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島詩歌中的黑色意象

■　徐安琪

北島作為朦朧派詩人的代表，其詩歌的特色不言而喻。但是，北島的詩歌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特色，詩歌內涵也隨之轉變。閱讀北島的詩歌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北島詩歌中蘊含大量的黑色意象，同時與其相伴相生的還有光明意象。明與暗的對照，擴大了北島詩歌的建構，使其詩歌內涵更為廣闊，而詩人運用這樣的反襯，進行對個人身份及社會歷史的不斷解構與建構，呈現(xiàn)出詩歌內容和知識分子身份的矛盾張力色彩。因而，黑色意象的研究也就離不開光明意象的探討，兩者相輔相成，由此筆者試圖探討北島詩歌中的黑色意象的特點，以及黑色意象隨著北島心境變化而產(chǎn)生的不同內涵，進而重新發(fā)現(xiàn)北島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及當代詩歌的走向。

初期詩歌：黑色意象的解構

北島經(jīng)歷過文革，由于時代的悲劇性，他在早期的詩歌中表達了青年知識分子的憂郁、彷徨與無助。據(jù)北島自己回憶：“回首往事，大可不必美化青春。我們那時一個個像孤狼，痛苦、茫然、自私、好勇斗狠”①，這雖然是詩人后期的追憶，但是早在文革過后，詩人就已經(jīng)開始覺醒，不斷反思歷史，并且以一種激情來表達自己的理想與反抗。此時，北島的內心是充滿火似的熱情，他極度渴望建立一個理想世界，因而其詩歌正是這樣的構建。以《候鳥之歌》②為例：

我們是一群候鳥，

飛進了冬天的牢寵；

在綠色的拂曉，

去天涯遠征。

讓脫落的羽毛，

落在姑娘們的頭頂；

讓結實的翅膀，

托著那太陽上升。

我們放牧著烏云，

抖動的鬢毛穿過彩虹；

我們可以看出，在北島的這首詩中，有黑色意象烏云、牢籠。但是，與黑色意象相對應的光明意象，如拂曉、太陽、彩虹等在該首詩歌中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結合北島早期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看出在這首詩中，北島試圖構筑一種沖破牢籠、打破黑暗的新世界。他以微量的黑色意象代表現(xiàn)實社會的冰冷，再用光明意象來表達自我意識的覺醒，試圖解構黑色意象，凸顯光明的希望，意在用“光芒”打破冷酷，以此建造一個理想的世界，一個充滿夢和歡樂的世界。

面對被荒謬事件充斥的現(xiàn)實，北島的詩發(fā)生了微妙的轉變，以《冷酷的希望》③為例：

烏云奏起沉重的哀樂，

排好了送葬的行列，

太陽向深淵墜落，

牛頓死了；

這首詩歌中的黑色意象有“烏云、哀樂、葬、深淵”，而光明意象只有“太陽”，黑色好像沒有被解構，反而是光明被解構了？其實不是。北島在面向現(xiàn)實世界時，詩人筆下開始出現(xiàn)黑暗與死亡，但是，詩人看到的不僅是深淵，他的心中還沒有把夢想磨滅掉。在《太陽城札記》④中，雖有黑色意象如“老樹，夜晚，發(fā)黑的板墻”，黑色意象在解構光明意象，太陽是“顯現(xiàn)在打碎的鏡子上”的，紅波浪是“浸透孤獨的槳”，但是光明意象，如“虹，太陽，月光，麥粒”也隨之出現(xiàn)，正如《生命》中表達的：

“太陽也上升了”

北島心中的“太陽”沒有落下，只是他開始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開始用理性來思考非理性的社會，開始反思自己的田園浪漫想象是否是可行的。

初期的北島，和朦朧派的詩人有著相似點，都是非理想地想用熱情建構一個童話世界，可以說是活在田園想象里的詩人，這正代表著青年知識分子當時的浪漫情感，有著自己的想法，卻沒有真正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

