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作者有話說:年紀更小的時候,會覺得喜歡一個人卻不能跟對方在一起,是世界上最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但其實歲月會不動聲色地為我們治愈,然后指引我們走向那個最最契合自己的人。那個人,祝福你們能遇到,也祝福我自己能遇到。
然而歲月漫長,山迢水遠,往事種種。
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了呀。
“喂——”
少年調好相機的焦距,望向正在綠墻邊凹造型的女生,神色郁郁地發問:“我說阮聲聲,你究竟是來拍照的,還是來看晏老師的?”
阮聲聲原本是單腳站著的,被沈孟辭這么一打岔,她立馬就站不穩了,沒好氣地瞪了男生一眼:“你說呢?當然是來看我小晏叔叔的呀。”
管理學的教室被分在校園中部那棟紅樓里,樓旁邊是座小山,紅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將紅色的磚頭掩映在一片綠植后。春天一過,攝影系的學生便會將這里堵得水泄不通。
其實真正來拍照的人沒幾個,大家之所以如此殷勤地往這兒跑,不過是因為學校里這學期新來了一位教管理學的老師。老師姓晏,單名一個“離”字,是蘇州人,可他講話卻不似一般的南方人那樣柔軟。他很嚴厲,在他的課上甚至沒有人敢開小差,但來聽他的課的人依然特別多。原因是——他有一副好相貌。
當真是一副好相貌——薄唇,白皮膚,桃花眼,左眼眼角處還有一顆小淚痣。雖然他如今已三十多歲,但依舊魅力難擋。學校里的男生恨他恨得牙癢癢,卻又半點辦法沒有。這會兒沈孟辭聽到阮聲聲的話,臉色毫無意外地黑下來。他咬牙切齒地走上前去,發了狠般在阮聲聲的頭上狠狠地揉了兩下,后者卻絲毫沒有感覺出他的不滿,還傻兮兮地笑道:“畢竟我小晏叔叔長得那么好看!”
沈孟辭在心里暗暗唾棄晏老師實在是招人煩,他簡直被阮聲聲磨得沒了脾氣。
教室里此時正在上課,邊上的窗戶大開著。屋外的人安靜下來,其實是能夠聽到里面的聲音的。譬如此時,阮聲聲就能夠聽到晏離正用他清泠雅致的嗓音說:“從管理學的角度來分析,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那么一個人,是能夠給予你最大的幸福和快樂的,但這個人很難遇到。”
有學生提問:“很難遇到是有多難?”
晏離對學生素來有問必答。他僅沉思了一瞬,便慢慢地說:“也許等會兒下課,你出門左轉,在校門口那家咖啡館里就能夠與對方相遇;又也許在一年后,你們會在去往某座城市的旅游大巴上碰到。但也有可能,跟你最最契合的那個人,其實出生在一百年以前或者一百年以后,你永遠都沒有辦法跟他相遇。”
他說到最后,語氣舒緩,仿佛那些畫面正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那您呢?晏老師您遇到那個人了嗎?”
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站在屋外窗下的阮聲聲亦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里面的答案。只是,她才將自己的身子往窗戶的方向稍稍傾斜一點,就猛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她一怔,抬頭,而后被猝不及防沈孟辭拉進了懷里。
少年身體的熱度透過外套薄薄的布料傳遞過來,阮聲聲的臉倏爾發燙。她微微往后退開,用手掌隔開自己與沈孟辭之間的距離。須臾,聽見晏離語氣清淡卻充滿懷念地喟嘆了一聲——
“那個人啊。”
屋里那人極輕極緩的嗓音混雜在暮春浮起的灰塵與淡淡的青草香氣里,像晚宴后的煙火,來得太早的故事,在短暫地綻放后,終究會以遺憾帶過。
午后的陽光透過古舊的窗柩照射進屋子里,晏離輕抿嘴角。
“那個人,我遇到過的。”
阮聲聲初次在晏離的引薦之下見到姜絡時,就憑借她作為女性獨有的第六感察覺到了濃濃的危機感。
其實晏離與阮聲聲并沒有什么血緣關系,只是大家同住在一間大院里。而阮聲聲也不知道那些大人究竟是怎么劃分的輩分,總之,只比她大九歲的晏離成功地被他們劃分到了阮聲聲長輩的行列里。
年紀更小的時候,阮聲聲一度對此感到十分不服氣,具體表現為——中秋節的晚上,阮媽媽炸了白糖糕讓她給鄰居們送去,她獨獨漏掉晏離一家。當然,最后她總會被阮媽媽批評一頓,而后悶悶不樂地敲開晏離家的門,眼都不樂意抬地就將東西塞到晏離手里,轉身走掉。
那時晏離剛過十七歲,少年身上滿是夏天橘子汽水混雜著薄荷的氣息。他不知這小姑娘突然抽什么瘋,卻也能看出來她的情緒不好。于是本著自己身為“長輩”的責任,他轉身將白糖糕放回到桌子上,就迅速追上正在前面生悶氣的阮聲聲,擋住她的去路,語帶笑意地問她:“小聲聲你怎么啦?”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老不正經的模樣。
