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聞捷在他那個時代的詩壇,名氣已經很大。可是在鎮江,至今他還只能算是個小眾名人。有個聞捷紀念館,但那是民間搞起來的,設在丹徒,簡樸,或者說簡陋,訪者寥寥。我們要承認丹徒屬于鎮江,但丹徒并不等于鎮江。他在鎮江的知名度與這個紀念館的規格是一致的。列舉鎮江名人時,聞捷是算一個的,但鎮江并沒有給聞捷相應的禮遇。有點尷尬的事實是,說聞捷是個丹徒人真的更準確。鎮江雖是聞捷的家鄉,可是聞捷并沒有真正走進鎮江。原因當然不在聞捷。
鎮江的名人清單讀起來很長,可是,其中的這個那個、這些那些,對鎮江究竟有多少意義,看不出來。虛得很噢。聞捷是離我們比較近的人物,我們卻不怎么看得上,真是很奇怪的文化現象。
我很小就知道聞捷,這和我父親有關。父親是新詩的愛好者,《詩刊》是他長年訂閱的雜志。但這本雜志不可能囊括新詩的全部,其他報刊上時不時也有漂亮的新詩出現,父親看到了,就會抄在筆記本上。一筆一劃,極其工整??丛娛撬奈膶W愛好,但他并未將這種愛好強加給子女。他在外地工作,但他的部分舊《詩刊》和手抄本是存在家里的,有時我們會翻出來看看,看啊看的也就喜歡上了詩。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寫得多棒啊,讀起來就覺得自己也成了革命者。以后看到賀敬之的詩也這樣排列,心里就有點瞧不起,這不是模仿么?印象中,父親沒有向我們推薦過什么詩人或作品,倒是在元旦期間,會將我們兄妹聚在一起,給我們念元旦社論,講五年計劃。我們不懂社論和計劃,但我們愿意和這個讀報紙的人相處。逢到他回來探親,家中的菜肴就會比平常的日子好吃,餐桌上的這種變化很受我們歡迎。
父親的手抄本,是我的文學啟蒙讀物之一,許多詩都是從那上面看來的,聞捷的,郭小川的,田間的,李瑛的。更了不起的還有郭沫若的詩,歌頌的是大躍進、土高爐和麥穗,現在看都是些幼稚可笑的口號,但當時,我是真心喜歡那樣的詩,覺得有豪情,又浪漫。我還那么小,怎么可能是個批判現實主義者呢?我是接受者,我接受了那個時代,包括那個時代的口號與詩歌。
過去的時代,沒有多少人有機會去新疆旅游,但大家都知道新疆美,這要歸功于宣傳家。宣傳家中,有兩人值得一提,一是畫家黃冑,一是詩人聞捷。黃胄畫新疆美女,畫小毛驢,畫冬不拉;聞捷則歌頌新疆的天山、綠洲和青年男女的愛戀。我關于新疆的想象就是這兩人賦予的。
——后來,聞捷就死了,以一種非常態的方式,也即死于非命。父親的手抄本上,死于非命的還有馬雅可夫斯基,此人在前蘇聯的文壇上不要混得太好,卻突然掏出小手槍自殺,讓人看不懂。手抄本上的郭小川也是死于非命,還有投水自盡的老舍和臥軌的海子……
歷史猶如一座山,人至多是山上的一草一蟲。山有巨大的體積,也有巨大的陰影。太陽走到一定的角度,大山的陰影正好遮住馬雅可夫斯基,馬雅可夫斯基只好非命,遮住了聞捷,聞捷也只好非命。逃是沒法逃的。被歷史選中就是劫數了。
聞捷對鎮江有什么用?似乎用處不大。知道不知道這個人,對我們的日常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毫不夸張地說,聞捷絕對不如鎮江香醋有用。香醋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圖騰。在精心構思的城市口號中,這種深黑色的液體灑滿我們的全身。我們希望借助這種特殊體味,將來客熏倒、迷倒、醉倒。這個產品現在是以工業化的方式在制造,但論其本質,醋和高鐵分屬不同時代。醋總是誘導我們想到手藝,想到手工,想到作坊,想到農耕,想到慢吞吞的生活方式。醋是柔性的,安靜的,醋不囂張,缺少視覺沖擊力,醋的現代性弱得很——一座城市想奪人眼球,現代性一定要強盛。鎮江最有名的香醋生產基地就坐落在丹徒境內,聞捷的紀念館也在丹徒境內。很恰當?巧合?或者有什么弦外之音?
