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計劃

羅國棟

1

盛夏的沙家壩，四山頹頂，看不到一點點生命的跡象。

錢際寧站在左岸上壩的道路上，一陣陣發呆。

這是錢際寧在沙家壩水電站施工的第六個年頭。工程干干停停，手底下人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茬又一茬。作為項目經理，眼看著項目扭虧無望，就開始苦想脫身之計。

但是，身為這樣一個爛項目的經理，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呢？

就目前這種用人節奏，作為一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要想找到一個好的歸宿，著實不易。要好，就得想辦法證明自己有能力，而且這種能力正好是某個說了算的重要人物毫無挑剔地偏好的那種。這就是所謂的：首先要你行，同時要欣賞你的人也行。

——當然，正常的人情走動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能混日子領工資的人多得是，要誰不是要？光領導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解決不完。

副經理林雨晨是這幾年人員流失中大浪淘沙沉淀下來的幾個骨干之一，為數相當有限。應該說，他和錢際寧屬于共同患難過的弟兄，有著唇齒相依的感情；至于其他幾個原配領導班子成員，早就另謀高就去了，哪里還知道他們的去向！

林雨晨多次也想一走了之，可架不住錢際寧一再苦苦挽留。哥兒倆往往是幾杯燒酒下肚，讓錢際寧那么一忽悠，林雨晨就又熱血沸騰起來了：“愿為朋友兩肋插刀，誓與錢經理共存亡。”

可酒勁兒一過，又都有些后悔。這樣的爛項目，什么時間才能熬到頭啊？要收入沒收入，要榮譽沒榮譽，要前途沒前途，到底圖個什么？

可令林雨晨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自己不斷地順應錢際寧的央求、全力支持錢際寧“血戰到底”的時候，錢際寧自己的思想卻松了勁兒。突然有一天，錢際寧說他不想干了，原因是：實在撐不下去了 。

也是，要賬的賬主能把電話打爆、能把門檻踢塌。有的干脆天天跟在錢際寧的屁股后頭，軟磨硬泡；就連上廁所都有人盯著，害怕錢際寧跑了。

還有，業主大會小會批評。單位領導開始還資助一下，到后來也就愛莫能助了，似乎是眼睜睜看著沙家壩項目，任其自生自滅。

可錢際寧說他撐不住了，林雨晨反倒開始給他打氣：“你的帥旗不能倒呀，你要走了，我怎么辦？不光我，咱手底下還有十來個從項目開工一直堅持到現在的弟兄呀！就是后來的這百十號人，怎么也算是咱的手下吧？跟你這么沒日沒夜地苦干，到頭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不管大家了？”

錢際寧知道林雨晨說得沒錯，這也是他自己經常顧慮的問題：當領導就要有擔當！可是現實太殘酷了，項目干到這個份兒上，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辛苦幾年，不光效益一直不景氣，還惹得青山水電工程局有限責任公司（青山局）五公司上上下下是“爹不疼，娘不愛，舅舅見了用腳踹”。

錢際寧道：“這些弟兄就交給你了，你帶著他們繼續堅持吧。要不然，領導該說咱們這是怎么回事了。說干都干，說不干就都不干了？還向組織示威呀？”

林雨晨慢悠悠道：“怎么回事？愛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咱們在這里受的什么罪，誰關心過？我告訴你際寧老兄，只要你前腳走，我后腳立馬也溜。不論誰來當這里的經理，我林雨晨都不伺候！”

錢際寧料到林雨晨會有此說。可接力棒總得有人接呀，就道：“不是讓你伺候誰，而是我覺得你把我這個項目經理一代替，你帶領大家繼續戰斗。咱也來個愛心接力，薪火傳承。”

這倒是出乎林雨晨的意料。可林雨晨想了想，覺得這么一個破項目的經理，也沒有什么吸引力，便搖搖頭道：“這個爛攤子我接不了。要錢沒錢，合同是個霸王條款，業主一分錢都不想多掏。要人沒人，好一點兒的技術骨干都流失完了，而且是培養一批走了，再培養一批又走了。我靠誰干？”

錢際寧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很正常。話說回來了，要人多得是。兩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人一抓一大把。”

兩個人唇來舌往，終究沒有討論出個結果。

就在這時，要賬的民工又來騷擾錢際寧了。錢際寧只得打住，悻悻離開。

2

這天晚上十一點多，錢際寧從工地巡察回來，看見林雨晨還在和楚立滿掰扯明天給村子免費修路的事。林雨晨一再叫苦：“修還是不修都是問題：修，沒人給錢，只能是自己掏腰包——這種善事咱們已經做了不少了；如果不修，當地村民立刻就和咱過不去。”

錢際寧不管這些，徑直走了進去。他的心里已經裝著一大堆破釜沉舟的想法。今天，就是他要最后攤牌的時候。

楚立滿一看倆領導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就借故回去睡覺了。這樣長期地熬夜，他也是實在撐不住了。

錢際寧直截了當地說：“雨晨，我那天給你說的那事你覺得怎么樣？”林雨晨驚訝道：“什么事？你哪一天不給我說個三件五件事情的？”

錢際寧搖搖頭道：“我就說你給咱接著干的事情嘛。”林雨晨恍然大悟道：“噢，怎么說風就是雨？急什么？”

錢際寧道：“怎么不急？你不見業主前幾年給當地的征地款一直沒有兌現嗎？現在當地老百姓提出：因為物價上漲，原來談好的賠償費用也得上漲。我看差不多要翻番，這個疙瘩是越挽越大了。所以依我看，業主是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了這個決心。要這么長期拖下去，他們拖得起，咱們拖不起呀！”

林雨晨靜靜地聽著錢際寧把話說完，覺得他說得好像和上一次不大一樣了。不過他也不去深究，他知道錢際寧反正是不想干了，怨張三、怨李四沒有什么本質區別。就道：“那你不想干得跟五公司領導說；你跟我說，我有什么辦法？再說了，你的項目經理是青山局任命的，我一個副經理說接就接了？”

錢際寧說：“問題就在這里。所以，我想讓你先代替我一段時間，我回去休病假去。把話說白了，意思就是再也不來了。這樣，這個項目經理就自然而然是你了。如果是等我給局里辭職不干了，那新任的項目經理還真的未必就是你。”

林雨晨驚訝道：“錢兄，打住，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這不是害我嗎？你這不是把自己頭上的虱子捉了放到我的頭上嗎？”

錢際寧搖搖頭，且很肯定地答道：“那不一定，換人如換刀。我在這里干不好，換個人、讓別人來干，說不定就好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林雨晨笑了：“你以為這是打麻將？換個人、換個地方手氣就變了？”

錢際寧也笑道：“不光打麻將是這樣，其他事情也是這樣，必要的時候就得換換手氣。所以我思前想后，覺得這么多年來，咱們這個項目就拖垮了你我兩個人。別人想走就走了，到了其他項目上，干上兩三年就提拔了，顯得人也有本事，選擇也比較明智——良禽擇木而棲，倒好像真的是咱們這里用人無方一樣。”

林雨晨鼻子哼了一聲道：“有本事？要是放在咱們這里，非耗死他不可。”

錢際寧喝了一口水笑道：“所以說，人家走是明智之舉，也說不定真是咱們不會用人呢。”

林雨晨慷慨激昂道：“不論怎么說，那都是咱們培養出來的人，他們的成長和進步，離不開沙家壩這個艱苦環境的磨練。”

錢際寧不無自豪道：“所以說，咱們沙家壩好像是個培訓班。從咱們這里出來的學員，不論到了哪里，他都是杠杠的！”

林雨晨道：“那是，所謂時勢造英雄。你再看咱們公司有的項目，因為經濟效益好，不論是虛盈實虧也罷，實打實也罷，陸陸續續已經提拔了四五個縣處級干部了！原來的好哥們兒一下子都成了咱們的上司了！而咱們這個項目，能撐到哪一天，誰都不知道。你還讓我當經理，那不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錢際寧道：“不是那么回事，你這人吉人天相。所以，我想把這個機會給你，肯定能干上去。退一萬步講，萬一實在不行了，你跟我走。不論走到哪里，有我錢際寧吃的肉，就有你雨晨兄弟喝的湯。”

林雨晨頗受感動，道：“那你呢？真的要離開咱們青山局？凈身出戶？”

錢際寧道：“那有什么辦法？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既然雞嫌狗不愛，還不如一走了之，給朋友幫忙管點兒事情，掙個養家糊口的錢也就行了。”

