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帆
辛棄疾,一個能在文學領域橫掃六合的詞中之王,一個能于萬人軍中氣吞如虎的人中之杰,上蒼幾千年才能造出一個這樣鐵骨錚錚的硬漢!我打開屬于他的辭章,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對他傾慕不已。
然而,這么一個英雄,曾在《永遇樂·烈日秋霜》一詞中自我嘲諷: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艱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可謂五味雜陳。這也是詞人一生的寫照:他在魂里夢里想念他的金戈鐵馬,歷史卻只留下他遠望長安的呼喊、欄桿拍遍的絕望、秋日登危樓的熱淚、壯志終難籌的悲憤。正可謂:辛字縱一生,脈脈此情誰與訴?
辛棄疾是山東濟南人,和另外一位絕代詞人李清照是老鄉。一人幼安,一人易安,但二安居士一生都沒能安寧。關東大漢以爽朗著稱,自古出鐵骨錚錚的硬漢。二十一歲的辛棄疾壯如鐵塔、血氣方剛,單槍匹馬組織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參與耿京的抗金起義軍。然而,叛賊張安國趁耿京和南宋朝廷談判交接之際,殺了他,投靠金人。
辛棄疾聞之,義憤填膺,率五十名壯士襲擊五萬人金營,活捉叛徒張安國,全身而退。這一段的傳奇叫作“萬人軍中取敵人首級如囊中探物”!一時間,“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怎能不讓人拍案擊節,熱血翻涌!
快哉快哉!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佩服他的英勇果斷,仰慕他的俠士風范,即使一地雞毛地緩步進入平庸的中年,也難以按捺住隨之快意恩仇鏟盡天下不平事的起伏內心!從此我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俠客夢都是書生紙上談兵。從此再讀起“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我知道那是刀尖刀刃上滾過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抒寫著曾經的傳奇!
南渡之后,辛棄疾來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從亂世的顛沛流離中撿得一條性命,看到江南的好風景是很容易沉醉其中的。起碼那個茍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就是這種選擇。“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享樂至上,這是亂世中一種常見的生命模式。是啊,經歷磨難,方知享樂的珍貴,正因為朝不保夕,正因為孤單飄零,才要把每一刻活著的光陰都完完全全地揮霍掉。李煜、謝靈運可不都是這樣度過的嗎?
亂世中還有一種選擇就是隱居山林,獨善其身。天下有道,則現;天下無道,則隱。像陶淵明、張岱,在東籬下采菊,在湖心亭賞雪。
但是辛棄疾偏不。他是一個戰士,戰士的使命就是血濺戰袍、馬革裹尸、醉臥沙場、榮耀而歸。在國家民族危亡時刻,他做不來偷安享樂之事,更無法用醉生夢死來麻醉自己,他固執得像沙場上最后一個士兵,至死回望著故鄉的方向。這讓后世多少在民族危亡的邊緣依然躲在書齋里寫著花邊文學的文人們汗顏啊!
辛棄疾不是那種只會紙上談兵的書生,而是一個真正能夠“致君堯舜上”的政治家。我翻遍史書想之又想,能夠馳騁沙場做將軍、能夠廟堂之上做宰相、能夠退避江湖寫文章,又都能做得響當當的只有辛棄疾和范仲淹二人而已。
他上書《美芹十論》,洋洋灑灑十萬字,句句都是濟世良方,在充國力、策反攻等方面提出了具體的措施;他任滁州知州,寬民賦、招流散、議屯田、興教育,僅僅半年,當地“荒陋之氣”一洗而空;他在湖南帥任,創辦“飛虎軍”,軍成,雄鎮江南。
但是,南歸的辛棄疾始終沒有得到朝廷信任。皇帝對他時用時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在出世和用世之間煎熬是辛棄疾為官二十年的寫照。
他憑借詩詞對人生進行了突圍。他抒寫自己的悲憤傷感,表達自己的政治失意。在《摸魚兒》一首詞中,他說,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是啊,英雄的情懷向誰來訴?我多么希望成為他身邊的佳人,用翠袖紅巾來揾英雄淚。
