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記者龍在宇
明清商幫沉浮: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
文_本刊記者龍在宇

位于山西省靈石縣的王家大院。
明清時代,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陜棒槌、徽駱駝、晉算盤”。三大商幫中,陜商個性耿直,徽商吃苦耐勞,晉商精于算計。
如今,學界較為一致的看法認為,中國的商幫出現在明清時期。明代以前,中國有商人,卻無商幫。
為何商幫會在明代出現?要回答這個疑問,我們不妨從陜西富平商人李月峰的故事說起。明王朝實行“食鹽開中”政策后,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陜西人運糧換引,行商天下。誰是第一個運送糧草去邊關的陜西商人,如今已不可考。于是,在明朝初年從運糧換引中發了大財、而后又遠赴揚州經營鹽業的富平商人李月峰,便被許多人推為陜西商幫開山之人。
當年,靠著給邊關運糧掘到第一桶金的李月峰面臨一個難題——力量單薄,人手不夠。李月峰供應著陜西定邊最大的軍營柳樹澗堡1084名軍士,374匹戰馬的糧草所需,動輒千百石糧。僅靠一家之力,已吃不下這塊大餅。
有錢大家賺,李月峰決定動員親戚鄉黨,一起走上運糧換引的道路。他聯合同縣盤石村石家、韓村李家等,進行合伙經營。每家各司其職,負責不同的工作環節。賺到錢后,根據之前的約定共享。
從李月峰一人經營,到聯合鄉黨“益治邊事”,以集團化經營為特點的商幫走上歷史舞臺,延續五百余年。
緊隨陜商腳步的便是鄰省的山西商人。眼看陜西人發財,山西人打起了用糧換引的主意。陜商有老天賞賜的八百里秦川沃野良田,晉商就辛苦一點,去買糧換引。山西商人越過太行山,去山東購得糧食,再折返運往邊關,最終也拿到了價值連城的鹽引。
陜西、山西地理相近,素來有秦晉之好的佳話,在明代,山陜商人也時常攜手合作,被時人稱為“西商”。由兩省商人合建,遍布全國的山陜會館,便是他們精誠合作的寫照。不過在明亡清興的血雨腥風中,陜商與晉商做出了不同選擇。
晉商與滿清貴族的關系素來緊密,清朝定都北京后,招八大晉商至京,封為大內皇商,以表彰他們多年來的貢獻。陜商堅持反清復明,堅定地支持史可法在揚州抗擊清軍。揚州被屠城時,那些常年在揚州經營鹽業的陜商遭遇浩劫,被殺得潰不成幫,最后只能“棄淮入川”,把鹽業生意的重心轉到四川。
清乾隆25年,陜商在四川自貢建造“西秦會館”時,用了一副對聯——欽祭歷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實惟知有漢;徽號或為王為侯為帝為君當日只不愧為臣。從這副對聯就能看出,陜商對于清廷的抗拒態度。
清代,乾隆皇帝南巡揚州時游覽瘦西湖,船到五亭橋畔,隨口說:“這里多像京城北海的瓊島春陰啊,只可惜差一座白塔”。第二天清晨,皇帝開軒一看,只見五亭橋旁一座白塔巍然聳立。身旁的太監跪奏道:“是鹽商大賈,為彌補圣上游西湖之憾,連夜趕制而成的”。
一夜造白塔的,便是揚州鹽業總商,徽州人江春,字廣達。江春賄賂乾隆左右,請畫成圖,然后一夜之間用鹽包為基礎,以紙扎為表面推成白塔。江春的這番舉動,也獲得了豐厚回報。此后,乾隆誥授鹽商江春為光祿大夫,正一品,并賞戴孔雀翎。位高權重的兩淮鹽運使離京赴任時,乾隆還會面授機宜:“江廣達人老成,可與咨商。”身為商賈卻成為一品大員,在整個中國歷史可謂空前絕后。就連那個赫赫有名的徽商后輩,號稱紅頂商人的胡雪巖,最高官職也不過二品。
從江春到胡雪巖,徽商與官場的關系,總令人津津樂道。追溯徽商的發家史,更與朝政大局息息相關。
得益于食鹽開中政策,山陜商人壟斷鹽業生意近百年,但鹽的生產由國家壟斷,生產效率不高。很多商人拿到了鹽引卻換不到鹽,不能賣鹽就不能回收資金。鹽引不斷積壓,使得商人對這個制度失去了興趣。