林雨晨道：“你是不是自己已經包到工程了？現在有的人就是在單位利用公家的資源給自己把路鋪好，然后自己出去單干，掙個幾百、幾千萬不費多大勁兒。等到哪一天找不到活兒了，再找領導回來上班。”

錢際寧道：“咱絕對不是那種人，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走人。”

林雨晨道：“就說嘛，你要是這樣的人，那我跟你干這么些年，不是看走了眼？”

錢際寧目光閃爍道：“再說一遍，絕對不是！這一點你盡可以放心。”

林雨晨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就是說不上來，于是開玩笑道：“你該不會是投靠哪個女老板了吧？你是不是看這幾年有的帥哥給女老板去當助理，說白了就是吃軟飯，你也有點兒眼饞？不過我提醒你，最后等人家玩兒夠了還得回來！哈哈哈哈……”

錢際寧笑罵道：“去你個球吧，像我這年齡，有哪一個女老板愿意要。不過真要有這美事，我倒是愿意去。只不過這個女老板不能長得太對不起觀眾。”

林雨晨道：“你說哪一個女老板長得對不起觀眾？她要是對不起觀眾，怎么能對得起當官的？有哪個當官的愿意和一個恐龍合作？說不定隨時都有可能被潛規則呢！”

錢際寧笑道：“那就好，以后你要是真的遇見這樣的女老板，就給我舉薦一下，讓我也輕輕松松地吃一碗軟飯。”

林雨晨笑道：“輕輕松松？想得美！整死你小伙子。”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會兒，林雨晨言歸正傳道：“既然是這樣：你既沒有在外面包下私活兒，又沒有投靠哪個女老板，就沒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所以，我覺得你就這樣純粹地凈身出戶、落荒而走太虧了。畢竟在咱們青山局干了二十多年了，上上下下對你印象還相當不錯，只是在沙家壩這一個項目上砸了牌子，下一個項目就可能把這個印象給挽回來了。可你要到了別的地方就不一樣了，得從頭干起。要得到大家的認可，還得熬好幾年。”

錢際寧道：“現在已經不能算這個賬了，只要讓我輕輕松松地過上幾年好日子，將來還能多活幾年。這些年沒日沒夜地受煎熬，起碼得折壽十年。”

林雨晨認真道：“所以你不能空手而歸，要考慮就地升遷。”

錢際寧嗤笑道：“還升遷呢！要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要不我現在想辦法‘把自己頭上的虱子往兄弟你的頭上捉呢。”

林雨晨堅定道：“能升遷。你知道現在升遷靠什么？一靠關系，二靠政績，關系大于政績。”

錢際寧認真道：“是啊，我一沒政績，項目越虧窟窿越大；二沒關系，想跟領導搞好關系，資金上捉襟見肘。再說人家領導來都不來，只害怕這里的麻煩事情把他也牽扯進去，怎么搞關系？”

林雨晨誠懇道：“際寧你錯了。有些政績是‘制造出來的，像吹氣球一樣，靠吹；要不咱們青山局到處宣傳形勢大好，結果總體上經營結果還是入不敷出？那就是政績里面水分太多。所以，咱們應該照葫蘆畫瓢。只要政績吹出來了，不怕領導不來。就是他不來，你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回去找他，匯報匯報咱們的業績，帶點兒土特產，上點兒實貨……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錢際寧道：“如果領導能來檢查指導工作，給上貨自然而然，咱也舍得，可領導不來，咱們回去上貨是不是有點怪？要是人家不收怎么辦？”

林雨晨語重心長道：“你說咱青山領導不收錢？除非條件不成熟，他不敢收。只要你項目搞好了，錢掙下了，給領導發一點獎金、酬勞、辛苦費、操心費、感謝費，那叫‘吃水不忘挖井人，人家肯定會笑納的。你要是總哭窮，說項目多么多么困難，資金多么多么緊張，領導怎么好意思收你的貨？”

錢際寧笑道：“有道理。可是，效益從哪里來呀？而且一次給領導十個、二十個、五十個，人家也不敢要呀？”

林雨晨道：“所以，既要從零開始，還要速戰速決，因為吹起來的效益撐不了多久，拖延的時間太長了就露餡了。”

錢際寧道：“就是呀。如果有一個大財團支持我，我早就提拔了，還能讓那幾個阿貓阿狗跑到我前頭？”

林雨晨擺擺手道：“不急，那幾個阿貓阿狗的氣球馬上就要吹破了，再走不了多遠了。但是，咱們得奮力趕上，要不然，等他們的氣球破了，領導們明白過來了，再想靠氣球業績提拔就難上加難了。”

錢際寧釋然道：“就算你說得沒錯，可是萬一東窗事發，給單位捅了個大窟窿怎么辦？那不得挨處分嗎？”

林雨晨佯裝生氣道：“你傻呀，吃了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誰處分你？他們吃了你的、拿了你的，如果給你來個處分，不怕你檢舉他？”

錢際寧道：“那倒是，這幾年人家好像就那樣過來了，沒見處分一個人……那就行，你說怎么弄，咱們就怎么弄！這幾年都快把人憋屈死了，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出力比別人大十倍，結果還被人家甩到了后頭，好像是咱們無能似的！”

林雨晨語重心長道：“說到底你還真得承認人家比咱們強，人家早就把這個辦法想出來了，而咱們現在才明白過來，是不是？”

錢際寧道：“是啊，還是咱們太老實，老實得讓人感到很可笑。”

林雨晨道：“老實放在過去是優點，可放在現在就成了缺點了。”

錢際寧道：“那是，咱們這些人就是那種典型的：優點是老實，缺點是太老實！”

林雨晨附和道：“不僅如此，咱們這些人還都是保守心態：只會哭窮、裝窮，好像害怕別人搶咱的錢似的，不會露富、炫富、吸引人家主動向咱示愛。”

錢際寧道：“可不，人窮志短，有錢的日子誰不會過？有錢誰不知道逢年過節風風光光地給領導上個貢？領導既認為你有能力，還覺得你夠哥們義氣，時時處處都能想到他。”

林雨晨道：“是啊，領導就是這樣：平時你能想到他，關鍵時刻他就能想到你。”

錢際寧終于下了決心，道：“行，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就這么著了。”

林雨晨道：“對，與其東山興兵，不如就地崛起。”

3

林雨晨也不客氣，毫無保留地拋出了自己的一攬子計劃。

這個計劃哥倆私底下叫它“打腫臉充胖子計劃”，用“胖”字的第一個字母代替那冗長的六個字，簡稱“P計劃”，避免在某些場合說漏了嘴。

錢際寧道：“但愿這個‘P計劃，到最后不要真成了‘屁計劃，或者是連屁都不如。”

林雨晨神秘道：“不會，只要有付出，就會有回報。只要掌握住幾個起碼的要點，就絕對不會落空，或者是‘屁都不如，哈哈哈……”

錢際寧也笑道：“還有要點？還真像那么一回事！”

林雨晨認真道：“那當然，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錢際寧急切道：“能行，你就給咱‘預一下你的‘要點。”

林雨晨爽快地說道：“好。這個要點就是：虛實結合，張弛有度；二虛二實，不可偏廢。四句話，十六個字。”

錢際寧玩笑道：“你也太故弄玄虛了，還二虛二實呢……”

林雨晨道：“是得二虛二實，要不然，吹起來的氣球用不了幾天就破了。比如業績，既要實干，還得放大；再比如資金，既要多增補結算，還要拆東墻補西墻。”

錢際寧忍俊不禁道：“你就說具體怎么辦吧？別給我講這些空頭道理。”

林雨晨道：“第一，向業主大量預借資金，保證項目正常運轉。項目運轉正常了，業績就是實的，若最終寅吃卯糧虧損了，業績就成了虛的。咱們要立足實效，但還要有失敗的思想準備，虛實結合。”

錢際寧急眼道：“業主不給借款怎么辦？要給借，這幾年早就把活兒干得差不多了，還能把工期拖延兩三年？”

林雨晨道：“借錢肯定不容易，所以咱們要一靠公關，二靠承諾。公關就不說了，現在到銀行貸款除了貼息，還要回扣，天下一理。承諾，就是答應這些借款從后續結算款中扣除，不足部分由咱們青山局歸還。”

錢際寧立即反問道：“青山局的家好像是你我當著一樣？咱們項目部承諾，業主能信得過嗎？”

林雨晨自信道：“能！業主沙家壩水電站有限責任公司（沙家壩公司）有咱們青山局對您的委任文件，你承諾的就是青山局承諾的，讓他們大可不必擔心這筆賬將來沒人還。”

