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格博
娘吉加每次考察回到拉薩與我見面時,都感嘆:“我這工作雖然非常辛苦,但卻是我所能從事的最幸福的工作了!”是的,作為一個藏文化學者,還有什么能比親手觸摸古人留下的文化珍寶、領略前輩的文化創造更令人興奮的呢?

六十多年前,毛澤東主席有過多次關于西藏事務的談話,多次講到,你們那個喇嘛教,一不興財,二不旺人,你們信我贊成,反正我是不信的……當時沒幾個人能直接聽到他的重要指示,可受此影響而改變命運的人卻太多了!尕藏就是其中一個。
尕藏來自青海省循化縣的一個小山村,幼時便被送到甘肅乃至藏區最為著名的拉卜楞寺當小喇嘛,后來還進入了密宗院,本應當是一位很有造詣的宗教職業家。五十年代的紅色革命風暴席卷西北大地,寺廟受到沖擊,僧人離開寺廟,尕藏便回到老家。他先是到國營牧場,后到商業局工作,尕藏娶了同為牧場工人的藏族姑娘吉毛價為妻,生養了8個子女。今年已經85歲的尕藏老人和他的老伴吉毛價應當是很欣慰的,這8個子女中,有5個大學生、1個喇嘛、1個高中生、1個小學生。當然,老人心中最為鐘愛也最為牽掛的,是那位小喇嘛。
因為籌建西藏牦牛博物館,我有幸與其中的3位結緣。
2011年,我重返西藏不久,就結識了娘吉加。人們都管他叫“娘博士”,他反復強調不是博士,但人們還是那么叫。那段時間,雖然籌備工作剛剛起步,但即使是周末也往往找不到他,電話也打不通。有人告訴我,他可能在圖書館。我感到驚詫,拉薩還有這樣的人,周末會泡在圖書館里?西藏圖書館是一家不錯的圖書館,我也去過那里,空空蕩蕩的,會利用圖書館的人太少了。娘吉加是那種對博物館事業特別理解的人,我第一次跟他講起牦牛博物館的創意時,他就非常欣賞和支持。此后的籌建過程,他幾乎是全程參與。以至于他的領導也是我的好朋友、自治區文物局副局長兼西藏博物館館長曲珍很警覺地對我說:“吳老師,您在籌建過程很困難,有事盡管讓娘吉加幫忙,但你可不能打他的主意哦。”事實上,我真是在打他的主意呢。籌建過程中,娘吉加提供了很多有關牦牛文化的線索,還利用在四川大學高級人才培訓的假期,參與了我們的牦牛文化田野調查的半程,承擔了展館的文字撰寫和翻譯,編輯了牦牛博物館的第一本高原牦牛文化論文集《感恩與探索》,還要參加我們的藏品鑒定……這樣的藏、漢、英兼通,既是人類學學者,還是文物鑒定專家,一直是我心目中館長的最佳人選。可是他所在的單位不同意,他本人也始終認為,自己只是一個研究人員,不合適當領導,一直沒有松過口,以致我這個退休老頭勉為其難頂著館長的帽子到今天。
這幾年,娘吉加從西藏博物館抽調到自治區可移動文物普查組,跑了幾百所寺廟,親手鑒定了數萬件佛像和唐卡。他去考察,都背著很多上師傳記等相關書籍,耐心地與僧人探討指教,以至于很多寺廟都想把他留下來。他在寺廟得到的禮遇,決不亞于高僧大德。一些跟隨他工作的年輕人免不了抱怨這活兒太辛苦,娘吉加便教育他們,這是多好的學習機會啊,有多辛苦?你身上掉了一塊肉下來嗎?娘吉加每次考察回到拉薩與我見面時,都感嘆:“我這工作雖然非常辛苦,但卻是我所能從事的最幸福的工作了!”是的,作為一個藏文化學者,還有什么能比親手觸摸古人留下的文化珍寶、領略前輩的文化創造更令人興奮的呢?
