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福氣擁有你

葉無雙

十一夢

我沒想過此時此刻還有機會再見到郭嘉嘉。

出差來到她如今蟄居的城市，吃飯時跟接待我的兄弟無意中提了一句，我以前最喜歡的一位師妹就在這里，可我們已經十一年未見。

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江湖，借著醉意漾起了漣漪。一個多小時后，郭嘉嘉出現在我們所在的KTV包廂里。

她的臉容清秀依舊，身材瘦削，披著一頭秀麗的卷發，站在門邊對著我們溫和地笑，露出右臉頰淺淺的酒窩，一如當年。

跟我夢里的她一模一樣。

歲月沒有把她變成一個平實的婦人。

晚餐的酒精突然直沖腦門，那一瞬間我一個大男人忽然很想哭。直到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我的對面，再次沖我甜甜地笑：“師兄，好久不見。”

有兄弟起哄，要輪番向她敬酒，全被我一一奪過來灌進了自己的肚子。她在旁拉著我，說“別喝多了。我自己來。”

我沒理她，一心想著幫她頂酒就是唯一可以為她做的事。

她有點著急了，拍著我的肩膀，說：“哎，你就不可以問問我的意見？”

聲音不大也不小，熟悉的平淡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扭頭看她。當年，每一次我自顧自做決定的時候，她就會皺著眉頭這樣對我說。

當年的她一頭利索的短發，配上總是瞇瞇笑著的眼睛，我總是丟盔棄甲地投降。

她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第一眼美女，卻讓我一見難忘。大四最后一個學期，借著校園大建設的東風，我們這群只會打游戲和打球耗日子等畢業的人搬進了學校新建的宿舍樓，跟對面的女生宿舍樓遙遙相望。

她洗臉，她洗頭，她晾衣服，她聊電話，她發呆……無論是晨光的朝霞、落日的余暉還是漫天的星光中，她都像一顆閃閃而亮的啟明星。

那幾個月的日子，雖然短暫，但非常開心。若干年后我回想，那種和她逛校園、一起去食堂吃飯，她來看我打籃球的時光當中帶來的極致的快感，足以讓人忽略最后我還是追求不遂的慘淡下場。

在聒噪的KTV的包廂里，我和她第一次面對面交換了各自這十年的生活。其實所有人的人生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在合適的年紀遇到適合的人，攜手相扶，再養育一個或一雙兒女。我們都是凡人，就是應該過凡人的生活。

她依然很聰明，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地說她現在過得很好。

那就好。只要你愛過的人過得好，那就已經足夠了。至于她跟誰過、如何過，那并不重要。

在郭嘉嘉坐進出租車離開之前，我伸出手，大方地擁抱了一下她。

她遲疑了一下，欣然接受了這個告別的擁抱，然后大方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先走了。

遠去的出租車眨著紅色的尾燈漸行漸遠，跟四周的霓虹融為一體。初秋夾著微涼的夜色卷雜過來，最終什么都看不見。

Z城的夜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借著微醺的醉意，我把手里的半截煙一點點掐滅，放進包廂門前的垃圾箱。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的夫人，包括郭嘉嘉，分別十一年，我曾做了十一個關于郭嘉嘉的夢。

夢境很平和與快樂，就是她在2006年終于被我牽了手，我們在大學那條梧桐樹下手挽手一直走，一直走，我把想念她的所有說話都說給短發的她聽，她只是聽，只是笑，卻一直沒有說話。

在這晚分開之前，郭嘉嘉說，我們以后沒什么事就不要再見面了，我們各自做好一個凡人，比什么都重要，好好保重。

好的，都聽你的。

我年少時愛過的女孩，很可惜，我始終沒有福氣擁有你。

凡人的過去式

年輕時，我們喜歡一個人，多數是喜歡那人背后散發的光環。那輪光環換作無論放在哪一個人身上，我們都可能會愛上。

就如林默喜歡當年的我一樣。

但誠然，在感情這件事上，他是果敢的。所以我們才能擁有一段介乎曖昧與非曖昧之間的短暫的快樂回憶。我們第一次別扭又拘謹地像做賊一般逛校園；有時他會去食堂打包燉湯送到我宿舍樓下，說“師妹你瘦，多吃一點”；周末我們在圖書館五樓聽著MP3看書和復習，我們還一起去動物園、越秀公園……