錢際寧顯然有些激動，道：“那咱們還真得讓青山局替咱們償還這些欠賬？那局里派咱們出來干嘛來了？那不成了敗家子了？”

林雨晨用手做了個向下壓的動作，道：“別急，老兄，別急。咱們要盡量抹平，這是實招；實在不行，就當虛招使用。請注意——我是說實在不行了的話……”

錢際寧道：“不論怎么說，這種‘父債子還、讓局里當冤大頭的做法我覺得不地道。”

林雨晨無奈道：“我何嘗不是這么想的？所以，咱們要立足實招，虛招備用，這就叫盡人事從天命。”

錢際寧道：“好吧，但愿天助我也。”

林雨晨道：“咱們的天不在上頭。”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又接著說，“咱們的天在青山大廈里面。”

錢際寧道：“你是說事情不成了，咱青山局的領導會拿我開刀？”

林雨晨自信道：“不會，只要你把路子買通了，肯定不會。你想一想，這幾年，咱們局為各個虧損項目買單的還少嗎？最后還把誰怎么了？該當官的照樣當官，該發財的繼續發財，是不是？”

錢際寧默默地點頭承認，可緊接著又疑惑道：“就那業主也未必能答應。”

林雨晨道：“事在人為，有錢能使鬼推磨。所以，要公關為先。再說了，業主手里還有咱們青山局當年交的履約保證金沒有置換出來，可供抵扣。再給點兒好處，這樣雙管齊下，你說他還能不答應？”

錢際寧悄聲道：“40%是保證金，已經置換用了，就剩60%保函了，那只不過是一紙空文，沒什么用處了。”

林雨晨趕緊俏皮道：“非也，非也，只要有這一紙保函，就比沒有強。到時候咱們就用這一紙保函發酵，烤它一爐大大的面包。”

錢際寧開玩笑地打斷道：“行了，你別給我把面包吹成氣球，你還是給我說實招，咱們怎樣才能把錢賺回來，蒸一鍋實實在在的饅頭，讓青山局最終吃得飽飽的。”

林雨晨賣關子道：“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業主爭取補償，追加合同額，加大變更、索賠、調差力度，力爭‘堤內損失堤外補，盡最大努力彌補窟窿。”說著說著就手舞足蹈起來了。

錢際寧并不像林雨晨那么興奮，道：“業主的錢哪有那么好追加？要能追加來，我這幾年早就追加來了。”

林雨晨道：“是不好追加。所以還是得拿錢砸，就這一招，再沒別的辦法！不過，只要咱們前邊為能預借工程款，能拿錢砸倒了，那他就成咱們自己人了。所以，后邊再為追加費用砸他，就花不了太多的錢了。這叫一石二鳥。”

錢際寧道：“怎么可能呢？現在的人，一碼是一碼。”

林雨晨堅定地道：“那是，所以咱們就地毯式往過砸，砸完第一遍，再砸第二遍，讓他們通通在咱的糖衣炮彈下安樂兩次。”

錢際寧異樣道：“這樣下來得多少錢哪？還不說有個別生冷不吃、油鹽不進的特殊材料。”

林雨晨喝了一口水，漫不經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該出手時就出手。”

錢際寧道：“那你敢保證拿錢砸，人家就收？”

林雨晨道：“沒有不吃腥的貓，現在什么社會了？金錢社會。但是，你得讓人家拿得放心、踏實。”

錢際寧道：“那怎樣才能讓人家心安理得地接受咱的銀子？”

林雨晨道：“這就要用虛招。平時花錢大方一點，給項目營造一種紅紅火火的氣氛，給職工提高獎金，讓職工齊聲叫好，這樣大家的干勁也就足了，項目進度也快了，人人臉上有光。同時，還要給公司足額上交管理費和職工‘五險二金，公司哪里有困難，積極援手，讓上上下下都滿意……”

錢際寧思索良久道：“這就是虛招？”

林雨晨道：“虛中有實。還有，不是有一種‘電視上有影兒、廣播上有聲兒、報紙上有名兒的說法嗎？咱們還要讓他網絡上有聞兒。”

錢際寧道：“什么聞兒？”

林雨晨道：“聞兒就是新聞兒、緋聞兒、丑聞兒！全靠炒作，越炒作越受人關注。”

錢際寧道：“你可不要把新聞兒炒作成丑聞兒。”

林雨晨滿懷信心道：“那不會，正面報道都是有償的，負面報道大多數是想詐錢的，只要你肯掏錢，正面的就來了。但是，你如果摳門兒，他會把小事給你放大，好事扭曲成丑聞。”

錢際寧道：“行，那就豁出來了，反正項目橫豎是個死，咱就讓他死得轟轟烈烈。”

林雨晨故意反對道：“咱們不能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而是讓他活得轟轟烈烈。咱們要大力宣傳項目部如何攻堅克難、如何開源節流、如何加強管理……”

錢際寧道：“這方面怕不好寫，那得有真憑實據。”

林雨晨道：“這你不用操心，山人自有妙計，所謂‘文章自古無憑據，花樣重新做出來，是好是壞，全憑人家上嘴唇和下嘴唇這么一碰就成，誰能知道其中的原委？”

錢際寧擔心道：“不會吹出麻煩吧？”

林雨晨道：“絕對不會，只要你把職工工資、農民工工資發了，哪怕有人起訴你，只要不發生群體性事件，就不會有事。”

錢際寧道：“那咱們領導也不是瞎子、傻子。”

林雨晨道：“他們是能明白一些，但這是宣傳企業形象、傳遞正能量的事情，誰不愿意欣然接受？青山局、業主、職工不都皆大歡喜嗎！是不是？”

錢際寧道：“再下來呢？等著業主給咱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林雨晨哈哈笑道：“NO，NO。你要親自到咱們五公司機關乃至局領導辦公室去繪聲繪色地介紹：項目是如何絕處逢生的，咱們是如何擺平業主和地方關系的，施工現場是如何向管理要效益的，這才是咱的真正目的，要讓大家一致認為：錢際寧這人本事大、能力強，搞項目、抓管理有一套，可以委以重任！”

錢際寧道：“成績是大家的，不能單說我能行……”

林雨晨打斷錢際寧的話，道：“不能直說，但一定要拐彎抹角地說；只要說夠、說足，大家自然就有體會。至于咱們這些弟兄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就圖掙兩個養家糊口的銀子。”

錢際寧深有感觸道：“是啊，這幾年我虧欠大家的太多了。”

林雨晨道：“這你不要自責，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只要這一下項目翻身了，大家都跟著你沾光不是？”

錢際寧點點頭：“是該讓大家跟我沾沾光了。那接下來咱們怎么辦？你說。”

林雨晨道：“咱們兩個分一下工：我主內，你主外，分頭實施P計劃。也就是由我重點抓施工生產、商務管理、對外宣傳工作，你在外面主攻業主和青山局等各路神仙，陪吃、陪喝、陪玩、陪游，應酬各種會議，不要怕花錢，只要能彰顯業績就行。”

錢際寧道：“再呢？”

林雨晨提醒道：“可你千萬要記住，咱們和業主的借款是業主對項目部的預補償，將來用變更、索賠、調差結算費用對沖、平賬，不是寅吃卯糧。”

錢際寧道：“那將來兌現不了咋辦？”

林雨晨道：“那就成了一個虛招了，業主不同意，咱們有什么辦法呢？”

錢際寧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心想：這不是賴皮哲學嗎？但是，事到如今，也顧不了許多了。

P計劃商定好以后，天光已經放亮。

這又一個不眠之夜，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在沙家壩水電站建設的兩千多個日日夜夜，這種在工地內外徹夜鏖戰的情形屢見不鮮。但這一夜，他們并沒有把全部智慧用于項目的建設性策劃上，而是對項目和個人的未來走向進行了一番逆襲性的戰略規劃。

這一夜過得充實而興奮，令人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沙家壩水電站工地上，機聲隆隆。手風鉆、拌和機、振動棒、電焊機、切割機、裝載機、挖掘機、推土機、空壓機、載重汽車，還有一些不知是什么機具發出的聲音，叮叮當當、咝咝啦啦，都在碘鎢燈下呼嘯，好像哪兒哪兒都是聲音，使整個群山都在沸騰。