辛棄疾從四十二歲起,便閑居江西上饒家中。以后二十余年的人生,除了兩三年間被征用又被罷免外,基本是閑人一個。時光、閱歷已經把他打磨得如玉般光潤。但是,你若閑置他,他也只有苦悶度日。
我姑且從人性的角度推論一下:他是不是太愛國、太認真、太執著、太敬業了?若是單純任勞任怨心里喊著“苦干苦干再苦干”,做一個沉默拉犁的老黃牛倒也罷了。他又上書、又多事、又抗金、又嘮叨!這不明擺著高聲叫囂自己的能、別人的無能嗎?而歷史的真相是,那些當權者確實無能。他的氣壯山河讓統治者的畏畏縮縮無處安放,如同那個說真話的孩子,讓皇帝的新裝大白于天下。所以,當權者一定特煩他那被愛國熱情燃燒的狂勁,二者在政治上相遇,一定是狗熊把英雄趕得走投無路。
命運之神伸出他那雙翻云覆雨的手,把辛棄疾的人生定格在文墨宣紙之上,把他的滿腔熱血燃燒在長短句里,把他的金戈鐵馬變成了紙上江湖。
于是,青山綠水,荷花千頃,賦閑帶湖的辛棄疾侶魚蝦,友麋鹿,朝飲餐露,暮食菊英。他喝酒、他長醉、他喂魚、他種花,看似逍遙,實則郁壘疊疊。
這不是他辛棄疾的人生啊,他的人生本來應該是馳騁沙場,是血染的風采,他的人生夢想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如今卻被擱置于此,他像屈原一樣質問蒼天,像陸放翁一樣淚灑宣紙,他把欄桿拍遍,帶湖的水依然悠悠,無法帶走他濃得化不開的愁!
他真的愁,“近來愁似天來大”,“晚日寒鴉一片愁”,“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這大愁、這大恨、這悲憤、這憂患哪里是用筆墨在抒寫,點點滴滴分明都是壯士的淚啊。
少年時讀過辛棄疾的《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那時,我便覺得辛棄疾這個老兒可愛極了。自己醉了不算,還問一棵松樹:我醉得怎么樣啊?風一吹,松樹動了,便覺得人家要來扶自己,跌跌撞撞地推著松樹說:一邊兒去吧!以至于我每遇愛酒之人,便覺得是有趣可愛的人,可信可交。
讀稼軒的文章多了,便發現這個在沙場上流血流汗的鐵漢可不是板著臉耍威風的辛大人,也不是黑臉蠻干的李逵,相反,他是一個敏感多情、有著赤子情懷的坦蕩之人。
他愛自然。“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他像一個老農一樣來到田間,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他愛孩子。“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太有畫面感的生活場景了,可以看出來,辛棄疾最愛這個溪頭臥剝蓮蓬的無賴小兒,他在白發染霜鬢的暮年看著臥倒的小兒,眉間心上都是滿滿的幸福。這個可愛的老頑童一定是孩兒們的好玩伴。
這些充滿著泥土芬芳的句子都走入了他的詞中,一個能敏感地感受到風霜雪雨,能與萬事萬物為好友的人,你說他沒有熱愛生活的情思我是不信的。
辛棄疾無論在什么位置上都能以人格征服他人。他入世,能建立起一番奇偉功業;他出世,能為家人朋友遮起一片天。他坦坦蕩蕩、風趣幽默、有情懷有擔當!
閑居二十年后,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又被主戰派啟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暮年的辛棄疾依然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真是“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就在辛棄疾準備施展宏才大略時,又被朝廷借故調離,辛棄疾帶著滿腔憂憤回鄉里。過了兩年,歷史上這位千載難遇的英雄豪杰在幽憤中辭世。臨終前,大聲喊“殺賊!殺賊”,英雄就這樣落寞地離開了。
辛棄疾的一生,俠骨柔腸,文武雙全。他的豪放詞是英雄史詩,金戈鐵馬,氣吞山河,作為豪放詞的老祖,不必多敘;他的婉約詞亦曲折委婉,蕩氣回腸,著名的“夢里尋她千百度”打動了多少讀者的心?
英雄的功業已漸漸遠去,從金戈鐵馬到紙上江湖,辛棄疾的人生經過了火的淬燒、冰的洗禮,在悠悠蒼天沉沉大地之間,永遠回蕩著英雄不滅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