阮聲聲那時年紀是真小,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兒,三兩句話就將自己不開心的原因給交代清楚了。總而言之——嗯,總之就是,她老早就決定了長大以后要嫁給晏離,假如他成了她的“小叔叔”,那她就不能跟他結婚了。
晏離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中秋的夜晚,月亮圓得夸張,清冷的月色繞過樹枝落到晏離的身上,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幾道斑駁的痕跡。
阮聲聲仰起頭,臉上還帶著些許她剛剛講到激動時擠出的眼淚,聲音軟糯地問他:“所以我以后能不能不叫你‘小叔叔?”
晏離還未能從剛剛的頭腦風暴里走出來,聞言,下意識地就“嗯”了一聲。阮聲聲深諳得寸進尺之道,立馬又繼續要求:“那我叫你晏離好不好?”
晏離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低頭瞥了一眼阮聲聲滿是膠原蛋白的臉,卻沒答她的話,也沒將這種小孩子才會說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他忍住笑,稍稍低下身子,抬手揉了揉阮聲聲的頭發,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冷:“聲聲啊。”
阮聲聲抬頭看他。
晏離說:“你跟我一起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那是阮聲聲第一次見到姜絡,在中秋節靜謐如水的月色里。
那年阮聲聲才讀三年級,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有關中秋節的三百字的小作文。于是在那一次的習作里,阮聲聲寫:在山塘街,見到一個好看的小姐姐,可晏離偏不讓我喊她姐姐,讓我叫她小嬸嬸。可那個姐姐卻不樂意,她一定是覺得我這么叫把她給叫老了,氣得臉都紅了……
當然,直到很多年后,阮聲聲在初次品嘗到“心悸”的滋味的時候,才恍然驚覺,姜絡那一次之所以會臉紅,才不是因為生氣什么的,她只是害羞了。
姜絡特別容易害羞,不管晏離說什么,她都會臉紅。阮聲聲在他們身后盡職盡責地當一個小電燈泡,一會兒纏著晏離給自己買麥芽糖,一會兒讓他跟自己一起去陶藝店里燒制小物件。阮聲聲是故意的,雖然姜絡長得好看,人又溫柔,但許是同性相斥,況且晏離又那樣喜歡她,阮聲聲總想找她的不痛快。
可出乎意料的是,從頭到尾,姜絡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快,并且比晏離還更溫柔有耐心地陪她玩各種游戲。
阮聲聲到底還小,心性單純,沒一會兒就完全對姜絡放下了戒心與敵意,甚至在分開時,她還頗為不舍,嚷嚷著下次還要約姜絡一起出來玩。姜絡就微笑著點頭,像古時候的大家閨秀。
那晚,阮聲聲陪晏離一起,一直將姜絡送到樓下才離開。臨走的時候,晏離讓阮聲聲站在樓梯口替他們放風。晚風拂起頭頂的樹葉,發出一陣嘩啦的聲響。路燈下,晏離的眉眼顯得格外溫柔,阮聲聲聽見他對姜絡說:“姜絡,雖然人心易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能夠持續多久,但此時此刻……”
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嗓音微微壓低了下去。阮聲聲沒聽清,但她直覺他是在跟姜絡表白,盡管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表白的真正含義是什么。可下一秒姜絡卻說:“但我不喜歡你。”
溫柔的姜絡說起拒絕的話來,竟格外利落和果決。假若站在她對面的人不是晏離的話,阮聲聲甚至想要為她拍手叫好。可對面的人是晏離啊,那樣驕傲又讓人心生向往的晏離。年紀小的人最是護短,阮聲聲剛一瞧見晏離眼里迅速涌起的失望,立馬就站不住了。她“噔噔噔”跑到前面,不由分說地抓住晏離的手,聲音軟糯卻吐字清晰,她說:“沒關系的小晏叔叔,她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就好了啊。”
她第一次叫他“小晏叔叔”,笨拙地想以此來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能開心一點。說完以后,她還學起大人的模樣,安撫性地拍了拍晏離的手背。于是,原本尷尬的氣氛被她攪弄得七零八落。晏離哭笑不得,匆匆同姜絡道了別,便拎著阮聲聲走出了這片街區。
路過那條種滿了梧桐樹的長街時,阮聲聲搖了搖晏離握著自己小手的手,抬頭問他:“晏離晏離,你是不是想娶姜絡姐姐給我當小嬸嬸呀?”
