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長鳴

王長昆

天津衛三宗寶，憑嘛把鼓樓排第一？說不 清。說是鼓樓實為鐘樓。那年頭，天津衛百工商肆作息沒嘛鐘點概念，就靠參考鼓樓那鐘聲。庚子年八國聯軍強拆老城，鐘聲打那就沒音了。

時間一長，所有人都覺著別扭。有人倡議募捐重修鼓樓。有要臉買好的人都捐了錢。可景鳳岐景五爺對這事就不以為然。

景五爺矮小精瘦，細皮白面，一對小眼晶亮，深不見底。五爺詩書畫一肚子學問，但科舉路多舛。沒轍了，決意棄文經商。沒想到，買賣卻越滾越大。有錢后的景五爺把富余錢都使在收藏字畫上了。

景鳳岐藏字畫有個雅好——鈐收藏章。其實，不少藏家都好這口兒。三希堂法帖里就沒少蓋那方“乾隆御覽”的印。五爺篆刻底子不薄，親自捉刀，朱泥小篆陰文——“景鳳岐藏”。怎么也得水過地皮濕呀！

景五爺發妻姚夫人突染沉疴。遍請京津名醫，都顯效甚微，竟撒手西歸。可把景五爺坑壞了。

這夜，為遣愁懷，五爺請出一卷唐寅的《紈扇仕女圖》。畫中佳人神容嬌俏，恍惚如昨。前手藏家們清晰的藏印，尤覺醒眼。舉畫銷愁愁更愁。五爺想百年后，誰又將挑燈觀此畫呢？唉，哪是我藏畫，不過是畫藏我呀！突然，一念頭冒上腦門。

從此景五爺再收到字畫，總鈐上枚各色的印——“藏景鳳岐”。還那四字，倒個位置，況味耐尋。

姚大奶奶只生一女。景五爺每想到自個這萬貫家財……

續弦夫人才十九，平頭正臉，看著透亮。沒想到這續娶竟是個序曲。

一朋友道喜時送了只琺瑯質的自鳴鐘，清宮造辦處制的。半個時辰有小人出來打次點，看著愛人！打這起，景五爺便迷上了收藏鐘表。沒過兩年，大小高矮金銀玉木方圓華洋各式各樣，收藏不下三四百只。

可這東西怎么用印？景五爺有法。他在大多數鐘表底座下，照例刻下“藏景鳳岐”四字。刻罷撇刀，苦笑心安。

鐘表不像字畫，太占地兒。景五爺又在鼓樓東首善街買了套深宅獨院，專藏鐘表。五爺人精，那院墻高又厚，甭說飛賊，蝴蝶想飛進來都得打點精神。庭院深秀，雖鐘聲長鳴，卻音不傳外。有回五爺把玩藏鐘忽拍下腦門，到底哪只鐘的點是準的呢？

后來小夫人真給景五爺生個胖小子。周歲這天抓周。大八仙桌滿登登一堆東西。孩子瞧見喜興壞了，小手撥拉撥拉這個，捅捅那個。忽然，他盯見了一只小座鐘。正是他爸朋友送的那只。那鐘擺嗒嗒擺動，是桌上唯一能動的物件。

孩子想抓那鐘擺。小孩手拙，抓過去溜手，又抓還撲空。他冤得咧嘴要哭，像是想，這東西怎么總也停不住呢？小夫人疼兒子，急把座鐘向近邊拽。孩子一把抱鐘入懷，這陣鐘“當當”響了，十二點。奶媽笑呵著說：“鐘聲長鳴，終生長命，大吉大利！”景五爺也難得哈哈大笑。

這時，管家老何進來：“五爺，普濟會籌辦處來人問您，重修鼓樓募捐的事您……”

景鳳岐瞅瞅兒子和滿桌的東西說：“不捐了。拆了修修了拆！捐完，不該嘛樣還嘛樣嗎？錢還得使在刃上。我幾百只鐘呢，非聽那鼓樓的鐘干嗎？”

又過一年多，重修鼓樓還是沒音。

景五爺后墻外有家劉記燒餅鋪。開春這天，店主劉老六頭晚上親戚結婚，直沽高粱酒沒少喝，后半夜渴醒了。他看著天已蒙蒙亮。估摸再有半個時辰就該捅開火烙燒餅了。他想今兒早點捅火先燒點水，然后就該烙燒餅了，舀瓢水蓋上杉木鍋蓋便回床等著。

過去，鼓樓早鐘一響，劉老六準點起來干活。后來鐘沒了，但習慣了，還那點醒。可今兒例外——睡了個回籠覺。酒看來不假！

嗆鼻的濃煙讓劉老六激靈一下坐起。媽的媽我的姥姥！連外屋的躺柜都著了。“著火啦！”他扯脖子這一喊，大伙都起來了。人們可抓瞎嘍。有的找水，有的跑去通知靖安水會。水會的人老半天才到。

景五爺這頭墻下有棵葡萄架，年久根深，枝杈蜿蜒纏密早就爬過墻，伸垂到外頭去了。夏天，劉老六那頭沒少吃葡萄。

開春天干風燥枝枯葉少，火勢借葡萄藤片刻就燎到了五爺墻那邊，引著了邊上的樹木雜物。正趕老何值班，嚇得急毛急色趕忙喊人救火。

大火終被撲滅。中間那墻熏得黧黑但紋絲沒動，兩邊好幾間房子卻化為瓦礫。

景鳳岐趕進院就往里瞅，院內陡然變亮。盡頭貼墻最近的那間房不見了。“我的鐘！”他急奔到殘磚焦瓦前。

忽然，他聽到一陣有節律的音聲。他用眼劃拉，一件一人高的鐘芯齒輪猙獰地站在廢墟當間，扎眼。外殼影兒都沒了，下頭的擺砣仍有條不紊地擺著。五爺傻了。這時，就聽“當——當——”音兒一點沒走畸，鐘聲長鳴。

過后，說嘛的人都有。有的說要是鼓樓的鐘還在，劉老六不可能睡過頭。也有的說，要是鼓樓還在，那上白天黑晌都有人值守，發現哪著火，用敲鐘次數指明區域，水會人能快速趕到火場。還有的說，老六這回崴泥了，烙八輩子燒餅也賠不起那些鐘。又偏有人說不用賠——那道墻高又厚，要沒五爺院里葡萄藤出墻，火不可能竄過去。是景五爺自家的東西引火上身。

沒過幾天，普濟會籌辦處忽然宣布鼓樓重建即日開工。一年后，老城內外海河西東又回蕩起了長鳴的鐘聲。

《重修鼓樓碑記》由津門書法家華世奎書丹。碑尾列出好多天津衛義捐者名字。老百姓看完后得出個結論——首善街那把火肯定讓景五爺大傷了元氣！要不，為嘛那碑上天津衛趁大錢的主都刻上了，獨沒見景鳳岐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