕：一年后。

【朗朗書聲不絕于耳——“曰江河，曰淮濟。此四瀆，水之紀。曰岱華，嵩恒衡，此五岳，山之名……”學生有男有女，有壯有少，正在搖頭晃腦地學習。

韓 宜 天色已晚，今天就到這里吧。

村民甲 （一拍腦門）呀，太陽都下山了，我的豬還沒喂！

村民乙 我的牛也還在地頭拴著！

村民丙 哎呀呀呀，我的菜攤子也還沒收呢……快走嘛！

數 人 先生，明天見！

【眾下。內傳來貨郎爽朗的笑聲，貨郎上。

貨 郎 韓大人，別來無恙??！

韓 宜 啊！貨郎兄，好久不見！

貨 郎 看來韓大人很適應自己的新職務？

韓 宜 （擺手）教諭而已，何言大人。仁兄許久未見，請去往寒舍小酌！

貨 郎 請！

【二人下。

【韓宜屋前。阿依挎篾籮悄上。她跟一年前幾乎沒有什么改變，依舊天真活潑，只是臉上少了幾分羞怯。她觀察四下無人，便將雞蛋、點心等食物放在屋前，又開始打掃院落、澆花修草。

阿 依 （天真爛漫地唱）

天上不有女人在著么，

天就要黑了。

地下不有女人在著么，

地就要荒了。

山里不有女人在著么，

就不會有人了。

男人不有女人陪著么，就要生病了。

（看窗內）都一年了，他還是老樣子。一撐床，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

【內傳來韓宜和貨郎的對話聲，阿依急躲下。

韓 宜 仁兄，這邊請！

貨 郎 （看屋前的掃帚和食物）這院子好像有人剛剛打掃過？還有點心？（恍然大悟）莫非老弟已娶妻房？

韓 宜 （坦蕩地笑）無有。定是附近哪位淳樸村民，見韓宜孤身潦倒，順手幫扶是也。

貨 郎 （意味深長地）有趣。

韓 宜 （拿本書放置窗臺）韓宜無以為報，每次置書卷一本在窗臺，那村民看完，又原樣還回。如此已一年也。

貨 郎 （點頭稱贊）君子之交，不過如此。

韓 宜 仁兄，屋里請！

貨 郎 請！

【二人進屋飲酒，阿依悄上。她偷看一眼里面，抿嘴而笑，將窗臺上的書

揣進篾蘿，準備離開。

韓 宜 有朋自遠方來，韓宜先干為敬！

貨 郎 好！我也干了！

韓 宜 （殷切地）去年請仁兄幫忙打聽的事……可有消息？

【阿依聽到這句，又悄悄回到屋前，側耳傾聽。

貨 郎 （放下酒杯）沒有。聽上京的朋友說，你那樁案子驚動京師朝野，都知是冤案，但人人自危唯求自保，一年了，朝廷仍只字不提。

韓 宜 那……有沒有找到我家？

貨 郎 京師太大，未曾找到。

韓 宜 那我的妻……（改口）吏部侍郎之女茹玉，現在如何？有無受我牽連？

貨 郎 無有消息。

韓 宜 （頹然）……

貨 郎 我只是一介布衣，探聽消息有限，還請先生莫怪。

韓 宜 哪里，仁兄為我輾轉打聽，韓宜感激不盡！

貨 郎 滇南少數民族眾多，官府歷來重視興學倡文，你在這里開學堂、教學生，不也很好嗎？

韓 宜 巴甸民風淳樸，百姓勤勞好學，的確是個好地方。

貨 郎 古人云：生作長安草，勝為邊地花。我看倒未必——胸懷天下，身在何處不是為國為君效力？

韓 宜 仁兄所言在理。（自飲一杯）

【二人觥籌交錯。

貨 郎 （微醺）對酒……當歌，人、人生……幾何？

韓 宜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貨 郎 下……下面是什么？記不、記不清了……（伏桌）