這還不是最理想的情形。最理想的情形還在錢際寧、林雨晨的腦子里面裝著，有待于下一步逐漸實施，那就是——P計劃。

兩人均無睡意。就一塊兒來到工地視察上夜班的工作情況，和勞作一夜的職工互道辛苦。對安全生產、施工質量等，只要是發現問題的地方，都要叫來現場負責人叮囑一番。

今天，錢際寧心情愉快，再沒有劈頭蓋臉地批評誰。要是在往常，他每遇見那么三件兩件不稱心的事，就開始上火發脾氣。“錢老虎”也由此而得名。

在此期間，林雨晨一再提醒錢際寧：“從今以后，要扭轉原來的狼狽形象，無論走到哪里，腰都要挺得直直的，揚眉吐氣。你明白嗎？”

錢際寧道：“明白，你要經常提醒我。”

臨到最后，林雨晨還再一次確認：錢際寧確實對青山局沒有二心，只是心灰意冷、想進步而已，和別人沒有什么兩樣——這是林雨晨心里的職業道德底線，誰人都不可踐踏！他要幫就幫值得他幫助的人，決不助紂為虐。

4

錢際寧在三桃園農家樂設宴，請業主的項目法人代表李慶仁光臨，共同慶祝錢際寧的生日。

李慶仁吃錢際寧的飯可以說是多不勝數。開始還次次都有名堂，到后來也就不問究竟，反正吃飯就是談事，吃飯就是工作，但慶生之宴這還是第一次。

李慶仁知道：慶生肯定要談事，既然談事，就與項目有關，而項目上的每一件事歸根結底都是錢的事，就帶來了沙家壩公司的工程部部長、計財部部長等幾個重要人物作陪，以示慎重。

林雨晨煞有介事地提來一盒生日蛋糕放在桌上。給錢際寧扭扭捏捏地戴上壽星帽，點上蠟燭，領大家一起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幾番裝嫩、作秀、賣萌后，讓錢際寧吹滅蠟燭，分切蛋糕……

這一套小兒科的把戲，過去大家都只是給自己的孩子和老人玩過。在今天這樣由業務關系構成的純官方場合，還真是沒用過。看起來似兒戲，又不是兒戲。

過去大大小小的宴請都是一個模式。開席前請李慶仁講話，或由錢際寧致辭，感謝當頭，友情鋪墊，大家舉杯，最終觥籌交錯，喝個爛醉。再下來，或打牌、或唱歌、或按摩，差不多次次通宵達旦。

大家把這叫一醉方休，或叫一條龍招待。所謂一條龍服務，就少不了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姐，在“工作”之余半推半就地賺上幾百元。這些單，一般都是錢際寧的司機不聲不響地去買，隔三差五他自己也悄無聲息地搭個順風車，解解久旱無雨的饞。

自然，期間少不了要有一搭沒一搭地談一談當下這頓飯的主要議題。

看到今天這一系列流程，李慶仁開始覺得好笑，最后也就見怪不怪了。不無感觸地說：“錢經理，你真是性情中人啊，大老爺們兒把生日過得這么溫馨，讓人羨慕啊。來，我反客為主，大家干一個。”

在一片“干”聲中，李慶仁檢查了一遍大家響應得怎么樣。把沒有喝干的“滑頭”一一督促喝完，才算罷休。

錢際寧開始進入角色了，長嘆道：“我命苦，活一年少一年，所謂今朝有酒今日醉，哪管明天喝涼水。來，我請大家再干一個。”

杯盤相交之間，李慶仁也有幾分醉意，話接前言道：“你命苦？哪有我命苦……我一天讓我們董事長罵來罵去，說工程進度慢，說我管理不力，說我‘將熊熊一窩。”然后無奈地搖搖頭。

錢際寧也有同感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們五公司老總也是，說他當年初來乍到看錯了人，就不應該讓我當這個項目經理。還說我‘一帥無謀，累死三軍，說來都丟人啊！”

林雨晨借機攔話道：“哎，今日大家能聚在一塊兒就是緣分，應該高興才是，不必如此沮喪。來，我也提一杯，干！”

李慶仁口無遮攔道：“小林子，你這是站著說話——什么來著？”

林雨晨的臉上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但還是趕忙接住話茬道：“腰不疼，腰不疼。”說著，故作輕松地在自己的腰上拍了拍。

李慶仁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言重了，連忙糾正道：“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那樣說就有傷咱弟兄們的感情了。我是說，等你坐到我們這個位子上就理解了：領導的位子滾燙滾燙、火燒火燎的。”

林雨晨道：“那是，我雖未坐過，可完全能夠理解。但是，我覺得您二位不妨換一種思維，比如：你先給錢經理預支一些資金，讓我們把工程進度先搶上去。只要項目進入了良性循環，您和錢經理不就都不用挨批評了？是不是？”

一提到錢，李慶仁就警覺了起來，郁郁道：“那怎么行？我把錢借給你，你拿什么還呀？”

林雨晨當然知道該怎么回答，但還是故作思考狀，猶豫了一下，準備回答……

可錢際寧哪里肯讓副職替自己扛這么大的事？一看時機成熟了，趕忙接住話茬，笑道：“那你怕什么？你那里不是有我兩千多萬的履約保證金嗎？你還怕我沒錢還？”

李慶仁道：“哪有呀？那60%不是保函嗎？另外那40%不是也被你置換成保函了嗎？”

錢際寧故作滿不在乎道：“貓叫個咪，那不都一樣嗎？到時候如果我真的無力償還，你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李慶仁對這種說法當然很不以為然，但還是扭頭問他的計財部部長：“你看這樣行嗎？”

計財部長弄不清李慶仁的本意，只得哼哼哧哧道：“從理論上講是可以的，但是以什么名義支付呢？咱們要向外借款必須經集團董事會批準。”

林雨晨趕忙搶先道：“當然是預支工程款了。”

一直默默不語的工程部部長總算是找到了插話的機會，趕忙道：“那哪行！預支得有相對應的項目，不然那不是列了一筆空頭賬？”

這些問題錢際寧和林雨晨早就合計好了，很客氣地說道：“項目多得是，那就把我們給你報的那些設計變更、材料價差調整、誤工損失列上不就行了？”

工程部長搖搖頭道：“你是想用這種辦法形成事實，然后逼我給你補償吧？我還沒喝醉呢。”

工程部長就是這脾氣，自己不善言辭，還只覺得別人不把他當回事。所以總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這么咄咄逼人。錢際寧和林雨晨他們在這個年輕人跟前沒少吃虧，以致一般情況下盡量避其鋒芒，免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錢際寧是成大事之人，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又怎么會得罪這樣一個重要人物呢？所以，仍然賠著笑臉道：“好，我的部長，怎能說是逼你呢？最終咱們都是以實際批復的結算為依據，還能以付款摘要為準？”

看著堂堂的錢經理一直和言軟語，工程部長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一些，便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再沒有說話。

李慶仁也聽明白了，覺得有些道理，可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就道：“還是以后續工程量為由預支比較妥當，它起碼是肯定要發生的工程量，不至于落空。”

錢際寧滿口答應：“那也行，李總你是咱們的掌舵人，你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辦。”

最后，李慶仁還是有些不放心道：“有了資金支持，你真的能把進度抓上去？”

這一會兒的錢際寧精神已經很飽滿了，拍著胸脯道：“愿立軍令狀，如果抓不上去，你盡可以罰我的款。”說完，“吱”地自己先喝了一杯，道：“來，我先干為敬，大家隨意。”

李慶仁并沒有喝酒，他還沒有糊涂到“杯酒釋兵權”的地步，而是認真道：“怎么罰？”

錢際寧道：“你制訂一個趕工計劃，如果我完不成，每推遲一天罰款一萬。”

李慶仁慷慨道：“好，如果你提前完成，每提前一天，我獎勵一萬！”

錢際寧高興道：“行，一言為定，干杯。”

李慶仁道：“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干！”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晚餐，說明P計劃的第一步已經邁出。

沙家壩的三桃園，和大城市周圍的農家樂相比，少了許多喧囂，更顯現出她世外桃源的優越性。但，她仍然可以完成許多世俗間的重要談判，使這原本靜謐的氣氛，也無不沉浸在些許銅板的味道之中。

當天晚上，錢際寧一邊陪李慶仁打牌，一邊讓林雨晨打電話安排兩件事情：一件是讓商務經理立刻辦理工程預結算資料，二件是讓綜合辦公室策劃開展一次勞動競賽……

林雨晨和錢際寧進進出出打電話，少不了要影響打牌的正常進行，似乎也惹得李慶仁等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煩。可當看到這兩個人可愛的百元大鈔嘩嘩嘩地跑到自己的籌碼箱內，又不免有些高興，道：“一心不可二用，真是一點不假。”