中期詩歌：黑色意象的建構

北島以《回答》⑤一首詩，開辟了其中期的創(chuàng)作輝煌。一首《回答》，吶喊出了詩人心中的義務反顧的追求與反抗：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北島以強烈的反諷特色，意在撕開現(xiàn)實的虛偽，喊出呼聲：“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以此震醒一代人。同時，北島將自己看作是挑戰(zhàn)者，他要挑戰(zhàn)世界，挑戰(zhàn)所謂的權威。詩人正如魯迅一樣，化筆桿子為刀槍，撕碎沉睡的鐵籠。北島在《回答》中依然選用了黑色意象，如“卑鄙者、死者、死海、苦水”，建立了一個黑暗的世界，而他的目的是用光明打破黑暗，因而北島在結尾高喊：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詩人沒有歸隱田園去構筑自己的象牙塔，也沒有用愛與善來呼喊人類的覺醒，而是帶著自己冷靜的思考，決絕的反抗，以知識分子的獨立追求來表達對光明世界的向往。在《回答》中，北島也隱約地給出了建立世界的答案，即用文化來改變世界，而詩人自己正是改變者中的一員。并且，詩人有著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他說“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此時不僅是戰(zhàn)士，不僅有著毀滅一切的熱情，同時還有著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都是由黑色意象所建構的，即由這些意象來構筑光明的未來。

在北島的中期詩歌中，黑色意象是建構的，而非解構。正如其初期詩歌，黑色意象的解構意味著北島如初生牛犢，對凈土有著自我的向往，充滿著美好的想象，因而他也如顧城一般，消滅黑色，建構一個如童話般的“百花山”。但是，在此時期，北島開始自己建構黑色意象，但他的心態(tài)并不是消極的，而是看破現(xiàn)實的殘酷，采用進取、行動的態(tài)度來創(chuàng)建未來，由“象牙塔”走向“十字街頭”。在《宣告——獻給遇羅克》⑥中，北島說道：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個人

北島借此表達了自己的人道主義情懷，但是此時在遭遇了遇羅克事件后，他的人道主義情懷并不是初期的象牙塔式的田園風情，而是將視野投向民眾與社會，反思被推崇到極點的英雄主義，反思人作為主體卻日漸消失的自我個性。正如詩人自述的，“我將追隨你那自由的靈魂，為了人的尊嚴，為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我要和你一樣勇敢，決不回頭……”⑦英雄本來是個光明意象，但是此時卻被北島作為黑色意象建構，他認為英雄不該出現(xiàn)，他急切地想擺脫英雄，真正地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于是北島繼續(xù)呼喊，在《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中，詩人看到的是：

以太陽的名義

黑暗在公開地掠奪

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人們在古老的壁畫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北島渴望的是非英雄的個人，能夠站起來，不再默默地承受，他希望聽到的是回答與吶喊。黑色意象在這首詩中出現(xiàn)得令人心寒，“悲哀的霧、貧困的煙頭、低沉的烏云、死亡白色的寒光”都籠罩在整個世界，甚至希望“太陽變成萎縮的花環(huán)”，黑色意象的不斷建構意味著詩人對理性世界越來越渴望。

中期詩人北島，用鏡子一般的心去感知世界，血淋淋地揭開現(xiàn)實的殘酷，營造出真實的黑色意象世界——一個鐵籠，赤裸裸地向人們展示世界的黑暗，甚至自我反思：“我們不是無辜的/早已和鏡子中的歷史成為同謀，等待那一天/在火山巖漿里沉寂下來/化作一股冷泉/重見黑暗”⑧。北島反思社會，反思歷史，也反思自我，重見黑暗是警醒，他仍然在等待光明。