韓 宜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杜康！（扶貨郎入室，獨坐獨飲）

【阿依倚在窗外，有些躊躇。

阿 依 （唱）想跟他來講講話，

不講也難講也難。

水浸油麻難開口，

船到灘頭難轉彎。

——唉！

【阿依落寞地準備離去。

【二三舞女在去玩場的路上，發現韓宜窗外的阿依，已躲在旁觀察多時。她們此刻圍上來。

舞女甲 阿依！你在這里整哪樣？

阿 依 （欲逃避）你們、你們咋個來了？舞女丙 我們要去玩場，路過見你躲在這里……

舞女乙 （故意地）哦，你來找韓先生！阿 依 （壓制）噓！

舞女丙 怕什么，喜歡他就告訴他嘛！

阿 依 哎呀，你們不要添亂！回去了。

舞女丁 你跟我們去玩場玩哈嘛。

阿 依 不去，我要回家睡覺了。（兀自走開）

舞女甲 叫上韓先生一起！

舞女乙 對對對，叫上韓先生一起！

阿 依 （留步）叫上他？

眾舞女 （笑）咦……叫上他你就去了嘛？

阿 依 （又轉身）哪個說的。

舞女甲 姐妹們，走，去請韓先生跟我們一起玩。

【阿依還想試圖勸阻，幾個小姐妹已經沖到韓宜家門口，敲門。

韓 宜 這么晚了，誰人來訪？

舞女乙 韓先生，是我們，開開門嘛。

【韓宜開門。

韓 宜 幾位姑娘……

舞女丁 先生，我們要去玩場，想叫你一起來。

韓 宜 什么是玩場？

【姑娘們笑出聲。

舞女乙 你都來巴甸這么久了，竟然認不得玩場？

舞女丙 玩場就是跳舞唱歌、好玩的地方！

韓 宜 （擺手謝絕）在下愚鈍，不會唱歌。

舞女甲 不用你唱，你看我們唱就行啦！

舞女乙 玩場上都是你的學生，大家都很期待你去！

舞女丙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再悶下去都要生病啦！

韓 宜 （還想推辭）這……

舞女丙 去玩玩嘛，又不少根頭發！

眾舞女 去玩玩嘛，又不少根頭發！

【歌舞隊出，音樂入，幾個姑娘直接拉上半推半就的韓宜，阿依和一小姊妹開心地跟上，大家旋即來到玩場。這里熱鬧非凡，二十來人組成舞圈，大家聚在一起，彈月琴、擊皮鼓、拍煙盒、吹口弦。

