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理工學院 湖南 岳陽 414000)
王充“去俗”說的現代闡釋
李錦
(湖南理工學院湖南岳陽414000)
“去俗”說是中國傳統文論中的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批評觀,最早由王充在《論衡》一書中提出,經過后人的倡導,在宋代成為不易之論。王充的“去俗”說是其針砭時弊的產物,作為理論的發端,其內涵外延甚廣,主要包括去俗尚雅的人生觀和化俗文雅的文藝觀,對后世影響深遠。
《論衡》;王充;“去俗”說
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十分注重“去俗”的思想。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認為“去俗是宋代的時見之論”,朱東潤《中國文學論集·滄浪詩話參證》認為“去俗之說”起源于黃庭堅。事實上,“去俗”觀念的形成有一個漫長的衍變發展過程,并不是在宋代才開始出現。它的源頭可追溯到先秦時期,與“雅俗”觀念的形成密切相關。“俗”的早期意義是“風俗”,是先王圣賢“易”、“正”的對象,帶有濃郁的政教色彩和工具性質,這一時期,“俗”與音樂息息相關。到了戰國時期,由于禮崩樂壞,士階層興起,“俗”開始具有輕辱、蔑視之義并逐漸增強,埋下了“去俗”的種子。到了漢代,士人對“俗”的貶抑態度更加明確和普泛,“俗”逐漸成為他們在價值、情感上與之對立、并需要超越的目標和層次[1],“雅”、“俗”開始對舉,“去俗”的思想呼之欲出。在這一進程中,東漢的王充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明豁了“雅”、“俗”兩詞針鋒相對的性質,豐富了二者的內涵,并提出“去俗”的強音。趙翼《陔馀叢考》雅俗條云:“雅俗二字相對,見王充《論衡·四諱篇》引田文問其父嬰不舉五月子之說,謂田嬰俗父也,田文雅子也。然則雅、俗二字蓋起于東漢之世。”《論衡·自紀》云 :“好杰友雅徒,不泛結俗材。”《論衡·程材》云 :“有俗材而無雅度者。”“雅”“俗”對舉,明確地表達其“去俗”情感態度和價值觀,基本上奠定了后世文人“去俗尚雅”的祈尚。
錢鐘書說 :“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些社會條件下創作,也總在某種文藝風氣里創作”[2],任何思想的產生都離不開具體的社會條件,特定的時代背景和社會風氣為其理論的產生提供了客觀基礎。王充去俗思想的產生離不開東漢的時代背景。
王充生活于生產發展的東漢,一生經歷了光武帝劉秀、明帝劉莊、章帝劉炟、和帝劉肇四個王朝。統治者為加強專制統治,大肆宣傳“天人感應”的讖緯經學。讖緯經學是漢代經學的一種,興起于西漢哀平時期,廣泛流布于東漢一代。讖是一種神秘預言,為實現特定的政治目的服務;“緯”是儒生假借孔子名義用宗教迷信觀點來解釋儒家經書的著作,為證明君權神授的合法性以及至上性。《后漢書·光武帝傳》記載 :光武帝劉秀“尤信讖緯”,并以讖言稱皇,以讖言決疑。到漢章帝劉炟時,命班固等人撰寫了《白虎通義》,通過“以讖證經”的方式將讖言神學和儒家經書巧妙結合,經學淪為政治的附庸并逐漸讖緯化。受讖緯的影響,世人愚昧無知,粗俗卑下,文壇上刮起虛妄浮華的歪風,王充對“虛妄顯于真,實誠亂于偽”的局面痛心疾首,故《論衡》取鬼神、陰陽以及所有的虛言、讕語,一并摧毀,企圖匡濟萎靡的時俗何風氣。張少康指出《論衡》是“和當時思想文化領域中讖緯神學勇敢斗陣的真實記錄。……《論衡》的中心是批判讖緯神學。他在揭露那些宣傳神學迷信書籍、著作的荒誕、虛妄時,提出了如何正確寫作,以及什么樣的書才是最美的和最有價值的問題。”[3]郭紹虞亦稱道 :“大抵王充思想所以有價值之處,即在反抗時代的潮流。”[4]可見,東漢的時代背景孕育了王充的“去俗”思想,同時也是王充竭力鄙棄反抗的對象。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其“去俗”思想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內涵十分豐富。
“去俗”這一術語不是王充的首創。該詞較早出現在西漢劉向的《新序·節士第七》,云 :“俗人之有功則德,德則驕。晏子有功,免人于危,而反詘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全功之道也。”[5]這里的“去俗”是指與俗人相距甚遠的意思,還未成為文學批評術語。《論衡》中使用的是“離俗”、“逆俗”、“譏俗”、“違詭于俗”等術語,但并不影響這一概念的內涵。正如劉若愚所說,“在中國批評著作中,同樣的術語,甚至為同一個作家所使用,也往往表示不同的概念;相反,不同的術語卻可能在事實上表示的概念完全相同”[6]。王充“去俗”說是其針砭讖緯神學的產物,作為理論的萌芽,其內涵外延甚廣,主要體現為去俗尚雅的人生觀和化俗為雅的文藝觀,與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針鋒相對。這種離俗叛經的“去俗”思想在當時深受讖緯經學桎梏的東漢可謂晴天霹靂,故而《論衡》一書也被譽為“漢代批評哲學第一奇書”而一直被世人研讀。
2.1 去俗尚雅的人生觀
王充去俗尚雅的人生觀主要體現在對“俗”的貶棄和對“雅”的尊崇上。在王充的世界觀里,“俗”與“雅”是上下兩極截然對立的。“俗”指向人時,既指學識的寡淺、行為的粗鄙,更指向品格的卑下。與之相對立的“雅”,往往指向學識的博通、行為的離俗以及精神品質的高尚。緣與此,王充將“俗人”與“雅子”、“俗儒”和“鴻儒”對舉,表達其去俗尚雅的人生追求。
《論衡·四諱》稱贊不避諱的田文為“雅子”,貶低信世俗忌諱的田嬰為“俗父”,表達對“雅子”的崇尚。緣此,王充毫不惜墨地批判“俗人”,字字珠璣,將俗人“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的病癥暴露無遺。“俗人”由于“貫俗之日久”,長期處于庸俗無知的環境中,耳濡目染,不聽從精辟言論,卻偏好迷信妖言,且“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自紀》)。由于情感上的喜惡,王充擇友時“不好茍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茍離俗,必與之友。好杰友雅徒,不泛結俗材。”(《自紀篇》在太學深造之際,結交了一些像桓譚、楊政、班固、賈逵、傅毅等頗具個性的人物,對他的一生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王充對俗儒的批判也是不留情面的。東漢以來,隨著經學的讖緯化,儒生“經生習氣”日甚,往往“一經之說至百萬言”,師古而泥于古,只會“鸚鵡能言之類”,不曉變通,沒有創造精神。