晏離一愣,旋即寵溺般地用左手的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子:“你覺得怎么樣?”
阮聲聲人小鬼大地點了點頭:“我喜歡姜絡姐姐。”頓了頓,她又補充,“而且看起來,姜絡姐姐也很喜歡我。”
晏離:“……”
阮聲聲沒注意晏離臉上的無語,拍了拍胸脯又保證:“不過,我這么善良,愿意幫你追她的。”
阮聲聲開始后悔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是在她十六歲那一年。
十六歲的阮聲聲丟掉了嬰兒肥,已經出落得落落大方、明眸皓齒。這幾年來,她時不時便要到姜絡那里為晏離做一次說客。其間姜絡也談過那么幾次戀愛,晏離同她的關系沒有絲毫改變,倒是阮聲聲,竟陰差陽錯地跟姜絡成了好姐妹。
阮聲聲十六歲這一年,姜絡決定離開蘇州,追隨喜歡的人去往別的城市。這些年來晏離為姜絡做的一切阮聲聲全都看在眼里,她雖然喜歡姜絡,卻也為晏離感到不值。臨別的前一晚,她也不知是為晏離,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問姜絡:“明明晏離那么優秀,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考慮試試跟他在一起?”
姜絡只思索了半刻鐘,便給出了答案。她說:“可能因為我是射手座。”
這算什么答案?阮聲聲幾乎要以為姜絡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可姜絡卻說:“我這個人,別人倘若對我太過熱切,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反感。我喜歡很酷的人,你可以理解嗎?總之……我這樣跟你解釋吧,當對方很喜歡我的時候,他就不酷了。”
這年的姜絡跟晏離一樣,都二十五歲了,大學畢了業并且工作兩年了,可她怎么還會有這種天真又荒誕的想法?如果對方酷的話,那勢必自己就要不酷了。
阮聲聲有些哭笑不得,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措辭將晏離失敗的理由轉達給他。可姜絡卻沒有絲毫負擔:“而且……”她壓低了聲音,阮聲聲問:“而且什么?”
姜絡說:“你喜歡他,聲聲,你喜歡晏離,對不對?”
時值半夜,姜絡和阮聲聲關上了燈,并肩躺在姜絡那張一米八的大床上。屋子里沒有光亮,連月色也吝嗇照進來,但姜絡在天花板上貼了很多熒光紙,有星星形狀的,也有月亮形狀的,她們就像將一整個星空都收到了屋子里。
阮聲聲覺得自己的心也好似在一瞬間跌落到了漫天的星河里。她的心倏地一窒,緊接著便“怦怦怦”直響。她張了張嘴,腦海里卻浮現出晏離在各種時刻的面容——
十七歲時,梧桐樹下他跟她說起自己對另一個女孩的思戀;二十歲時,姜絡第一次交了男朋友,他在自己的生日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又滿臉不好意思地找她來賠禮,陪她看了一晚上的星星;二十三歲時,他保送了研究生,遵循阮媽媽的請求來為她輔導數學,每每被她氣得跳腳,最后卻無奈地嘆息:“你這么笨,以后可怎么辦?”