【小土司見韓宜和阿依一起來，很不高興。幾個學生招呼他們加入。姐妹們把阿依推到韓宜身邊，二人欠身作禮。韓宜饒有興趣地觀看。【眾男女開始對歌子。

女 隊 （唱）叫聲對面么我的哥，

我來問你么你來猜。

世上不放鹽直接吃的是哪樣？

山上不栽種撿來吃的是哪樣？

家里不喂養能吃肉的是哪樣？

地里不撒籽能結果的是哪樣？

男 隊 （唱）叫聲對面我的妹，

我來猜么你聽好——

世上不放鹽能吃的是果子，

山上不栽種能吃的是菌子，

家里不喂養吃肉的是魚蝦，

地里不撒籽結果的是地瓜。

村民男 到我們了！

男 人 （唱）一蓬竹子直苗苗，

一只白鶴落樹梢。

白鶴心想吃口水，

問聲竹子格彎腰？

女 人 （唱）高山柴火堆倒堆，

半夜落火風來吹。

哥是柴火妹是灰，

吹死吹活在一堆。

【對上歌的二人在大家祝福的目光中結伴離開。玩場繼續。

眾 男 （唱）太陽出來照高巖，

金花銀花開滿臺。

金花銀花哥不愛，

哥愛阿妹好人才。

眾 女 （唱）哥是天上一條龍，

妹是地上花一蓬。

龍不翻身不下雨，

雨不灑花花不紅。

【氣氛熱烈，韓宜漸漸融入其中。阿依來到中間，對著韓宜的地方唱。

阿 依 （唱）對面看見花一蓬，

青枝綠葉花正紅。

問聲阿哥采不采，

不采花兒心不樂。

【韓宜不知怎么回答，四小伙搶上。

男 甲 （唱）阿哥采花阿妹戴，

男 乙 （唱）只要阿妹樂開懷。

男 丙 （唱）阿妹阿妹你真美，

男 丁 （唱）阿哥我來將你愛。

阿 依 （唱）牛甘白白正當摘，

阿妹白白正當戀。

要吃牛甘等十月，

要戀阿妹你等來年。

【四小伙識趣回到隊伍。阿依繼續。

阿 依 （唱）哥在西來妹在東，

日夜想哥在心中。

竹筒拎來作枕墊，

左思右想兩頭空。

【小土司來者不善地上。

小土司 （唱）變鳥我倆共一山，

變魚我倆共一灣，

妹變弦線哥變木，

變成三弦日夜彈。

——阿依，跟我走！

阿 依 我不喜歡你，你找別的阿妹去。

小土司 你從來都沒正眼瞧過我，咋個認得不喜歡我。

【阿依欲離開，小土司 抓住她手腕。

阿 依 你要干什么？

小土司 我從沙拉洛那天就看上你了，就等著你來玩場，跟你結伴！

阿 依 你放手。

小土司 （不放）我們再對一支歌。

阿 依 你放手！

小土司 （不放，招呼大家）伙子姑娘們，三弦彈起來，我們再唱！

【幾個人猶豫著開始彈琴。阿依想要掙脫無果。

阿 依 你干什么！我要叫人了！

小土司 叫人？整個巴甸寨都是我阿爹的！你能叫得著哪個？

韓 宜 慢！

【眾人望向韓宜。

韓 宜 古人云：君子不強人所難。小王爺何必強求一位姑娘。

小土司 （打量）哦……這不就是那個犯了事被流放的外地人嗎？我們巴甸沒有你說話的份。

韓 宜 在下剛剛看到，玩場乃自由戀愛之地，男女結伴皆你情我愿，小王爺又怎能破壞本地玩場規矩？

小土司 （蠻橫）阿依是我們本地的女娃娃，本地什么規矩，我說了算！

韓 宜 小王爺是未來的巴甸頭領，如此任性，恐怕土司王爺和巴甸民眾也不會同意。

舞女甲 韓先生說得對！我們女娃娃想跟哪個阿哥，就跟哪個阿哥！

舞女乙 對！阿依不想跟你走！

小土司 （氣惱，不得已放開阿依）你明說，是不是你自己喜歡阿依，想跟她結伴！

韓 宜 （一愣）阿依是我的學生，我只是保護她。

小土司 （鄙夷）這里是玩場，又不是學堂，只講喜歡不喜歡。你站開一邊。

阿 依 我喜歡韓先生，我想跟他結伴！

【眾愣。韓宜也吃了一驚。

小土司 你喜歡人家，人家又不喜歡你。

阿 依 （羞惱）你……

韓 宜 （站出來）我也喜歡阿依，想跟阿依結伴。

【韓宜走過去牽起阿依。眾拍手叫好。

小土司 你！你們……

男 甲 小王爺，我們走吧！

小土司 我們走著瞧！

【小土司帶著幾個嘍啰下。玩場散。

韓 宜 （放下阿依的手）阿依，剛剛多有冒犯，請你莫要見怪。

【音樂入。舞女們扮作流動的景。

眾舞女 （唱）月亮出來亮汪汪，

悠悠照在竹樓上。

妹妹等哥哥不來，

哥哥來呀妹開懷。

阿 依 （終于說出話來）多謝先生。

韓 宜 我送你回家。

【阿依拿起自己的篾籮，二人行。

【月光皎潔，銀輝鋪地，二人走在巴甸的美景中——大樹小溪，灌木竹林，小橋石坎，田埂綠地，蛙聲不絕于耳，蟲鳴此起彼伏。

阿 依 先生，你喜歡巴甸么？

韓 宜 喜歡。巴甸山清水秀，遠離世俗，實乃一處桃源仙境。

阿 依 （故意地）巴甸只有梨園、葡萄園，沒有桃園！

韓 宜 此桃源非彼桃園……

阿 依 （笑）我知道，你說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我逗你玩的！

韓 宜 （笑）你那么聰明，以后可以走出巴甸，到昆明或者別的地方繼續讀書。

阿 依 我們女娃娃嘛，跟著阿哥走！等我嫁了人，他去哪，我就去哪。

韓 宜 （笑）想得倒遠。

阿 依 先生……你剛剛說喜歡我，是真的嗎？

韓 宜 （望著她清澈的雙瞳，回避）這……

阿 依 這什么？

韓 宜 此乃權宜之計，不必掛心。

阿 依 （非常失望）……

韓 宜 阿依，你是我見過最善良、最美麗的姑娘，你……

阿 依 （打斷）那你喜歡巴甸，會留下來嗎？

韓 宜 我？我不知道。

阿 依 你曾說，京師有你的功業，你的家，總有一天，你會回去的。

韓 宜 （嘆氣）功業沒了，家也沒了——那一天，是哪一天呢。

阿 依 家沒了……你的夫人為什么不跟你一起來滇南？