晚期詩歌：黑色意象的消解與重構

北島后來主要旅居國外，在遙遠的對岸，詩人的呼聲更難傳遞到人們的心中，因而他在晚期詩歌中透露出來的更多是無奈。在一次訪談中，詩人北島剖析了此時自己的詩歌特點：“如果說有什么變化，可能現(xiàn)在的詩更往里走，更想探討自己內心歷程，更復雜，更難懂。”⑨而在此時的詩歌里，北島的黑色意象也發(fā)生了轉變，即不以直接的黑色意象放入詩歌中進行表達，消解了黑色意象，但是卻將光明意象給黑色化，達到另一種重構的目的。如《進程》⑩：

盲目的煤，嘹亮的燈光

我走在我的疼痛上

圍欄以外的羊群

似田野開綻

詩人構筑了羊群、燈光與田野，但是整體情感基調卻是悲傷的，因為我仍然在疼痛，而熱鬧的羊群是在圍欄外的，那圍欄里呢？作者正是圍欄里的在疼痛的“羊群”。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因此后期作品中有

許多“無題”，其中一首說：

門在抵抗歲月

絲綢卷走了叫喊

我是被你否認的身份

從心里關掉的燈

這脆弱的時刻

敵對的岸?

“燈”的光明不是自己熄滅的，而是被從心里關掉的，暗淡的是人心。北島遠在異鄉(xiāng)，聽不到回答，記憶成了他的陪伴。這種被流放的身份，讓北島感受到了切膚的孤獨，國家與人民的雙重否認，將北島立于敵對的位置，“泉水安慰我，在這無用的時刻”?。黑暗不僅僅是被迫的選擇，也是北島的自我放逐：

日復一日，苦難

正如偉大的事業(yè)般衰敗

像一個小官僚

我坐在我的命運中

點亮孤獨的國家?

初期、中期不斷地反思，不斷地抗爭，期待未來，喊出回答，現(xiàn)在變成只有自己在異域發(fā)聲的獨角戲，北島再一次走向象牙塔，自己為自己構筑的黑色象牙塔。

光明意象與黑色意象在纏繞中此消彼長，北島在詩作中給讀者的感覺實在消解黑色，讓光明閃現(xiàn)，但實際上卻是對黑色意象的重構。洪子誠認為北島的詩質是“硬性的，是‘黑色的’，表現(xiàn)了強烈的否定意識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狀況”?，而這一組悖論意象在解構、建構、消解中不斷掙扎，表達了詩人北島對現(xiàn)實的反抗，對自我情況的認知。在《重影》一詩中，北島說：

向日葵受傷

指點路徑

盲人們站在

不可理解之光上

抓住憤怒

刺客與月亮

一起走向他鄉(xiāng)?

從該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北島把這種“流放”認為是自己憤怒后的離開，無論是自己建構的黑色意象還是光明意象，都一起帶走，帶往異鄉(xiāng)。為此，他認為光明的黑色面紗終會被揭開，“答案很快就會知道/日歷，那撒謊的光芒/已折射在他臉上”?，而北島自己呢？身處異鄉(xiāng)，“火光羞慚啊黑夜永存/在書中出生入死”?，卻終究是“一張紙一種困境”，“母親的淚我的黎明”?。“一些樹轉身/某人成了英雄”?，當然也有曾經(jīng)的英雄隱退舞臺。早年雄姿英發(fā)的北島，想改變世界的戰(zhàn)士，驅離詩歌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平庸生活中的平凡者角色，詩人從原來不可能的期望中抽身，黑色意象的消解不是為了光明世界的理想，而是永墜黑暗的悲傷。