以及——
二十五歲時,在得知姜絡要離開這座城市時,她怕他難過,騙來他的身份證號買了兩張姜絡即將去往昆明的車票,說等半個月后放暑假了,自己陪他一起去找姜絡。
這會兒聽見姜絡的問話,阮聲聲好半天都回答不上來。
“喜歡他嗎?”阮聲聲說,“我也不知道。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父親以外,就只有他一個男生。所以我不能夠確定我對他的感情究竟是依賴和習慣,還是別的什么。”
她一口氣說完這句話,手掌在黑暗里握成拳頭。姜絡似乎是睡著了,沒有再回話。阮聲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剛剛口是心非了。
阮聲聲第二次來昆明,是在她高考完的那一年。她沒有跟父母商量便將志愿全部填到了昆明,因為她知道憑晏離的固執,等他讀完碩士后,肯定會選擇到姜絡所在的城市工作。
阮聲聲以暑期要提前去學校看一看為由,成功得到了父母的同意,隨即便抓著晏離一起坐上了去往昆明的飛機。
云南的天空和蘇州的一點兒也不一樣,這里的天像倒過來的仙湖,云霧繚繞,水波澄澈。他們一起去翠湖公園游玩,阮聲聲原本是想去看紅嘴鷗的,可她的功課做得不足,到地方以后才知道,要到冬至時分紅嘴鷗才會飛來。
就像所有美好的相遇,總是要看時機的。
她就覺得自己和晏離相遇得太早了,她年紀那么小,讓人生不出遐念。并且她還懵懵懂懂,沒有能夠以最好看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同他邂逅,平白浪費了青梅竹馬的好條件。
而這一次,阮聲聲是故意約晏離一起來昆明的。在朋友圈里,阮聲聲得知姜絡跟她那位彈吉他唱民謠的男朋友分手了。阮聲聲將晏離叫過來,說她跟姜絡說好了晚上一起吃飯,讓晏離做好準備,乘人之危,好好表現。
晏離對她成語亂用的毛病表示無語。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阮聲聲非要將自己拉過來的目的。他揉了揉額頭,也不知是在安慰阮聲聲,還是在緩解自己內心的緊張。沉默了一會兒后,他竟然還開玩笑說:“聲聲,我怎么覺得你比我還要著急?”
當然著急了!阮聲聲瞥他一眼,將她自己的心思掩藏在眼底。她老早就打算好了,假如這一次姜絡依舊沒有答應晏離,那她就跟他表白。管他以后還理不理自己呢?管以后兩人見面會不會尷尬呢?她同晏離的關系如今已經進入了一種固定狀態,倘若沒有人出手打破,那么這一輩子也只能盡于此了。所以哪怕最后的結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阮聲聲還是想嘗試著向前邁一步。
姜絡果然是失戀了。阮聲聲能清楚地看見,她的眼底泛著特別濃重的青色,一頭長發也枯黃干燥。她有很久沒有見過姜絡了,此時乍一碰面,原本滿溢的心思頓時被拋到了腦后。她跑上前去抱住姜絡,心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你怎么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姜絡就笑:“怎么,嫌棄我老了?”
“哪里老了?你才二十八歲!”
“是啊,都二十八了。”
姜絡低頭,也不知想到什么,眼里蘊含淡淡的悵惘。阮聲聲嘴笨,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拿過桌子上的梅子酒,大聲嚷嚷著什么一醉解千愁。
阮聲聲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喝醉的,總之迷迷糊糊間,她覺得自己似乎正趴在什么人的背上。那人低聲哼著歌,纏綿溫軟的聲音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出一陣歲月靜好的感覺。阮聲聲聽出,那是《一千年以后》的旋律。這么老的歌,阮聲聲迷迷糊糊地想,也就晏離那家伙還喜歡唱了。
后來她醒來時,星星正繞著月亮在她的窗戶上打轉,泠泠清輝在地上覆了一層霜華。
她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回了酒店的床上,大概是沒找到她的房卡,她這會兒是睡在晏離的房里的。可是晏離呢?她打開燈,屋子里就只有她一個人,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零點四十七分。
她這才想起自己計劃好的趁醉酒表白還沒來得及實施,趕忙撥通了晏離的電話。他似乎還在外面,聽筒里傳來呼呼的風聲。
然后她聽見晏離說:“聲聲?我現在正跟姜絡在一起。”
那堂管理學的課最終在晏離與學生們的互相問答里收了尾。在晏離說出他曾經遇見過那個人后,有學生大著膽子讓他講講自己的故事。許是晏離今天心情好,竟沒有拒絕。他走回講臺上,低頭卷起袖子,半晌才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
學生笑問:“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是什么故事?”