這是不應回避的問題:“聞捷對鎮江意義何在?”
他走進鎮江或不走進鎮江,鎮江有何得失?
“走進”比較難,折衷的策略是先行“走近”,走近聞捷,靠攏聞捷,這樣的相互距離會方便我們觀察。聞捷寫的多的是新疆的異域風光,只是偶然并短暫地,他寫到了長江留下的幾個沙洲,從文本角度分析,聞捷對鎮江的文學生態沒有直接與顯著的影響。但我們不能否認聞捷是一個坐標,通過他,我們可以了解,一個作家怎樣才能親近時代、親近人民、親近土壤。聞捷自己的創作歷程提供了一種親近的途徑。當我們光腳時,才能感知大地的溫度??上В裉斓默F狀是,我們普遍穿著鞋,我們和大地是隔膜的,疏遠的,我們只在客廳地毯上赤腳,在游泳館馬賽克過道上赤腳,我們和土壤之間是虛假的友誼和情分,一旦我們轉入書寫階段,我們筆下的土壤也必然是虛假的、偽善的、缺少真情的。
讓我們將聞捷的地位縮小,將他縮小為本埠的一個作家吧。本埠擁有不少作家,或者說,本埠擁有一個作家團隊,這個團隊當然有雅量接納聞捷這個新成員。好了,現在我們來梳理一下,這個團隊中究竟有幾個人是在赤著腳寫我們的城市、寫城市的人民、寫人民的一顰一笑、寫這些顰笑背后的因果以及這些因果可能面臨的分蘗與畸變?城市的歷史,人民的歷史,希望赤著腳的作家來描寫。但是,這樣的腳有幾雙?多么?比得過當年聞捷的赤腳表現么?沒法回答。底氣不足。也許這是一個偽命題,我們秉持的文學觀和聞捷時代已經大大不同,我們與時俱進而聞捷落伍了,我們不屑于和他比赤腳,我們喜歡穿鞋的感覺?!@是不是聞捷在鎮江不怎么時髦的原因呢?
聞捷的個頭據說有一米九,東北大漢似的,但他也有短板,歌頌過不應歌頌的東西。這個詩人也有說了假話的作品。輕視他、忽略他似乎還是有點理由的??墒?,給一個歷史人物貼這樣的標簽是不厚道的。今天我們對聞捷時代持有的看法,其實是歷經多年緩慢而艱澀地獲得的。我們不要嘲笑聞捷不能勇敢而真實地反映那個時代,因為今天的我們勇敢的程度和真實的程度也并不高,何況,生命的最后時刻,聞捷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他所選擇的死,是他的抗爭,是他的覺醒,是他的決裂,是他勇敢精神的爆發,是他完成的最后一首真實的詩。在死的那一刻,聞捷不但是雙腳,他是全身心地撲在了大地之上,他和土壤擁有了最高等級的親密度。
必須再說說海子。臥著海子的那節鋼軌,其實不是鋼鐵,也是土壤。那節鋼軌在山海關。山海關的老龍頭是長城的起點。當年我在起點張望,看到的是罩在玻璃中的一段泥土墻。隔著玻璃,我覺得那段泥土墻灰暗無光,很遺憾沒有看出它的偉大意義。
真誠并不能保證你寫出好詩,但真誠是寫出好詩的第一步。莫言自嘲,他沒去過俄羅斯卻寫了上萬字的訪俄游記。但莫言寫紅高粱是真誠的,他用的是笨方法,脫了鞋,赤腳,大地的溫度直接竄進了他的身體。我們今天呢?我們的文字中鎮江頻繁出現,但那是真實的鎮江么?是文學的鎮江么?我們很多人也沒有“走進”鎮江。
也許,我們應當和聞捷手挽著手,向著我們從未真正進入的鎮江前進。把我們的手先行伸出來吧,邀請聞捷,難道我們不應當更主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