韓 宜 她不知道我在這里。當初我身陷囹圄，怕連累家人，便寫下休書，與她斷絕關系。后來我服貶入滇，便托人告訴她，我已經死了。

阿 依 （被超越自己經歷的磨難驚得說不出話）先生……

【兩人默默前行一段。

韓 宜 （停了半天，嘆氣）去年種下的盤蓮，想必都已凋零了。

阿 依 （訝）先生……你一次也沒去看過？

韓 宜 一次也沒有。

阿 依 那我們去看看！

韓 宜 罷了。盤蓮一年一敗，早已過花期了。

阿 依 （堅持）我帶你去看！【阿依不等韓宜回答，拉起他快速越過小溪，鉆過灌木，一路來到盤蓮地里。

【雞鳴。

阿 依 先生你看！

【只見那太陽升起，一排排盤蓮舒展筋骨，精神抖擻，全部昂首向日。

韓 宜 （喜出望外）這……怎么會這樣？

阿 依 谷雨發芽，處暑開花，新的盤蓮籽采下、又種下……滇南沒有冬天，花期一直持續！

韓 宜 （明白過來）是你，一直在照料盤蓮？

阿 依 （點頭）嗯！

【旭日通紅似火，盤蓮金黃燦爛，兩人穿梭其中。

韓 宜 （唱）日出山，天地現，

忽如京師在眼前。

盤蓮開，心高遠，

向陽而行滋味甜。

阿 依 （唱）花挨花，一大片，

綠葉青枝長兩邊。

盤蓮抬頭像笑臉，

癡癡隨著太陽轉。

韓 宜 （唱）終向日，

苦盡甜！

阿 依 （唱）望太陽，

心喜歡！

二 人 （合）我似這盤蓮在巴甸，

心有太陽不孤單！

【阿依的篾蘿突然打翻在地。書掉了出來。阿依想撿，卻被韓宜先撿了去。

韓 宜 默默照料我的……也是你？【阿依只好點頭。韓宜看著眼前這位巴甸姑娘，終究沒再多言半句。

【幕間舞：盤蓮茁壯成長，一片花海妖嬈。

第三場 護蓮

【字幕：三年后。

【土司捋須踱步上，小土司和若干村民跟后。

小土司 阿爹，再這樣不下雨，地里的作物就都干死了。

村民甲 播下去的種子，連苗苗都發不出來。

村民乙 怪，秋旱連著春旱，巴甸從來沒有這樣干過。

村民丙 不如試試祭天、祈雨？

幾 人 對對對，殺幾只豬祭祭老天爺，過幾天就下雨了。

土 司 好。召集大家，設壇祈雨！【小土司招呼眾村民上，設壇抓豬，一片雞飛狗跳。

【幾個學生懷抱書本放學歸來。

學生甲 阿伯，你們在整哪樣？

村民甲 王爺召集大家祈雨。

【幾個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笑。

學生甲 你們快不要亂了，祭祀根本就沒有用。

學生乙 是啊，韓先生說了，連年干旱有自然原因，跟人為破壞也有很大關系。

學生丙 因為我們這么多年一直在砍山上的樹，雨水就越來越少。

學生丁 韓先生還說，我們現在應該趕快修水渠，引水澆灌！

小土司 閉嘴！一幫毛娃娃，懂哪樣！

學生甲 是真的！我看過書里面也是這樣寫的。從秦漢到隋唐，人們已經發明了取水的機械，好多地方都修了水渠！

學生乙 是啊，我們得想真正有用的辦法，殺豬求雨太可笑了。

【村民們被說得一愣一愣，小土司見狀，更是吹胡子瞪眼。

小土司 哇呀呀呀，韓宜，又是韓宜！

（唱）那年在玩場放過他，

如今還要來找茬！

他跟阿依早結伴，

遲遲不肯來娶她。

找人去探阿依的話，

阿依一直在等他！

不就是會讀幾本書，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忽然看見那一片怒放的盤蓮花海）

那片野花，是不是那個韓宜種的？

村民甲 小王爺，那叫——盤、蓮。

小土司 盤你的頭！地里的莊稼都干死了，只有那些花還直苗苗的，越開越旺！你們說，怪不怪？

眾村民 （面面相覷）怪、怪、怪！

小土司 一定是這些妖花，吸干了地底下的水，所以我們的莊稼都死了！來人，把這些妖花都給我拔了！（見沒人動）還站、站著干什么？上！

【四五個壯漢，上來就要拔盤蓮?？蔁o論他們怎么用勁，盤蓮依舊筆直地傲然挺立，扭不彎、折不斷。

小土司 砍！用刀砍！一定要把這些妖花都除掉！一棵不剩！

【幾個人提刀上，準備砍蓮。

【阿依沖上。她已經脫去當初的稚氣，是一位正值青春的美麗女子。

阿 依 等等！你們在干什么？

小土司 阿依！我們為巴甸除禍害，你不要擋道。

阿 依 擋了又怎樣？

小土司 你……你身為巴甸人，居然幫外人來對付我們！

阿 依 我幫了又怎樣？

小土司 你！巴甸以前從來沒有這些花，一直就風調雨順，還說這花不是妖邪之物？來人，上去砍了！

阿 依 慢著！

（唱）小王爺此話從何講？

氣話也應多思量。

盤蓮耐旱是本性，

最愛少雨曬太陽。

旱情持續非我想，

找辦法好過撒氣狂。

（以身擋前）看誰敢動我的盤蓮！

小土司 （懵）你的盤蓮？不是那個韓、韓宜種的？

阿 依 我們一起種的。

小土司 一起……！你，你你你！

【韓宜沖上，擋在阿依前面。

韓 宜 花是我種的，不要為難阿依。

小土司 來人，把花砍了！

眾 人 砍！砍！砍！

【二人與砍蓮者對峙。

二 人 （合）怎能讓他們毀盤蓮！

韓 宜 （唱）難溝通，懶爭辯！

阿 依 （唱）手牽手，身擋前！

韓 宜 （唱）心中起執念，

阿 依 （唱）一意護盤蓮。

韓 宜 （唱）它知我回京愿，

阿 依 （唱）它引我情絲牽。

韓 宜 （唱）它是我前世證，

阿 依 （唱）它是我今生緣。

韓 宜 （唱）太多信與念，

阿 依 （唱）太多喜與甜——

二 人 （合）怎能讓他們毀盤蓮！

【一聲咳嗽，土司上。

土 司 好好祈個雨，哪來這么大動靜？

小土司 阿爹！外來教諭韓宜種下妖邪之花，惹惱了神靈，所以巴甸才不下雨！

土 司 哦？