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與當代詩歌的發(fā)展

意象派詩人龐德認為意象是“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情感的復雜體驗”?，他把意象當做一種體驗，是過去經(jīng)驗在感覺上的心理遺存，意象的使用與詩人的內心體驗相關.也就是說，通過對意象的考察，讀者可以體會詩人獨特的內心世界和精神氣質，同時感受詩人在環(huán)境下內心體驗的變化以及對自我身份的考量。由上述對北島初期、中期及晚期詩歌作品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北島對于黑色意象的運用，有著時代以及詩人內心世界的影響，同時體現(xiàn)了北島作為知識分子對社會歷史的關懷。正如洪子誠所說：北島是“詩的敘說者，在悲劇性的抗爭道路上，表現(xiàn)了覺醒者的歷史轉折意識，和類乎反抗絕望的精神態(tài)度，表現(xiàn)了在批判、否定中尋找個體和民族再生之路的激情”?，也就是說北島一直將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甚至是帶有啟蒙主義精神的革命者來看待的，他不斷建構與解構詩作中的黑色意象，直到晚期之前都沒有放棄對光明的渴求，力求通過文學對社會指出一條光明大道來。因而北島詩歌中的黑色意象與光明意象的交錯，構成了北島詩歌的豐富內涵和心理沖突，這一組相反意象形成了詩歌中的“悖謬性情境”。不過，在北島的晚期創(chuàng)作時，他的風格可以看出詩人本身也開始質疑自己的身份了，知識分子的地位以及話語權被“流放了”。

不少研究者都認為朦朧詩派繼承的是五四的個人主義，不可否認，詩派中的作家都渴望確立自我主題，因而放大了個體在歷史中的地位，頗像五四的風格。不過，從北島的自述以及其詩歌風格的轉變中可以看到，雖然詩人強調“我”的主體地位，但卻不像五四時期以郭沫若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詩人，而是有著自己獨特的浪漫印記及追求，他強調自我的背景沿革是不一樣的，因而對“我”的定義及強化的目的也自然不同。也就是說，“作者與世界，與詩的關系，和他所扮演的角色，顯得復雜起來”?。“流亡是最悲慘的命運之一……永遠離鄉(xiāng)背井，一直與環(huán)境沖突，對于過去難以釋懷，對于未來滿懷悲苦”?，北島后期轉向了對普遍人性的探索，這不是承認過去，屈從過去，這是對以歷史的方式來告別過去，無論社會歷史如何發(fā)展，根本要改變的是社會對人的定位，而對人性的探索正是當代詩歌急需思考地方向。特別是在詩歌被不斷邊緣化的過程中，喊出對人性的思考才有可能重新構建詩人與讀者的關系。

結　語

北島作為身負知識分子使命感的詩人，隨著政治歷史的發(fā)展，以及他對自身及社會的思考，不斷解構、建構黑色意象，同時伴隨著其與光明意象的交叉關系，表達了詩人的關懷意識。詩人北島在初期、中期、后期詩歌風格有著明顯的變化，即其創(chuàng)作與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而詩歌的邊緣化也與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需要有著必要的聯(lián)系。從北島創(chuàng)作的變化中，我們可以把握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及對其身份的自我定位，同時思考當代詩歌的發(fā)展，重新構筑作者與世界、與讀者之間的緊密關系。

注釋：

①北島：《陌生的海灘》，《今天》編輯部，1980年，第3頁。

②北島：《候鳥之歌》，《陌生的海灘》，《今天》編輯部，1980年，第14頁。

③北島：《冷酷的希望》，《陌生的海灘》，《今天》編輯部，1980年，第11頁。

④北島：《太陽城札記》，《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4-6頁。

⑤北島：《回答》，《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7-8頁。

⑥北島：《宣告——獻給遇羅克》，《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22頁。

⑦北島：《斷章》，《七十年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45頁。

⑧北島：《同謀》，《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45頁。

⑨北島：《光芒涌入》，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421頁。

⑩北島：《進程》，《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64頁。

?北島：《無題》，《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90頁。

?北島：《無題——給馬丁·莫依》，《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74頁。

?北島：《進程》，《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64頁。

?洪子誠：《北島早期的詩》，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北島：《重影》，《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69頁。

?北島：《不》，《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208頁。

?北島：《抵達》，《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55頁。

?北島：《無題》，《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85頁。

?北島：《早晨》，《北島詩歌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68頁。

?[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2頁。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09頁。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10頁。

?[美]愛德華·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