晏離抬起頭,目光淡淡地瞥向眾人,卻又分明誰都沒看。他說:“按輩分算,她其實該叫我一聲‘小叔叔的。”
教室里頓時一片嘩然,晏離也知眾人恐怕想歪了,又淡笑著解釋:“是鄰居家的小姑娘。嗯……”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微微側過頭,須臾說,“我算是看著她長大的。”
這樣的關系,這樣的年齡差距,所以,能有什么故事呢?
眾人果然立馬就對此失去了興趣,恰好下課鈴聲這時響起,聲音刺耳,自然而然地蓋住了左邊墻外側那把清冷的少年音:“喂,阮聲聲——”
沈孟辭這聲喊得急,實在是剛剛在聽到晏離的那一句話后,阮聲聲的臉色就變了。沈孟辭甚至毫不懷疑,下一秒她也許就會哭出來。所以在聽到下課鈴響的時候,她立刻就抬步往教室門口的方向走去。沈孟辭不過晚了一步,就讓她成功脫離了。
阮聲聲聞聲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沈孟辭一眼。她眼眶泛紅,張了張嘴,可吐出的句子盡數化為哽咽。沈孟辭咬牙切齒,想攔住她不讓她去,可最終還是抿緊了唇。他說:“阮聲聲,你快點把話講完,我就在這里等你。”
夕陽的余暉落在少年身上,在他的周身暈開一抹橘黃色的光輝。
晏離卻對阮聲聲的突然出現感到十分意外,但目光觸及正在不遠處低頭翻看相機里的照片的沈孟辭,他頓時就理解了。好像先前在教室里他并沒有說過那樣一番話似的,他神色平淡地問阮聲聲:“來拍照?”
阮聲聲卻直接多了,她說:“小晏叔叔,你剛剛在教室里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自從那一次從昆明回去以后,她就開始叫他“小晏叔叔”,仿佛是在刻意提醒自己,好讓自己不再對眼前的人產生過多不該有的想法。而晏離在最初的訝異過后,也很快對這個稱呼習以為常。
這會兒聽見阮聲聲的問話,他絲毫沒有被當事人當面質問的尷尬,只淡笑著問:“聲聲,你想知道什么?”
他總是這般好整以暇的模樣,好像世間沒有什么事能讓他驚慌。阮聲聲覺得自己的力氣全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頓時生出一股濃濃的無力感。
“之前不說,是因為太在意而不敢說;之后也沒說,是因為我覺得已經不需要了。”可晏離卻好像不打算再隱瞞下去,他用手抵住唇,許久才低低地“嗯”了一聲。他說,“聲聲,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或許直到現在,我的確喜歡你。”
——在她更小的時候,他確實不可能對她產生別的想法。而等她慢慢長大后,等他發現自己的感情以后,她卻已經在張羅為他支各種招讓他去追求姜絡。
他的確對姜絡產生過好感,況且那個年紀的男孩,心里要是沒個喜歡的人,未免太不正常。但那種喜歡就跟青春時期追過的偶像、聽過的CD一樣,過了那個時間段,就耗盡了精力,就沒有愛了。倘若有,也不過是懷念。可這么多年來,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想盡一切辦法讓他開心的那個人是阮聲聲。
他縱然遲鈍,也不可能毫無感覺。
他在一旁安靜地等她長大,等她成熟,等她發現自己的感情。包括他選擇來到昆明工作,也不過是因為她在這所學校讀書。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是,時間會走到這樣一天,他在不知不覺間,竟也成了她年少時喜歡過的偶像、聽過的CD一樣的存在。她此刻聽到他的話會眼紅,會流淚,會惆悵,不過是因為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罷了。而這種感情,跟喜歡已經半點關系也沒有。
這時,因為遲遲沒有等到阮聲聲回去的沈孟辭已經來到了她的身旁。阮聲聲緊咬著唇,往后退了一步,抓住沈孟辭的手腕,沈孟辭安撫性地摩挲著她的拇指。
好半晌,阮聲聲才哽咽著問:“那天晚上我們在翠湖公園喝完酒后,你為什么跟姜絡姐在一起?”
直到晏離離開好一陣子,阮聲聲都還在原地呆站著沒有反應。
沈孟辭抿著唇,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阮聲聲面前,低聲嘟囔:“我說阮聲聲,你不怕曬的呀?”