趕到天亮，錢際寧和林雨晨各輸了三四千元。四個人雖戰況各異，但心情都是一樣地興奮，欣欣然離開了三桃園的“私語茶藝”，各自回去找個安靜的地方睡覺去了。

5

勞動競賽定名為“大干六十天，拿下九三〇”。九三〇是沙家壩水電站大壩的一個階段性高程，海拔九百三十米，再有二十五米，大壩就要封頂了。

動員大會這一天，全工地的職工、民工、包括炊事員和庫管等全部參加，甚至還每人花五十元錢雇了幾百個打零工的，列隊入場。這是林雨晨根據業主“五天之內上勞人數再增加五百人”要求采取的應急措施。

上千人統一著裝，隊列整齊，情景十分壯觀。這在機械化施工程度如此之高的當今社會，能組織如此宏大的活動場面，實為罕見。

青山局五公司的總經理陪同局工會主席親臨大會現場，給這一次勞動競賽講了話、鼓了勁，對其競賽指導思想、目的、意義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聽得與會職工、民工云天霧地，不知所云。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完成任務有獎勵，而且這一次說話一定算話，再不食言——由五公司、青山局領導拍胸脯保證。

沙家壩公司執行董事、總經理李慶仁也到會指導。他坐在主席臺，應邀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引來大家一片掌聲。受此鼓勵，李慶仁不得不抬抬屁股鞠了個躬，以示回應。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一次勞動競賽果然職工、民工都認真了，不光是夜以繼日，而且是馬不停蹄，不給自己留一點喘息機會，就連吃飯的時間也是經過精打細算過的。

錢際寧和林雨晨最少有一個人在工地指揮生產，隨時協調解決問題，決不讓哪個環節耽誤時間。林雨晨更是一天到晚大壩、拌合站、砂石料場、溢洪道、2#滑坡體、廠房、洞子之間穿行，忙得是團團轉，手機電話能打爆，喊話喊得嗓子都沙啞了。除了這，還要應付錢際寧應付不過來的各種檢查、開會、吃飯喝酒。

錢際寧還專門組建了一個設備檢修班，在駕駛員吃飯的半個小時里強制保養設備：打黃油、給輪胎充氣、檢修鋼板、換剎車。每次只要混凝土一停澆，就立即開始強制保養、檢修拌合樓、地泵、天泵、液壓系統，清理機器，添加或更換副油，確保正常運行。

林雨晨在工地施工正常時，常常是親自帶人把飯送到工地，在臨時搭建起的棚子里，和大家一起狼吞虎咽，草草把肚子填飽。有時錢際寧在哪個飯局中喝得撐不住了，兩個人便在不影響客人情緒的情況下，互換一下角色——寧可胃上爛個洞，不讓感情有裂縫。

大壩混凝土澆筑終于提前達到了九百三十高程。

按照原來制訂的考評細則和獎勵辦法，有四家作業隊、三個部門，二十七人受到獎勵。而且將一等獎、二等獎改稱為一等功、二等功，使大家的榮譽感、神圣感遠遠勝過以往。

開總結表彰大會的那一天，項目經理錢際寧親自頒發獎金。這次發的是真金白銀——嶄新的人民幣。不像以往，糊個大紅紙信封，上寫“一萬元”，其實里面什么都沒有，許多情況下就這樣照個相，大家樂呵樂呵也就完了，從不兌現。

而這次兌現獎金是實打實的，并且別開生面。錢際寧要求集體獎要兩天以內必須發到個人手中，哪個單位兌現不了，就從哪個單位的結算款中扣除，引來臺下各工隊的陣陣掌聲。

各立功受獎人員披紅戴花，手拿紅包，容光煥發，錢際寧、李慶仁等一一過來和他們握手、照相。

林雨晨代表項目部給每家參賽單位發半扇豬肉，讓給大家改善伙食。各家隊伍派人喜氣洋洋地抬了下去。

李慶仁代表業主宣讀了賀信，并給青山局發了感謝信，給項目部獎勵八十萬元。青山局給項目部發來了嘉獎令，并推薦錢際寧為電力建設行業勞動競賽先進個人。

總結表彰大會還邀請青山局及五公司領導來參加。但他們都很忙，沒有派員來，這讓錢際寧微微感到美中不足。正在他想辦法彌補這一缺憾的時候，林雨晨拿來一篇稿子讓他審閱：《踏平坎坷成大道——青山局沙家壩水電站項目部勞動競賽紀實》。

錢際寧算不上是文人，但能抓住重點。他粗略地瀏覽了幾個小標題，便逐一問林雨晨分別寫的是什么。

林雨晨道：“第一部分《春去秋來六七載》，寫項目部在客觀條件極其困難的情況下，苦苦度日六七年。

“第二部分《敢問路在何方》，寫項目部班子成員如何苦思破解良策，終于尋找出了一條徹底解決問題的出路，制訂了一系列措施，強力推行。

“第三部分《迎來日出送走晚霞》，寫項目部開展勞動競賽，夜以繼日趕進度、抓管理、促效益。

“第四部分《斗罷艱險又出發》，寫下一步我們將再接再厲，做好大壩完工沖刺工作，爭取提前封頂。”

錢際寧聽著聽著思想就拋了錨，他在想：如果項目班子真是西游記中的師徒四人，那自己算是渾渾噩噩的唐僧呢，還是除妖降魔的孫悟空呢？唐僧無能，可是正職；孫悟空智勇雙全，卻是副職。不好，都不好。那自己可不可以算得上是具有孫悟空能耐的唐僧呢？

看見林雨晨絮絮叨叨說完了，錢際寧的思路才回到稿件上來。道：“總體上可以，借鑒《西游記》主題曲唱詞揭示我們項目部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艱難歷程，終于苦盡甘來，取得真經，很容易引起人們思想上的共鳴。”

林雨晨知道錢際寧還有話說，因為從他剛才那恍惚不定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就道：“你就說有什么不足吧，哪些地方需要修改？”

錢際寧確實有話要說，但并不是林雨晨想到的問題。

錢際寧道：“修改嘛——你將第一部分項目部的苦苦度日改為臥薪嘗膽；第三部分要突出咱們的特色管理，比如優化技術方案、職工五小發明等；還有，總體上要弱化咱們自己不畏艱險，突出青山局、業主沙家壩公司高層的大力支持與正確領導。”

林雨晨不以為然道：“這樣改是不是讀者就看不見咱們付出的辛勤努力了？”

錢際寧搖搖頭道：“咱們寫文章是給誰看的？是給全國億萬讀者嗎？不是！咱們的主要讀者還是領導，尤其是青山局和業主的領導，他們自然明白咱們沒少出力，至于其他讀者，對這些問題根本不感興趣，他們就是看也是一目十行，走馬觀花。”

林雨晨一下子猶如醍醐灌頂，道：“對呀，讓讀者感覺到：不是唐僧師徒厲害，而是一切都在如來佛祖和觀世音菩薩的掌控之中。”

錢際寧這才附和道：“對，就是這個角度。另外，‘取回真經是唐僧的，闖下禍是悟空的這句話不能要，把它刪了。”

林雨晨還想問一問原因，又覺得沒有必要。剛剛出門，然后又折了回來，道：“如果要在全國行業報紙上刊登，還得交兩三萬元的宣傳費？”

錢際寧道：“該交就交么，不光在水電行業，還要在建筑、能源、礦山等相關行業報紙、網站上刊登，以及《工人日報》《勞動報》等，要全方位地宣傳咱們青山局的整體形象和施工實力。”

林雨晨疑惑道：“這不是一稿多投嗎？按照規定是不允許的。”

錢際寧滿不在乎道：“改頭換面么，各有側重嘛。比如建筑領域目前正在開展標準化管理，那咱們就突出如何加強標準化建設這方面內容；能源領域目前正在開展‘安全生產年活動，那咱們就重點突出如何開展安全生產責任制建設方面的情況；交通行業目前正在開展QC活動，那咱們就重點突出如何開展QC小組取得的成績，是不是？”

林雨晨這才一下子徹底靈醒了過來，立刻補充道：“對呀，再比如：工會系統在開展‘安康杯活動，那咱們就重點突出如何開展職業健康安全工作；礦山行業正在開展節能減排工作，那咱們重點就……”

錢際寧沒讓林雨晨繼續說下去，就道：“就是嘛，靈人不用提醒，提醒笨蛋還適得其反呢。”

這時間，林雨晨已經覺得：錢際寧對P計劃的理解與消化，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原來的構想；相比之下，當初自己僅僅只是拋磚引玉。而在這種情況下，林雨晨自己反倒手足無措了。