明朝弘治年間,安徽籍戶部尚書葉淇提了個建議:與其按現行的制度換鹽引,不如直接讓商人拿錢買鹽引。為了簡化過程,可以讓商人組成總商。比如說,全國范圍內允許8個總商,國家把鹽引賣給8個總商,總商用巨額資金購買鹽引后,再把鹽引零售給分散的商人。這個叫折色制。
兩淮的鹽大多在安徽,提出折色制的又是安徽人葉淇,況且徽州人重視教育,通過科舉考試,徽籍官員的勢力不可小視。正是憑借這幾層因素,在山陜商人之后,徽商開始嶄露頭角。
或許是掘到第一桶金的方式不同,山陜商人與徽商的經營理念也大相徑庭。那時候商人有會館,有祭拜的對象。山陜商人崇拜關羽,徽商崇拜朱熹。徽商強調條件允許的話,家族子弟一定要去參加科舉考試。
明清時代,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陜棒槌、徽駱駝、晉算盤”。三大商幫中,陜商個性耿直,徽商吃苦耐勞,晉商精于算計。數百年來,商幫之間的競爭,早已不局限在經濟領域。
揚州是全國鹽業的中心,更是三大商幫必爭之地。明代初年,明廷為了褒揚山陜商人在邊防建設上的功勛,特許流寓揚州的山陜商人子弟在揚州鹽運司官辦的“府學”就讀,并特批七個名額,準許山陜子弟在揚州參加科舉考試,不必回家鄉舉業。這項殊榮,使山陜商人的子弟獲得了便利的科舉條件。明萬歷年間,陜西三原商人溫朝鳳之子溫純,就是在揚州科舉考試,考上了狀元,后來官拜工部尚書。
徽商在揚州是后來者,無法享受這一殊榮。徽商子弟必須回故鄉參加考試,令他們耿耿于懷。明代崇禎五年,徽商花重金買通巡鹽御史,上疏求建運學,允許流寓商人的子弟均可入學就讀,并獲得了皇帝的批準。山陜商人聞訊后,認為府學是朝廷對自己人的特惠,他人不得浸潤余澤,便“喧嘩于運司”,制造了一場轟動朝野的群體性事件。最后,朝廷迫于壓力,否決了這項提議,決定一切照舊。
到清代乾隆年間,徽商在揚州已是勢力熏天。他們舊事重提,并由乾隆特批在揚州運學增加四個名額,允許徽商子弟就近入學科舉,徽商的百年愿望才得以實現。由此,可見陜晉徽三幫商人競爭的激烈程度。
陜晉徽三家之間爭奪不斷,但遭遇外敵時卻又不自覺地聯合起來。以至于在三大商幫主宰中國商界的數百年間,其它的中小商幫始終難有出頭之日。
清代,河南的中原商幫異軍突起,其領軍人物康應魁打算挑戰一下三大商幫。當時,三大商幫在涇陽設立商號,控制了棉花采購,彼此爭奪不斷。康應魁瞅準時機,攜巨資來到涇陽,發起棉花收購大戰,以高于市價的價格收購棉花。內耗不斷的三大商幫一時手足無措,康應魁大獲全勝。
很快,三大商幫發起反擊,他們達成攻守聯盟,約定所有船只不得替康應魁運棉花。誰幫康家運棉,就是商幫公敵。康應魁雖囤積了大量棉花,卻苦于運不出去,只能一把火燒掉。后起之秀向傳統豪門的挑戰,又一次以失敗告終。
有學者認為,商幫抱團取暖無可厚非,但一味排外又導致了固步自封。而且商幫之間的關系也很有意思,沒有外敵時,陜商、晉商斗得很厲害,一旦徽商介入,山陜商人又結成聯盟。在遭遇新勢力挑戰時,傳統的三大商幫往往又會相互支援。
商幫之間合縱連橫數百年,直到清末,終于迎來塵埃落定的時刻。光緒9年,徽商領袖胡雪巖身敗名裂,阜康票號倒臺的消息傳到山西。票號東家拍手稱快,慶幸壓在自己身上的大山被推動,山西票號今后可以獨占全國。但他們沒料到,胡雪巖倒臺,也加速了山西票號垮臺的進程。阜康虧損了八千萬銀兩,立即在京城掀起了一股搶兌現銀的風潮,山西票號在這股強大的風潮之中飄搖不定。
談及商幫的衰落,學界普遍認為,諸如陜甘回民起義、辛亥革命,或是朝廷內部權力斗爭等,都是外因。真正的內因是,商幫原本架構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小農經濟之上,面對現代商業文明的沖擊,小農經濟尚且土崩瓦解,商幫又豈能幸免?例如風云一時的票號,當貨幣發行體系迎來真正的變革,紙幣徹底取代白銀,票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中國第一家票號——日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