韓 宜 并非如此，土司大人。巴甸地處高原，四季溫暖，加上連年刀耕火種、毀林伐木，此時若恰逢雨少，很容易出現旱災。

小土司 住嘴！我們巴甸的娃娃和年輕人，一

天不種地不干活，就是被你這些無用的長篇大論搞暈了！

土 司 （示意韓宜）說下去。

韓 宜 十年之計，莫如樹木。若一味斬伐林木，水旱之災必將頻發，后世之災也。

土 司 那依你之見？

韓 宜 很簡單。當務之急，應立刻修堤梁、通溝渠，引水灌溉，緩解眼前旱情；同時，停止開山辟田，以保后世。

【土司捋須。

【一村民沖上。

村民甲 王爺！王爺快看，昆明府派人送東西來了！

村民乙 大米！

村民丙 包谷！

村民丁 還有——好幾十桶水！

村民甲 這些都是府上送來的賑災物資，還有這個——（拿出幾卷圖紙）

眾村民 這是什么？

韓 宜 （展開細看）這是灌溉機械“水轉筒車”的制造圖紙，太好了！我們馬上可以造幾架出來，汲水抗旱！

小土司 說得容易，咋個造嘛！

土 司 圖紙……？看不懂吧？

學生甲 （搶過）我看得懂！

學生乙 我也看得懂！

學生丙 韓先生給我們講過制造原理！

學生丁 有圖紙，我們就可以照葫蘆畫瓢——造出來！

土 司 好！哈哈哈哈！就讓韓宜帶領大家，造車抗旱！

小土司 阿爹……

土 司 （不理他）明天開始，你也去學堂學點知識吧！

【土司下。眾開心地放棄祈雨準備，下。盤蓮花海完好無損，搖曳生姿，韓宜和阿依情不自禁相擁。

阿 依 先生！

韓 宜 阿依！

【突然，韓宜卻推開阿依。

阿 依 先生？

韓 宜 對、對不起。

阿 依 你忘不了她。

韓 宜 不僅僅是茹玉，我……

阿 依 你忘不了過去的一切，還是想回京。

韓 宜 （承認）想回。

【沉默。

阿 依 京師，長什么樣？

韓 宜 （唱）東望京師回憶長，

馬踏飛燕過城墻。

過城墻，上朝堂，

上朝堂，意張狂。

朝為臣子暮喚郎，

盤蓮亭內潑茶香。

臨風一陣前塵惘，

無名清淚濕衣裳。

【韓宜背身慨嘆。阿依心痛。

阿 依 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韓 宜 請講。

阿 依 京師的盤蓮，比這里開得更茂盛嗎？

韓 宜 盤蓮喜陽，京師多陰，不比。

阿 依 花期更長？

韓 宜 盤蓮耐旱，京師多雨，不比。

阿 依 那為何盤蓮不愿意留在巴甸，留在滇南？

韓 宜 （沉吟良久）三國曹植曾上書言，“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臣竊自比葵藿?！倍抛用酪苍性娫?，“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卑⒁?，你知我為何鐘愛盤蓮？正因為盤蓮也和葵藿的習性一樣——終生向日,乃本性也，永不改變。太陽在哪，盤蓮的心就在哪！

阿 依 （痛心）太陽在哪，盤蓮的心就在哪——可是，太陽卻從不肯為盤蓮早升一刻，晚落半時！太陽可曾想過盤蓮的心？

韓 宜 （無言以對）

阿 依 阿依心中的太陽尚且如此，先生心中的太陽，又何嘗不是如此？

【韓宜驚。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

【隆隆雨聲中，經冬復歷春。

【幕間舞：盤蓮開得比以前更多、更

旺了……

第四場 收蓮

【字幕：又三年后。

【內傳來嬰兒哭聲。

【內聲——“王爺，孩子叫什么名字？”“還沒想好?！薄斑€沒想好??？”“等我去問問韓先生，叫什么名字、不土氣！”

【小土司、韓宜、貨郎，三人飲酒。小土司成熟多了。

小土司 貨郎大哥，韓先生，滿上，滿上！

二 人 恭賀王爺喜添貴子！

貨 郎 我上次離開的時候，你還是小王爺呢！如今當爹了，更要穩重點！

小土司 貨郎大哥，我是你看著長大的，敬你！你這幾年回來得少了。

貨 郎 是啊，巴甸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帶回來的好東西也越來越多，我生意不好做嘍！

小土司 這得感謝韓先生，他在巴甸興學倡文七年，培養了許多人才，功不可沒。

韓 宜 王爺言重，在下不敢當。

小土司 你不要謙虛了！現在我在昆明府那幫人眼里，是土司里面地位最高、最有文化的，年年都受表揚。你也是我的先生，先生，我敬你！

韓 宜 謝王爺。

【內傳來嬰兒哭聲。

小土司 哎喲我的心頭肉，阿爹抱，阿爹抱……（沖下）

【二人相視而笑，暢快對飲。

韓 宜 仁兄，好久未見！

貨 郎 好久未見！

韓 宜 （終于還是問出了口）京師那邊……可有消息？

貨 郎 （訝，嘆）我料你也是不死心。實話告訴你吧，的確有新消息。

韓 宜 （推開酒杯站起來）什么？

貨 郎 吏部侍郎，你的岳父，一年前去世了。

韓 宜 （驚）那……茹玉？

貨 郎 （搖頭）沒打聽到。不過上京的朋友，終于找到了你家。

韓 宜 （驚喜）如何？

貨 郎 那里只剩些死去的盤蓮莖稈，房子院子，早都荒蕪了。

韓 宜 什么都沒有了？

貨 郎 什么都沒有了。

韓 宜 （跌坐）……

貨 郎 老弟，新帝即位，你不會不知道吧？

韓 宜 聽聞了。

貨 郎 新帝即位，歷史翻篇，朝廷要是有為你平反的意思，早就下詔了——你為什么就是不死心呢？

韓 宜 我……

貨 郎 七年來，你興學有功，巴甸人民對你敬愛有加，留下來有何不好？開化邊地，照樣能青史留名！我還聽說，七年了，土司王爺當初喜歡的那位阿依姑娘遲遲不嫁，都是因為在等你！