沈孟辭說話時,喜歡在結尾加一個“呀”字,于是不管多么嚴肅的話,經他的口一講出,就變得柔軟起來,跟晏離的簡潔利落一點也不一樣。
阮聲聲回過神來,接過他手里的水,盯著他一副老不情愿的模樣看了半天,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沈孟辭。”
沈孟辭抬眼瞥她。
阮聲聲說:“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沈孟辭冷哼了兩聲:“我是那么不自信的人?”
阮聲聲說:“你不是嗎?”
沈孟辭提起相機抓住她的手就走了。
大概是顧及阮聲聲腿比他短,沈孟辭的步子邁得不大,走得也慢。
十、九、八、七……
阮聲聲在心里默默倒數,不一會兒,果然聽見沈孟辭悶聲發問:“所以你那天晚上突然來找我,果然是因為晏老師嗎?”
其實那年關于晏離會在姜絡身邊這件事,原本應該是很好解釋的。不過就是他跟姜絡一起先將阮聲聲送回了酒店,姜絡緊接著又拉晏離回去繼續喝。晏離念及她剛失戀,心情不好,就沒有拒絕。哪知他回來后,阮聲聲就不見了。
阮聲聲是去找她的同桌沈孟辭了。
那時沈孟辭正在麗江旅行,半夜接到阮聲聲的電話,她說自己已經買好車票了,這就去找他。
從高二分班以后,沈孟辭跟阮聲聲就一直是同桌,而他對她的好感也從來不會多加掩飾。
她并非對感情遲鈍,而她之所以從來都沒有想過晏離會喜歡自己,也不過是因為在她的心里,晏離和姜絡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一組搭配。
之后晏離再打電話來,她為了保住自己年少時異常強烈的自尊心,騙他說自己是去找喜歡的人去了。
說到底,是他們相識太早,開化太晚,終究沒有緣分。
“聲聲。”
遲遲沒有等到阮聲聲的回答,沈孟辭不由得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阮聲聲后知后覺地“啊”了一聲,歪頭想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回答:“的確是因為晏離。”
一句話出來,沈孟辭的臉色立馬就變了,阮聲聲連忙舉手討饒,伸手抱住沈孟辭的腰,臉在對方的胸膛上蹭了兩下,軟軟地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說的那些話?”
沈孟辭哭笑不得,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她的頭發:“嗯,怎么了?”
阮聲聲說:“其實在那之前,我曾見過晏離一面。”
那時他剛來學校報到,就在院長辦公室的門口,阮聲聲去送資料,匆匆一瞥。當晚,她跟晏離在他下榻的那間酒店后院的秋千上坐到半夜,說小時候,說現在。最后阮聲聲問他跟姜絡的情況,才知道原來他們并沒有在一起。
她屏蔽了他們倆所有的社交軟件,還以為他們早已修成正果。
阮聲聲嘆了口氣:“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我聽到這樣的消息時,內心居然沒有一點波瀾了。”
她幾乎用了一整個青春去追隨他的腳步,可有的時候,在用盡所有的力氣之后,感情也就耗光了。
她歪頭看他:“我那時候只想快點見到你。”
“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我的確喜歡過晏離,誠如他所說,或許我也的確是他所謂的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給予他最大的幸福與快樂的人。但是,與他相契合的,是過去的阮聲聲。”
她說:“沈孟辭,我一直在往前走,而最終我會走向你。”
天色漸漸暗下來,云層在西邊的天空鋪開一片半藍半紫的顏色。她微微朝前伸出手,握住沈孟辭的。晚風掠過少年額前的碎發,掩去他眼里滿溢的歡喜。
沈孟辭拿出相機,調出他剛剛偷拍的那一張照片。是在一片暮色里,阮聲聲背對著鏡頭,微微仰起頭。而站在她對面的男人,眼角微微挑起,嘴角帶笑,眼角那顆淚痣在日光里朦朧,卻依舊好看。
就像他們初次見面,她抱著一壺米酒,將他拉到院后的桃樹下,學著電視里的人的模樣,要跟他桃園結義。
他心里覺得好笑,卻還是如她的愿,跪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本正經地說著什么人生路遠,絕不辜負。
然而歲月漫長,山迢水遠,往事種種。
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了呀。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