在《論衡·正說篇》中王充批判道 :“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后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茍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并失其實”,正是這些俗儒不實事求是、望文生義地附會經書,讖緯迷信才泛濫成災,危害黎民百姓,虛妄之風才會盛行于世。這一點,初唐的劉知己在《史通·自序》中認可道 :“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而流俗鄙夫,貴遠賤今,轉滋抵牾,自相欺惑”[7]。正是出于對俗儒的厭棄,王充極力推崇鴻儒。因為他們既博覽古今,又能“精思著文結連篇章”,是“超而又超”、“奇而又奇”的“世之金玉”,能“發胸中之思”,有獨立見解,能寫“有深指巨略,君臣治術”的著作,且文能為世用。所以,他特別崇敬因“極言讖之非經”而險被劉秀處死的桓譚,把他當做學習的楷模。
2.2 以俗為雅的文藝觀
王充以俗為雅的文藝觀集中體現在主張文質相稱,追求樸實真切的文風上。在他看來,繁鎖板滯、因襲摹仿的作品以及浮華晦澀的文風都是“俗”的范疇;相反,文與質實、通脫獨創、淺顯易懂的文風才是真美與“雅”,是文人應該追求的時尚。
東漢時期,經學的讖緯化傾向雖為辭賦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辭藻,開拓了境界,卻不可扭轉地加劇了早已浮華、繁瑣、因襲、空洞的漢賦的弊端,“勸一諷百”的功效被歌功頌德所取代,加速了漢賦的式微。班固《漢書·藝文志》云 :“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宏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 :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8]桓譚亦批評辭賦家“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王充更是批判“深復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自紀篇》)可見過度的“雅化”勢必要走上真俗的道路。對此,王充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以俗為雅的文藝觀。具體表現為反對片面的形式主義,主張文與質實,言與文相副,提出“明言”、“露文”樸實真切的創作主張。王充認為“文由語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文露而旨真,辭奸而情實”、“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語言、文字是人思想情感表達的工具,“實”、“誠”、“情”、“意”必須通過貼切直觀的語言文字表露出來,讓讀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聲之通耳”,從而達到文字論說的基本目的,也只有出自真心的文章才能感人至深。為了更加深刻地貫徹自己的主張,王充的論著都不求“純美”,采用淺顯直白的文辭,闡述深奧難懂的真理,言簡意賅,是闡釋樸真切文風的最佳典范。王充這種文質相稱的主張以及淺顯易懂的文風追求與孔子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辭達而已矣”的思想一脈相承,也為后來“芙蓉出水”、“清新自然”的審美觀開了先河。
王充的“去俗”思想是針砭時弊、反抗時代潮流的產物,不僅豐富了“雅”、“俗”內涵范疇,而且使二者在情感價值觀和審美上相互對立。作為“去俗”理論的開創者,其去俗尚雅的人生觀成為后世文人自覺追求的祈尚,對魏晉風度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而其以俗為雅的文藝觀,從根本上說,是為了反對因襲摹仿,實現文學的創新。這種創新精神對后世的陸機、劉勰、鐘嶸等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陸機在《文賦》中秉承王充“文露而旨真,辭奸而情實”、“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等主張提出了文學創作中“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問題以及“詩緣情而綺靡”的著名論斷。劉勰《文心雕龍》中對《論衡》的評價很高,受其文相稱質、博通思想的影響,劉勰反對“為文而造文”,主張“為情而造文”以及創作主體須見識廣博、積累豐富。到了《詩品》,鐘嶸提出了“直尋”的創作思想,追根溯源,和王充的“去俗”思想是有一定的聯系。經過眾人的倡導,“去俗”說在宋代成為詩論中的時習之見,對明清的畫論、書論影響深遠。雖然王充的思想還存在一些片面的地方,但其“去俗”求雅的價值取向有著很高的審美意味,在當今這個日益浮躁的社會仍然有著很大的現實意義,值得我們進一步地去探索研究。
[1] 于迎春.“雅”“俗”觀念自先秦至漢末衍變及其文學意義[J].《文學評論》1996:123.
[2] 錢鐘書.七綴集[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
[3] 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20.
[4]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 :商務印書館,2005:78.
[5] 劉向.新序選注[M].湖南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37-138.
[6] 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M].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7.
[7] 劉知己.史通[M].沈陽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87.
[8] 班固,顏師古注.漢書[M].卷三十,北京 :中華書局,1962:1756.
李錦(1991-),女,安徽桐城人,在讀研究生,湖南理工學院,研究方向 :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