林雨晨忐忑道：“那好，那資金上你要大力支持？”

錢際寧道：“那沒問題，宣傳企業形象也是要付出成本的嘛，要不然誰知道咱們青山局有多大能耐？誰愿意把活兒交給咱們干？”

林雨晨詭秘一笑，道：“那是。再說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最終還是業主李總買單，或者是咱們局董事長曲建華買單。”

錢際寧立刻警覺地小心提醒道：“話可不敢這么亂說。所以，我讓你要突出領導們的作用，讓他們……”

林雨晨接話茬道：“讓他們有話說不出？”

錢際寧糾正道：“錯，是讓他們能更多地想到這件事情背后積極的一面，花錢花得高興。”

林雨晨提醒道：“那你就準備拿出二三十萬來干這件事吧。”

錢際寧道：“那是自然，二三十萬和咱們青山局的企業形象相比，哪個更重要？企業形象是無形資產呀！”

林雨晨道：“那當然是企業形象重要。對了，我還要指名道姓把青山局董事長是如何要求員工勇于承擔社會責任寫進去，正在這種理念支配下，才……”

錢際寧還沒等林雨晨把話說完，就道：“對呀。不過說到董事長，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情，我是不是應該回局里見一見這些局領導？”

林雨晨道：“當然，不過你得等咱們這些文章見報以后再回去，最好是拿著這些報刊的原件讓領導看，才有說服力。”

錢際寧道：“也是，所以你得抓緊！讓小劉這幾個文筆好一點的大學生下一番苦功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什么是：光干不說，等于白干；光說不干，等于扯淡。”

林雨晨玩笑道：“看來錢經理為P計劃真是要不惜一切代價。”

錢際寧道：“這不都是你給我出的餿主意嘛？轱轆都推到半坡上了，還能停下來！”

林雨晨會心一笑道：“這不叫餿主意，而是管理包裝。”

錢際寧道：“管他呢，一舉兩得，一石二鳥。”

緊接著，林雨晨帶小劉來給錢際寧照了幾張標準照，又拿來一些錢際寧平時的工作照，有在工地現場“指點江山”的，有在職工大會上慷慨陳詞的，還有聚精會神思考問題的，讓錢際寧挑選了幾張，以便各家報刊、網站插圖選用。

錢際寧看完以后微感不足，道：“最好找幾張有上級領導來檢查指導的照片，這樣才既能體現領導的關懷與支持，又能說明我們深得信任。”

林雨晨道：“咱們青山局只有工會主席來過，其他大領導都沒來過。不過，這個地方還不敢突出工會主席。”

錢際寧道：“那就給每篇文章加個按語，把青山局這幾年在曲建華董事長的帶領下，迅速轉軌變型，企業競爭實力不斷增強的事例寫進去。我們五公司的沙家壩項目部便是其中的一個實例。”

林雨晨道：“按語？人家不一定加呀。”

錢際寧略微生氣道：“怎能不加？無非是多掏錢的事嘛。要不就按照他們編輯的章法，體現一下咱們青山局的整體情況，有何不可？”

林雨晨道：“好吧，我跟他們協商。”

沙家壩的天空湛藍湛藍的。這里除了電站施工現場的揚塵，幾乎再沒有什么污染，偶爾有幾只尋尋覓覓的羊群走過，也沒掀起多大的粉塵。

錢際寧的心情好極了。他沒有讓專車送他，而是自己步行在進場道路上。他想：或許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真正成為這片藍天下的主人。到那時候，水庫形成了，生態改變了，這些可憐的羊，也再不用在石頭縫里尋找吃食了……

繼而，錢際寧又想：到那時候，P計劃完成了，“P計劃2”也實現了。那我錢際寧將會永遠結束流動生活，亦永遠遠離城市的喧囂，走進自己曾經用無數個不眠之夜營造起來的這一片藍天碧水、花紅柳綠的世外桃源。

6

錢際寧回到青山局總部——青山大廈專門做了一次匯報。給領導們說：“回來看看病，順便來拜望一下領導。”

既然是這樣，領導們自然對錢際寧的血脂、血壓、血糖各項指標要逐個關心——在這方面，大家都不外行，難免要替他擔憂。錢際寧逐一作了匯報，并表示沒關系，隨身把藥帶上就行了，然后又豁達地補充道：“沒事，死不了。”惹得領導忍俊不禁。

錢際寧從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工會主席一直匯報到各部門主任。并且借著中秋節的機會，分別做了一番表示：該給卡的親自送去，該給土特產的，交給綜合辦公室，讓一一分發給各位領導。

利用中午和晚上時間，錢際寧又分別把人力資源部主任、董事會辦公室主任、審計部主任、紀檢監察部主任等，一一輪番宴請了一次，個個喝得馬二馬三。

在喝酒吃飯方面，大家也都是行家。誰都知道吃飯只是形式，這種形式后面的內容到底是什么，就要隨著氣氛的逐步升溫、感情的逐漸深入，一步步推進。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沒有無實質性意義的飯局，這個道理誰都明白。

要說吃飯的功能，錢際寧的老婆也許懂得更透徹一些。她曾經挖苦錢際寧：“別人是三陪小姐，你是三陪經理——陪吃、陪喝……”錢際寧試探著問：“還陪什么？”他老婆沒好氣道：“你自己心里明白。”錢際寧也就不敢再去深究，免得節外生枝——說不定這個家庭一把手真還聽到了些什么。

在匯報宴請的過程中，錢際寧得知局里最近要開一個安全生產月總結表彰大會。便立即二次趕到局安全生產管理部，把所有人員盛情款待了一席，請求把會議的地點放在沙家壩水電站，安全生產管理部主任甚是為難，因為已經溝通安排在楊家峽水電站舉行了，會議通知也已經起草好了，只等總經理簽發。

錢際寧不敢錯失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專門找了一回主管領導。他給主管領導的理由是：借此良機讓青山局和沙家壩公司兩個單位的高層會晤一下，談一談費用變更和后續流域開發的事情——因為這是“立足在建促開發”的戰略性舉措，值得局領導“御駕親征”一趟。

錢際寧強調：這么大的事情，只有高層才能說上話，我們這些人人微言輕。

主管領導覺得言之有理，就請示總經理。主要領導早就得到錢際寧的誠懇邀請，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既然有此良機，也就欣然首肯。

其實錢際寧還想：若是不利用這次機會，而是專門讓領導去一趟的話，如果沒有實質性的結果，恐怕領導們臉上掛不住，自己也無法交差。

之后，錢際寧又二次拜訪了一次董事長曲建華，以示慎重。談的問題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請求指點該如何籌備這次會議；另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請董事長一定親自光臨大會，以給業主一個驚喜。

曲建華略顯難為情道：“我就不去了吧？這方面事情是總經理業務范疇的工作。”

錢際寧謙恭地辯解道：“你是第一責任人嘛，我那里到底搞得怎么樣，你不看看心里能有底？我覺得你們兩個都來好，這樣，安全工作的重要性一下子就上去了，不用領導們過多地強調，誰都能看得出來。工程干了七年了，您二位可能是初次登門吧？”

曲建華笑道：“際寧還有意見了？”錢際寧故意夸張道：“肯定有意見嘛，領導一次都不來，說明我們項目搞得不好嘛。”

曲建華道：“好吧，那我就破例走一走，總經理那邊你去說一下，就說我說了，最好一塊兒去。”錢際寧這才千恩萬謝地離開董事長辦公室。

青山水電工程局2013年安委會擴大會議暨第十二個安全生產月活動總結表彰大會在青山局沙家壩水電站項目部隆重召開，董事長曲建華親自到會。青山局從局到二級單位，再到各項目部安全生產四大體系人員：安全生產第一責任人、安全總監、主管生產的領導、負責安全技術的總工程師等二百多人齊聚沙家壩。

沙家壩水電站的業主、設計、監理以及當地市縣政府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工作的職能部門領導、主管領導、主要領導等應邀參加。錢際寧倍感榮幸，忙前忙后，不亦樂乎。自然，錢際寧為此陣容沒少到各單位去游說，并且沒忘適時地邀請新聞媒體前來采訪。

會議的總體安排是：青山局主管安全生產的副總經理主持會議，總經理親自做《安全生產工作報告》，錢際寧及幾家青山局的先進單位做經驗交流，中間穿插觀摩活動——參觀、演練、講座，黨委書記針對安全專項工作講黨課，最后是董事長曲建華做重要講話。