韓 宜 我……阿依是位好姑娘，我對不起她！

貨 郎 老弟，萬事萬物都在變化，歷史在變，國家在變，巴甸也在變，為何就是你不肯變，連帶人家姑娘也不肯變呢？

韓 宜 （痛心）仁兄所言，句句在理！

貨 郎 （嘆）夜深了，回吧，回吧……

【貨郎惋嘆下。

【韓宜背身，靜默而立。

【隆隆雷聲在醞釀，突然一記悶雷，春雨傾盆而至。

韓 宜 （唱）好雨也知時節到，

當春發生自逍遙。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獨人間白頭搔。

我也曾，勇諫勸，求正道，不懼貶，最桀驁，

卻落得，衣襤褸，身潦倒，志

空抱，苦煎熬。

廟堂夙愿曾未了，

七年一日彈指消！

前路望斷，又驚春曉——

只落得，任雨隨風打芭蕉。

【大雨如注，韓宜沖進盤蓮花叢，瘋狂地扶起盤蓮的頭，可無論韓宜如何托舉花盤，一棵棵盤蓮都沒精打采地垂著頭，無法昂首向日。

韓 宜 （絕望地）心向日，苦盡甜？可是太陽在哪里呢？（大笑）……盤蓮啊盤蓮，太陽沒了，你們就不抬起頭來了嗎？快，抬起你們的頭來！快?。?/p>

【盤蓮垂頭不動。韓宜一路狂奔，來到阿依家，扣門。

【阿依點燈開門上。褪去所有青澀的她，已不再是當初懵懂的少女。

阿 依 先生，你怎么喝了這許多酒！（疼惜，幫他拭雨）

韓 宜 阿依、阿依——

（唱）韓宜我到滇南整有七年，

志兒頹心兒累卻遇紅顏。

承蒙你相陪伴在我心間，

弱書生常相拒怕你艱難。

到如今，

舊夢前塵皆了斷，

決心扎根在滇南。

微言懇請望收留，

這半生漂泊形影單！

阿 依 （呆?。┫壬?，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要娶我？

韓 宜 我想娶你，我要娶你！我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來不來得及娶你！

【大雨如注。

阿 依 （用力點頭）嗯！

【兩人緊緊相擁。

韓 宜 讓我從現在開始，好好照顧你，一輩子！

【雨停。歡快的音樂進，幕內伴唱：

“置新地，蓋新房，

婚前籌備穿梭忙。

新房新婚新氣象，

相依相伴到天長?！?/p>

【韓宜指揮三五人蓋新房、刷紅漆、貼喜字；盤蓮化作阿依的姊妹們，為她拉紅綢，做嫁衣，剪喜字——舞臺一片喜慶的紅。

【阿依把玩著姊妹給她做的紅蓋頭，臉上泛起當年少女般的紅暈。她自己試戴蓋頭，舍不得放下。

阿 依 （唱）等呀等，盼呀盼，

終于盼來這一天。

霞帔加身戴鳳冠，

他要親手將我蓋頭掀！

心愿馬上要實現，

白首不離度余年。

【幕間舞女合唱:

“剪喜字，梳紅妝，

阿依明天作新娘。

嫁給教書的韓先生，

明天就要進洞房！”

【內聲——“韓先生說了，再預留二十壇陳酒！”

第五場 贈蓮

【一個陌生女人出現在巴甸。她穿著素雅，大氣端莊，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她亦步亦趨，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茹 玉 這里與想象中，好不一樣——