我原先一直以為,他從小就是個愛讀書的孩子,豈知,他小時候經常帶著他的弟弟加羊宗智逃學。他對家里謊稱去上學了,其實,他帶著弟弟跑到山野整天地戲耍。當過僧人的父親尕藏基本上不過問孩子的事情,但從未讀過書、只字不識的母親吉毛價,卻是很有見識的女人,一定要讓孩子們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發現娘吉加帶著弟弟逃學,就惡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們。這應了我們漢族一句老話:“棍棒底下出孝子”。娘吉加在母親的鞭子下開竅了,進入十世班禪大師創辦的循化藏文中學,繼而考入海南民族師范學校,1991年考入西北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文系。參加工作后,再度回到西北民族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幾年后又到美國亞利桑那大學人類學院考古專業攻讀了第二碩士學位。他的老師約翰·奧爾森對娘吉加的學習進步非常滿意,希望他繼續讀完博士,學費可以由他個人資助,但娘吉加因為家事,碩士畢業就回西藏了。

那個與他一起逃學的弟弟加羊宗智,在他十三歲時,遇到拉卜楞寺的一位大活佛來做法事,自作主張就跟隨上師走了,等家里知道時,他已經披上袈裟了。全家人都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這么多兄弟姐妹,怎么能沒有一個去專門事佛呢?加羊宗智把他的聰明才智全都奉獻給了寺廟。他先是進入拉卜楞寺的醫藥學院,不但能夠流利背誦《四部醫典》,還四處拜訪名師,每年都要進行實地調查,辨認幾千種植物,形成了200多個藥方,為前來求醫的眾生解除病痛。后來,加羊宗智進入了拉卜楞寺文思院,相當于哲學院,是這個寺廟的最高學府。
2012年,我們牦牛文化萬里調查時,與娘吉加一起,來到拉卜楞寺,見到了這位僧人。加羊宗智把我們迎進他的僧舍,熱情地款待我們。加羊宗智長得太英俊了,我的照相機鏡頭老是對著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我甚至跟娘吉加開玩笑,你應該入寺當僧人,加羊宗智要是不出家,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妹妹!我跟加羊宗智說起正事,問他知道不知道牦牛所食的植物,能不能在來年上山采藥時幫我們采集一些植物標本?加羊宗智愉快地答應了。第二年,他給我們寄來幾十種精心制作的植物標本,第三年,再次寄來一批。我特別遺憾的是,牦牛博物館開館時,我邀請他來參加開館儀式,邀請函中把拉卜楞寺醫學院錯寫成佛學院,他沒能收到。現在,西藏牦牛博物館《探秘牦牛》展廳還陳列著加羊宗智為我們采集制作的牦牛所食植物標本呢。我們這座以人文科學為主旨的博物館里,卻陳列著一位僧人制作的植物標本,不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嗎?endprint
我和娘吉加商量,牦牛博物館不能只是簡單的陳列,還要進行相關研究,在開館時,最好能有一本研究論文集。當時,娘吉加正好在四川大學進修,他利用四川大學圖書館的資源優勢,用所有的課余時間,搜集資料,形成了藏、漢、英三大本牦牛文化學術資料。但是,我看著這三大本資料,既興奮又發愁,要把這些資料精選精編成一本論文集,需要大量的時間。娘吉加提出,能不能讓他的二哥才讓當智來承擔。當時,我并不認識才讓當智,但沒有別的人選,就答應讓他來試試。
才讓當智應當算是他弟弟娘吉加的學長,他是1980年考入西北民族大學的,畢業后參軍,度過了十七年的行伍生涯,2001年以團級干部身份退役。退役之后,開始鉆研藏漢文,當時已經出版了《四部醫典藥物唐卡圖解》《四部醫典八十幅唐卡解說》,還有《藍琉璃》(100萬字)《佛學概論》(30萬字)《樹喻根本醫典和理論醫典》三部譯稿尚未出版,成為一位民間學者。才讓當智來到拉薩,成為牦牛博物館籌備辦工作人員。面對這三大本資料,他不懂英文,但精通藏漢文。英文部分只好讓娘吉加本人來承擔。這幾十萬字藏漢文資料,需要一篇一篇精讀篩選,一個字一個字重新錄入電腦,再進行編輯修改,此外,才讓和娘吉加每人還要寫原創性文章。工作量巨大。幸虧找到了才讓,他靜得下、坐得住,治學態度認真嚴謹,先行拿出的一部分文稿,我看后大為放心。最后,才讓當智說,這書要吳老師寫個序啊。我正處于籌備工作最關鍵時刻,也沒有對全書進行仔細閱讀,就請才讓來寫。才讓老師寫出的序,讓我非常贊賞。要是我來寫,決然寫不了這么精彩。此后,在很多場合,我都反復引用這篇序中的精彩段落。2014年5月1日,牦牛博物館開館,《感恩與探索——高原牦牛論文集》如期出版。業內很多朋友大為驚訝,你們在如此短的時間里籌建了牦牛博物館,居然還能編輯出版如此有分量的論文集,真是不可思議!
2015年,牦牛博物館得到中國西藏文化保護與發展協會的支持,決定編輯出版一本《牦牛:高原之魂》畫冊,又要找一位總撰稿,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才讓當智。請才讓來到拉薩接受任務,商定大綱,然后只給他三個月的時間,回到青海去寫作。才讓當智如期完成任務,我們一起在北京出版集團對文稿進行幾天緊張的審改,趕在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正式出版。
因為牦牛博物館,把娘吉加的親屬能動員起來的全部動員起來了,娘吉加的妻子華措、才讓的女婿蘭周、他們的侄兒桑東、侄媳益西,都為牦牛博物館做出了貢獻。
我很想到青海循化縣去看望和感謝尕藏和吉毛價兩位老人,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才讓和娘吉加都說,歡迎吳老師來啊。他們說,如果我去,還會把加羊宗智叫回來,因為父母親和全家人都敬重這個家庭唯一的宗教職業家,他在他們心中是最重要的。
我想,這個機會還是有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