就這些會議流程而言，和其他所有的會議相比，沒有太大的區別。區別就在于，它是在沙家壩項目召開的，而不是在楊家峽或其他地方召開的。

錢際寧一邊聽著領導們的講話，一邊感慨：領導們的講話真是太深刻了、太精辟了、太有水平了！在過去，也就是在錢際寧還沒有認真研究過自己的交流材料之前，常常感覺到領導們的講話大多數聽不懂，給人的感覺是云山霧罩。通過這一次認真推敲自己的交流發言材料后，他覺得自己突然茅塞頓開，他才明白：能寫材料也是一種功夫，不是誰都能寫好的。

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會議，錢際寧覺得領導們的講話也都能聽懂了，而且也能抓住重點。知道哪個地方是高度概括，哪個地方是通俗易懂，歸根結底都是深入淺出、高屋建瓴。

這個會議的亮點是錢際寧的經驗交流和沙家壩工地的現場觀摩。林雨晨還策劃了一次自然災害救助演練，動用了幾十臺工程機械、一百多人，在導流洞下游走馬燈似的折騰了半天，煞有介事；意思是當1#滑坡體坍塌將導流洞口堵死后，近在咫尺的項目部人員應該如何有序撤離到安全地帶，并防止次生災害損失的進一步擴大。

林雨晨還請當地消防支隊來進行了消防知識講座。點了一堆柴火，用滅火器撲滅；再點著，再撲滅，讓人們親自體驗滅火器的用法。這對很多人來說，都很新鮮，盡管全國各地每棟樓房、庫房、車棚等建筑物跟前都配備不少滅火器，但大多數人沒有親眼見過怎么使用。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竟然不知道要拔保險銷子，捏了半天，就是不往出噴粉末。講座完畢，林雨晨還安排安全部主任楚立滿又給項目部添加了五十二個手持、推車式滅火器，補充到施工現場和生活營地的角角落落。

會議還配發了有關宣傳沙家壩的相關書籍。少不了有各大報刊對青山局沙家壩項目部的各種宣傳，其素材母本大都來自于林雨晨的《踏平坎坷成大道》，其第一作者全是本報的特約記者，第二作者則就成了青山局的林雨晨、林雨、林晨、雨晨，或者是劉國強、小劉、劉強、國強，等等。

大會秘書組還建立了“兩安會QQ群”，以求加強聯系，經常溝通。群名片寫“大家安全則我安全”，群頭像是錢際寧站在沙家壩水電站大壩的背影，寫意而不失浪漫。群主把青山局工會發來的《安全你我他》倡議書作為第一幅帖子發出來，引來大家不斷地叫好和互動。

局安委會還建立了“兩安會微信群”。錢際寧受邀發了一個主題微信，是林雨晨幫助他起草的一首打油詩：“上班戴上安全帽，安全隱患排查掉，安全放心再下班，接報安全再睡覺。”引來大家的紛紛點贊和關注。

青山局的總經理也難得發了一句言：“際寧的一首短詩，句句有‘安全二字，也很實在，我們就是要不論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都要想著安全。”引來更多的“朋友”點贊和評論。

看到這種情形，青山局黨委書記講到：“通過這次會議，我們青山局人人抓安全的氛圍真正形成了。咱們各部門、各單位也應該這樣扎扎實實地抓好自己的本身業務。”說得大家頻頻點頭。

沙家壩項目部成了青山局的典范。董事長曲建華在最后的閉幕式上講到：“沙家壩項目部給我們青山局樹立了一根項目管理的標桿：安全生產的標桿，質量管理的標桿，節能減排的標桿，扭虧為盈的標桿……

“同時，也為我們青山局樹立了一塊豐碑：混凝土重力壩施工技術的豐碑，職工技術創新的豐碑，優質工程的豐碑，誠信履約的豐碑……

“開啟了我局水電行業內透外視的窗口：規范管理的窗口，標準化建設的窗口，市場營銷的窗口，管理再造的窗口……

“成為我局黨建和精神文明建設的典范：文明工程建設的典范，思想政治工作的典范，企務公開的典范，黨風廉政建設的典范……”

會議滿滿當當安排了兩天時間。最后還有到天云山AAAAA級水利風景區旅游放松的安排，大多數同志有時間，就都真去看了看。因為錢際寧提前就吹風：這里有四十年前建造的一座水庫，由于日久失修、技術落后，已經成為一座病險水庫，正在除險加固當中，也算是一個安全生產教育基地。

各二級單位、項目部都交了兩千元的會務費和食宿費，大家頗有微詞。項目部準備了三百份土特產和充電寶作為紀念，發放給與會人員，這樣也就平息了許多的異議。反正費用單位報銷，還有出差補貼，小小實惠，等于是大家干吃凈拿。

局領導及五公司領導的費用全免，這是不言而喻的。同時，額外還有一個信封奉上。這在送行的前一天晚上，由錢際寧分赴到各個領導所在的房間、牌場、歌廳、桑拿房，以掩耳盜鈴的方式瞬間完成——盡管潛規則人人明白，但是還是應該識大體、重形象。各位領導少不了要客氣客氣，但也極為謹慎，防止驚動別人。錢際寧少不了要固執，外加一番懇切的感謝。

還有一族費用全免的人，那就是：業主、設計、監理等。他們也和青山局的領導一樣，有額外的收獲，自然是論功行賞，看人下菜碟，各得其所，誰也不眼紅誰。

青山局總經理在其五公司總經理和錢際寧的陪同下，和沙家壩公司主要領導李慶仁等進行了短暫的接觸。緊后，又安排了一次較大范圍的圓桌談判，初步形成了幾點綱領性的意見，做了一個會議紀要。實質性的內容，待雙方進一步溝通以后再安排專題談判。

“兩安會”的報道很快以各種方式公之于眾。局網站、局刊、局報都在追求時效，不甘落后；外投稿件也很快見報、上傳、付梓，地方新聞媒體的報道都以更快的速度，搶“鮮”出爐。

青山局網站開設了“安全沙家壩”專欄。以沙家壩水電站為標桿，討論如何強化安全生產意識，如何做到人人抓安全、事事要安全、天天想安全，剖析沙家壩“三不傷害”的前瞻性做法，昭示人們克服麻痹思想，安全生產才是企業健康發展的必然選擇。

局刊《青山不改》增刊出了一期《沙家壩水電站扭虧為盈》專刊。詳細介紹沙家壩項目部商務管理的具體做法，剖析一個項目在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該如何另辟蹊徑、“殺出一條血路”，點評防止跑冒滴漏的一招一式，揭示水電施工企業在生產經營中必須突破的一系列瓶頸。

《青山水電工程報》開展“我向沙家壩學什么”有獎征文活動。專門征集參加“兩安會”人員的專題稿件，有的寫《從沙家壩看我們在商務工作中存在的管理短板》，有的寫《沙家壩為什么會成為我局項目管理的“標桿”》，有的干脆寫《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有的甚至寫《沙家壩經驗是現代企業制度建設的必然饋贈》，還有寫《從沙家壩經驗看普遍性問題與根本性問題的關系》，等等，不一而足。

錢際寧成了青山局的名人。他的名字隨著各種媒體、文件向外傳播，沙家壩的做法也隨著他的名字，在青山局的職工中口耳相傳，經久不衰。

同時，社會上也流傳著有關錢際寧的各種傳說。其中最具爆炸性的一種傳說是：錢際寧和沙家壩公司的上級單位窟野河水電開發集團公司的董事長胡青平是鐵哥們兒，所以，他向業主要錢，就像他在項目上支錢一樣，只要給個話就行，甚至連手續都懶得親自去辦。

錢際寧問林雨晨：“這些說法都是從哪里來的？純屬空穴來風嘛！”

林雨晨頗為不解道：“不是你說出去的？我以為是你故意放的煙霧彈呢！”

錢際寧道：“怎么可能呢？這不是把我架在火爐子上烤嗎？好像我成了土皇帝，而且還背景深厚。”

林雨晨思考了一會兒，道：“這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

錢際寧故意玩笑道：“這不會是兄弟你P計劃的組成部分吧？”

林雨晨道：“我還真想不出這么高明的主意。”

錢際寧長嘆一聲道：“隨他去吧，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7

沙家壩項目的生產形勢明顯好了起來。業主李慶仁似乎也大方了許多，零零星星的費用補償一直在進行中，但離減虧持平還有相當大的距離。

李慶仁對錢際寧的信任程度也在與日俱增，似乎錢際寧說什么，李慶仁就聽什么。有一次，李慶仁也向林雨晨打聽：“錢際寧是不是和我們董事長胡青平相交甚厚？”