（唱）在夢中，滇南處處皆草莽，

不曾想，綠水清幽錦繡藏。

行人懂禮讓，

農家耕作忙。

時聞書聲朗，

遍野有花香。

黃發垂髫怡然樂，

好一個世外桃源鄉。

——他真的會在這里么？

【突然，她看見了那片盤蓮花海。

茹 玉 （激動）盤蓮，好大一片盤蓮花海！沒錯，是他！……（喜極而泣）是這里，他一定在這里！

【內聲——“看誰先采到那枝新娘花！”阿依和幾個姊妹嬉笑上。

姊妹甲 挑最大的！

姊妹乙 不，要開得最好的！

姊妹丙 對！要最艷最美的那一朵！

姊妹丁 跟新娘子長得一樣！對不對嘛！

阿 依 （笑）再不采天都要黑了！

【茹玉采下一枝嬌美的盤蓮，送給阿依。

茹 玉 這枝如何？

姊妹甲 誒？這朵好！

姊妹乙 花色鮮艷。

姊妹丙 不大不小。

姊妹丁 正合適！

阿 依 （從茹玉手中接過花）多謝?。慈阌竦拇┌纾┠恪皇前偷槿恕?/p>

茹 玉 不是。

阿 依 從昆明來？

茹 玉 不，從京師來。

阿 依 （敏感地）京師……（重新打量茹玉）你……

茹 玉 說來我與姑娘也算有緣——當年我

成婚之日，也是用盤蓮作為新娘花。

阿 依 盤蓮……？

茹 玉 我與我夫君都極愛此花，家中也曾處處種植。后夫妻遭難離散，惟以盤蓮作為信物。我一路尋夫，見此盤蓮，料他定離此不遠。

阿 依 你是……（不敢相信地試探）茹玉？

茹 玉 （驚）姑娘怎知我姓名？

【阿依一陣暈眩，腳下不穩。姊妹們覺得狐疑。

姊妹甲 阿依，你咋個啦？

姊妹乙 我們快回去，等下新郎官要著急了。

姊妹丙 對呀，韓先生還在新房等你回去挑喜糖呢！

【茹玉向后一退。

茹 玉 韓先生……韓宜？

姊妹甲 你咋個知道新郎官的名字？

【二人互退一步，急收光。

【轉場，布滿喜字的新房內。

【一更聲響。

【阿依與茹玉一人一邊，坐于正廳。

阿 依 （唱）一更鼓，一更響。

茹 玉 （唱）一更響，一更長。

阿 依 （唱）怎料她跋山涉水到遠疆。

茹 玉 （唱）未曾想他安居一隅在他鄉。

阿 依 （唱）他可會守妻房？

茹 玉 （唱）他可要娶紅妝？

阿 依 （唱）她多端莊。

茹 玉 （唱）她青春樣。

阿 依 （唱）苦思量。

茹 玉 （唱）意彷徨。

阿 依 （唱）手撫盤蓮慰慌張，

像他就在我身旁。

茹 玉 （唱）盤蓮像要對我講，

海誓山盟他未曾忘。

【二更聲響。

【韓宜風塵仆仆，破門而入。

韓 宜 茹、茹玉？

茹 玉 夫君！

【兩人幾欲立刻相擁，礙于阿依而止步不前。

【阿依緩緩站起。

阿 依 我去廚房，給你們泡壺熱茶。（下）

【韓宜與茹玉，熱淚含目。

茹 玉 （唱）一聲郎，步步喚。

韓 宜 （唱）手兒挽，淚無端。

茹 玉 （唱）問郎君，飲食起居可習慣？

韓 宜 （唱）問娘子，舊病頑疾可擾安？

茹 玉 （唱）七年來我夜夜將你夢里喚。

韓 宜 （唱）七年來我日日把家掛心間。

茹 玉 我就知道你沒有死，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韓 宜 你如何找到這里的？

茹 玉 我只身來滇，到昆明府查詢甲歷，由郡到縣，由鄉到寨，一步一步，走到了這里！

韓 宜 （心疼）唉！

茹 玉 年前父親去世，臨終前才將真相告我——當初你沒有死，只是流放遠走。你，你為何如此騙我！

韓 宜 （痛心）遠竄遐荒不知歸期，怎可要你跟我一起受苦！當年我寫下休書杜撰死訊，為的就是要你改嫁！你怎么……不聽話！

茹 玉 妾如磐，生死連。你忘了我請父親送去的盤蓮花籽了么？

韓 宜 沒忘，沒忘！我在滇南，也種下了一片盤蓮。你來的時候，可曾看到？

茹 玉 看到、我看到了！夫君——我終于找到你了！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卻突然泛起苦澀。韓宜放開茹玉的手。

茹 玉 你，明天要與那位阿依姑娘成親？

韓 宜 是，準備開始新生活了。

茹 玉 你想回京嗎？

韓 宜 回不去了。新帝即位，歷史翻篇，沒人會再為我平反，我這一生都要待在這里了。

【茹玉拿出一封信。

茹 玉 父親臨終前召集舊部，親手寫下舉薦信一封，昔日同僚聯名簽字，為你伸冤！新帝即位，亟缺謀士，父親說，你若手持這封聯名信回到京師，定可重被起用！我跋山涉水到此，便是送信、尋夫來也！

【韓宜手中信飄落。

韓 宜 這么說，我可以回去了？

茹 玉 嗯！可以回去了！

韓 宜 回到京師，回到朝堂之中？

茹 玉 回到京師、回到朝堂之中！

韓 宜 我可以回去了……我可以回去了！哈哈哈哈！我要回去了！

【三更聲敲響。

【幕內突傳來茶盤掉落、破碎一地之聲。阿依緩緩而出。茹玉和韓宜這才意識到，阿依一直在后廳一旁。

【燈光變化，三人分立三處，一夜無眠。

韓 宜 （唱）東廂妻，西廂愛，

滇南京師兩頭難。

阿 依 （唱）她與他夫妻情深共患難。

茹 玉 （唱）她與他七年相伴結鳳鸞。

韓 宜 （唱）兩頭皆是我夢里盼。

阿 依 （唱）她為他守得云開見月明。

茹 玉 （唱）她為他青絲空耗韶華耽。

韓 宜 （唱）可嘆年月不回返。

阿 依 （唱）他沉冤昭雪終得盼。

茹 玉 （唱）他返京重起在眼前。

韓 宜 （唱）七年等得京師還。

阿 依 （唱）他會不會斷舍離把那京師還？

茹 玉 （唱）他會不會放不下嬌美好滇南？

韓 宜 （唱）我莫非要做那悔婚負心漢？

三人合 （唱）月落窗前夜無眠！

【四更聲清冷地響起。只有阿依的燈還亮著。她獨自一人背立窗前。

【幕后清婉的女聲伴唱：

“月亮出來亮汪汪，

悠悠照在竹樓上。

阿妹等哥哥不來，

阿妹等哥哎，

哥不來……”

【月光朦朧中，阿依一人來到盤蓮花海間。她撫摸花兒，想讓垂著頭的花盤抬起頭來，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直至精疲力盡。