可在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林默認為自己的使命，是甘于在一個小地方安穩度日，照顧上老下小。而當年二十二歲的我，總認為如果沒有舟車勞頓過，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向往怎么樣的遠方。我問了自己很多遍，別說當時的我心里還住著前任的影子，就算沒有，我想自己也比較難和一個資質稍微平庸和缺乏默契的男生能長久地相處下去吧。

可人生總是這樣百轉千回，它給了你夢想的雛形，卻給不了你追逐夢想的雙腳。它讓你嘗過一點甜頭讓你明白付出總有收獲，卻從來不會對你的未來負責。

畢業十年，我跑遍了大江南北，也談過幾場不咸不淡的戀愛。可我在三十歲這年，還是選擇回到了家鄉Z城，通過相親選擇了一位普通男子過完余生，接受時而雞飛狗走時而平靜如水的生活。

那樣的人生，跟當初若一開始就跟林默走下去的結局沒有什么兩樣，還是殊道同歸。唯一不同的是，可能眼前這位單純的男子會更一心一意對我好。

2006年的“五一”假期，林默堅持從學校送我去車站坐車回家，放完假后又來車站接我。在狹窄擁擠的529路公交車上，他幫我把沉重的行李提在手里，讓我的手一路拽緊他的衫尾。

心動不是不曾沒有。他是一個好人，我也勉強算是一個好人，可是，兩個好人不會就是理所當然要在一起的。雖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但還是要感謝這個人曾經陪我走過一段路，他應該是對我最好的異性。不過很可惜，當年我沒能把同樣的好回饋給他。那時固執地覺得，他茍安于平凡，而我的心太野，我和他并不合適。當然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不百分百match的人也可以成為夫妻，暫時沒有默契的人也可以攜手一生。

可道理這種東西，真的要年紀大了才能明白的。而每每當你明白時，也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在KTV包廂里，我讓林默說得多，我說得少。在我和他之間，已經不適合談及愛與代價。而人也應該向前看，所以也不能涉及任何追悔的話題。

末了我問他，這么多年，你有什么特別高興、特別難過或者印象特別深的事要跟我分享嗎？

他沉吟片刻，然后說，我是一個凡人，要做好一個凡人不容易，上星期我兒子半夜發燒，我們兩夫妻兩晚沒睡，很擔心。

他還是跟過去一樣，說話的情商和技巧都不太夠，聊著聊著就會跑題，把你帶進他另一個世界里。沒見過這么理直氣壯的膚淺，卻又膚淺得讓人喜愛。

可他說他是一個凡人的時候，我忽然想流淚。

是的，要做好一個凡人確實不容易。

林默他還是自制得很。在我坐進出租車之前，他給我的擁抱禮貌而有分寸。我笑著告訴他，咱們以后還是別見面了。

他點點頭，說知道了。

他說，跟以前一樣，我一向都聽你的話。我知道你是一個感性的人，所以很容易受傷。人長大了，要懂得如何愛自己，保護好自己。你如今可能一時沒能深刻感受到幸福，但沒關系的，生活要向前看，照顧好孩子和家庭，過好自己的日子。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包括我企圖掩飾的對現實的不甚如意。

我繼續對他笑。我也很喜歡你聽我的話。那你以后也要記住我的說話，好好生活，好好對待家人，就算我們以后不聯系，你都要健康、平安和開心。人生從來都是一場顧此失彼的較量。年少時對我最好的男孩，他已經長大。

這是我對自己的青春最好的告別。

其實，是我沒有福氣擁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