阿 依 盤蓮呀盤蓮，你轉過頭來看看我吧，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呀……你眼里只有你的太陽，太陽出來，你的心就跟著去了……我，我也有我的太陽。我的太陽，他——（唱）照我心房暖又暖，

給我多少樂與歡。

來去匆匆天上走，

早知他終有一刻還。

從不曾為我早出現，

從不曾為我晚落山。

他是太陽我是蓮——

可惜此生終無緣！

若天亮前，他尋我而來，那定是與我告別來了。天啊天，快亮起來吧！

【五更聲響。

【韓宜上。他見阿依枯坐花叢里，一陣心疼襲來。

韓 宜 阿依。

阿 依 （半晌，平靜地）先生，你還是來了。

韓 宜 來了。

【兩人一時無語，盤蓮妖嬈舞動。

阿 依 先生，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們一起種盤蓮時的情景？

韓 宜 記得。

阿 依 那時的我，剛剛成年。

韓 宜 那時的巴甸，還沒有盤蓮——（唱）猶記當年播種時，豆蔻女兒二月梢。

阿 依 （唱）君似驕陽天上來，使我思君暮與朝。

韓 宜 （唱）你為我栽種盤蓮籽，我教你詩書與笙簫。

阿 依 （唱）你地理天文無不知，

詩書文史無不曉。

韓 宜 （唱）你天資聰穎心如發，琴瑟和鳴有話聊。

阿 依 （唱）盤蓮向日見天長。

韓 宜 （唱）你我相交日漸好。

阿 依 （唱）七年春回春又去。

韓 宜 （唱）七年盤蓮根蒂牢。

阿 依 （唱）如今盤蓮花成海，你我分別在今朝。

——先生，你走吧。

韓 宜 （痛心）我與茹玉七年前休書已下，已無夫妻之名，你若肯與我一同回京，我們……

阿 依 （搖頭）我不會跟你走的。

韓 宜 為何？

阿 依 先生呀，我的先生！

（唱）七年前巴甸初邂逅，

你說你是京師來客不久留。

七年間未置房與產，

一個人居住在竹樓。

話少不合眾，

婉拒謝應酬。

獨自喝悶酒，

舉杯對月愁。

格格不入非本性，

誰都說你待不久。

從不敢向你明心跡，

總擔心捅破盆底水難收。

直到你，

開設學堂把課授，

督辦人馬把路修。

置地建宅交朋友，

雨中問我愿不愿將你半生漂泊來收留。

先生呀先生，

我怎不愿、怎不想、怎不渴、怎不求，

與你定居滇南隅，

紅河邊上泛輕舟。

卻怎不料、怎不知、怎不曉，怎不憂，

七年將就，七年綢繆。

舊夢不朽，萬事皆休！

新婚前夜話分手，

鴻鵠遠去不回頭！

韓 宜 （痛極）阿依，阿依——

（唱）巴甸千種好，

山水樂迢迢。

我也曾誠心與你共修好，

我也曾誓將京師夢全拋。

我也曾謀劃扎根在滇南，

我也曾憧憬兒孫好逍遙。

信一到，魂被攪，

幾回煎，幾回熬。

驚覺返京心不死，

重登廟堂才能把夢了。

此一走不知何時還，

只怕是一生滇南只一遭！

不忍愧對芳華女，

一生虧欠女兒嬌！

【雞鳴。

【茹玉靜靜在旁。

茹 玉 （唱）巴甸女至善至純惹人憐，

叫我感愧又汗顏！

她深明大義氣量顯，

她不計得失性至賢。

我夫客居整七載，

得遇知己苦也甜。

茹玉小看了滇南女子?。ㄉ锨埃┌⒁拦媚?，我此番前來，送信事大，尋夫事小。我孀居多年，回京后定不打擾你二人生活！你乃韓宜知己，懇請你與他返京！

【阿依搖頭。

阿 依 我與先生，都是盤蓮，只不過各有各的太陽，此生無緣。

【阿依剝下一把盤蓮籽，贈與二人。

阿 依 先生，你來時帶一包種子，走時帶一包果實。種子與果實皆為一物——在滇南見盤蓮，如見京師；在京師見盤蓮，如見滇南。自此，滇南與京師皆有盤蓮，愿兩地皆為你心中故土。天亮了，二位，請上路吧。

【二人感喟，鄭重收下盤蓮籽。

【旭日東升，盤蓮全部蘇醒，昂頭向日。

阿 依 （唱）滇南有古語，

花開天地香。

謝先生，

啟蒙我心智與理想，

為巴甸打開一扇窗。

愿先生，

鴻鵠志高向陽去，

海闊天寬任翱翔。

阿依永記你德與好，

滇南不忘你慨與慷。

陽光普照永明亮，

盤蓮不悔向太陽。

【韓宜與茹玉在村民們的目送下遠去。

【村民們散去，只見盤蓮花海里，一位女子背影，她獨自一人翩遷起舞。

【幕內伴唱：

“太陽出來了，

月亮下去了。

阿哥阿哥天上走，

阿妹阿妹望白頭……”

【幕徐落。

盤蓮，即向日葵，又稱望日蓮、向陽花。于明朝初期傳入中國，最早記載文獻為明朝人所著《群芳譜》（1621年），稱“ 迎陽花”。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