林雨晨開始笑而不答，最后林雨晨熬不過李慶仁的一再追問，只得籠統地回答：“不是親戚，勝似親戚。”

李慶仁對這個回答似乎非常滿意，隔三差五也親自做東請錢際寧吃飯。為了掩人耳目，也順便叫上林雨晨一塊兒作陪。這使得林雨晨在項目部的地位儼然高過了其他副職，包括整日忙忙活活兩不見天日的生產經理。

李慶仁愛屋及烏，對錢際寧、林雨晨高看一眼。沙家壩公司的其他諸神對這兩個人自然而然也是網開一面，該拒不拒，該嚴不嚴，最起碼也能看到一張笑臉。

但大家畢竟都干的是公家事，各為其主，各種重大事宜仍不敢大意，許多問題仍然要按照程序去辦。

至于有關錢際寧和胡青平的關系，自然也在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向外傳播，并且言之鑿鑿地傳言：當初沙家壩項目能夠中標，就是人家錢際寧的關系！

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原委，有些事情似乎根本不需要細說原委；或者是越解釋越不清楚，越解釋版本越多。以至于青山局的董事長曲建華在開會路過時，還帶著錢際寧專門去拜見了一次胡青平，以示友好。這就讓各種紛繁雜亂的消息得到了新的更加有力的佐證。

聚沙成塔必然會倒，只是時間問題——錢際寧心里十分清楚。沙家壩項目的業績能不能堅持到P計劃實現的那一天，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必須盡快解決。

好在，目前各種人際關系對P計劃的實現十分有利。機遇千載難逢，錯失必將遺憾終身。

此時，沙家壩水電站大壩混凝土澆筑已經進入到最后的沖刺階段。錢際寧和林雨晨經常站在右岸臨時建起來的觀禮臺上，往往一站就是半個多小時。

兩個人思來想去，還有兩個單項可以作為下一步商務談判的突破口，必須在最近得到解決：一是灌漿工程量的確認問題，二是副壩攬機二次移動費用追加問題。而且，一項變更下面，可以衍生出許多次生費用。

巖土監理工程師劉豫認為：盡管灌漿是個良心活兒，地下工程的計量收方有很大的局限性，以致給地底下到底灌了多少水泥漿沒辦法準確測定，但不能太離譜。

林雨晨說：“咱們還是以現場記錄為準。”

劉豫不冷不熱道：“現場記錄有明顯的造假痕跡，好幾個記錄的吃漿量、壓力指標相互矛盾，而不是互相印證。”

林雨晨好言道：“壓力大的孔肯定吃漿量就小了嘛，說明灌漿效果好。”

劉豫反問道：“那有的孔壓力上不去，怎么會吃漿量也大呢？”

林雨晨笑呵呵地解釋道：“那肯定是地下有溶洞，或者基巖破碎得厲害，漏漿了唄。”

劉豫似乎口氣緩和了一些，道：“那為什么就停止灌漿呢？”

林雨晨理直氣壯道：“只要達到指標就不用灌了嘛。”

劉豫反詰道：“那是不是應該繼續加壓？”

林雨晨口中胡唔啦道：“只要確保壩基滲漏達標就不用加壓了。”

劉豫這一下是真生氣了，道：“笑話，必須補灌。”

林雨晨不得不繼續服軟道：“好好，我給錢經理匯報一下再說。”

錢際寧下令：“補灌。”

林雨晨心想：照這樣灌下去，多花三十萬、五十萬、百兒八十萬輕輕松松，也不見得能有多大效果。可是沒轍，只得象征性地應付一下，也就做做樣子，劉豫來了開動機器，劉豫走了又停了下來。

這似乎不是什么好辦法，但似乎又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但是，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這又為變更索賠創造了一個極好的機會。林雨晨不得不佩服錢際寧的果敢。

錢際寧專門“屈尊”和劉豫接觸了兩次。聽說劉豫老婆孩子來工地度假來了，就專門找了一位能說會道的女職工專程陪著到天云山風景區旅游了一次，把旅游點上的紀念品不論有用沒用的，只要看見孩子眼睛放光的、腳下駐足的，什么望遠鏡、太陽帽、蛤蟆鏡、暗藏手槍的文明棍兒、水槍等，給買了一大堆，高興得孩子恨不得把阿姨改口叫親姨。

錢際寧邀請劉豫到工地現場，傾聽了劉豫許多專業性極強的意見。又邀請劉豫親自“辛苦”，根據壩基灌漿的實際情況，對基巖地質剖面圖進行了補充描述，對壩基防滲處理提出了“補灌建議”，為事實上的補灌追加工程量提供了理論依據。

根據劉豫的建議，設計人員指令青山局沙家壩項目部盡快拿出設計變更建議書和工程量清單、預算。據此，設計人員很快下發了《設計變更通知書》。

這一套程序和此前的補灌正好吻合。沙家壩項目部又增加了二分之一的工程量，從此補充結算七百六十萬元，項目部至少凈賺六百四十萬元。

劉豫有時也自我反思：我是不是堅持原則不夠？最后，他很快找到了無可奈何的推脫理由：地下的事情誰能說得清？而且，各個部門、單位都在把關，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心理上安寧了，辦事就利索了。所以，接下來的劉豫，該簽字的簽字，該報批的報批。

當然，這時間的劉豫基本能夠確認：大壩是安全的。至于工程量與實際之間的出入，最終也只有天知道。

8

攬機二次移動費用也很快得到了解決。這一費用的增加建立在溢洪道的設計變更和副壩的增加上，為此，錢際寧專門策劃了一次專家論證會，以沙家壩公司的名義組織。

專家論證會邀請的都是混凝土重力壩方面的技術權威，有青山局的三位退休老總，又通過他們請來兄弟單位的四位老領導、老專家。受錢際寧委托，業主法定代表人李慶仁邀請了設計院的兩位老專家、上級單位的三位老領導和老專家。經錢際寧的一再懇求，李慶仁也作為專家參加了會議，等于李慶仁是雙重身份，既是東道主，又具有神圣的一票表決權。

論證議題有二：

一是溢洪道的設計變更——增加推力墩。主要是因為左岸圍巖比原來地質勘察報告中所描述的破碎范圍要大，在未來泄洪過程中，可能發生重大位移或破壞。

二是由于左岸圍巖的破碎范圍加大，需要在左岸加修一座一百二十米長、十三米高的副壩，原來的一般性固結灌漿方案不能抵御十米水頭的水壓力。

專家們在李慶仁的帶領下，首先在整個工地參觀了一遍。大壩澆注工作面，廠房及機組安裝、沙石料廠及設備流水線、混凝土拌合樓及自動上料系統，鋼筋加工廠，制冷加冰系統，大壩廊道及帷幕灌漿，泄洪洞及回填灌漿等。

最后，大家在溢洪道開挖工作面駐足。李慶仁道：“這就是我們這次會議要集中討論的主要標的物：由于山巖破碎程度和范圍超出原來的勘測區域，導致將來大壩安全存在隱患。請大家來幫助我們拿個主意。”

隨后，設計單位把原來的設計方案介紹了一下。然后說：“按說原來的設計是安全的，四五類基巖采取固結灌漿問題不是很大。”最后強調，“可是，到底將來大壩安全有沒有問題，我們也不敢肯定。”

與會專家哈哈大笑道：“你是總設計師，你都不敢肯定？”“你心中應該有底。”“基巖不能僅僅比較它的類別，還要看建筑物的實際情況。”“破碎范圍也很重要，不能簡單地考慮固結灌漿一種辦法。”

總設計師比較年輕，哪里經得起老專家們這樣的炮轟？紅著臉站著不吭氣了。設計院來的專家立刻上來幫腔道：“年輕人是一種謙虛、請教的態度，你們倒數落人家‘心中無數，要我說原來的設計根本沒問題……”

錢際寧一心想通過這次會議變更設計，給增加費用提供依據。一看兩方面要開嘴戰，只要開戰，兩方面不論哪一家占上風，都必然把關系搞僵，都不利于將來達成一致意見，就立刻插嘴解圍道：“要我說：寧要一百一，不要九十九。這件事情我們和總設計師多次討論過，現在受一點小麻煩，將來就可以避免大麻煩。大壩安全畢竟不是小事，我們誰也賭不起，是不是？”

李慶仁也接茬道：“就是，怎么安全怎么來，不怕保守費錢，就怕出事坐牢。大家說是不是？哈哈哈……”

大家都是李慶仁請來的客人，自然是“識相”之人，都開玩笑道：“那就給李總想個安全的方子唄，省得李總坐牢，咱們這些老家伙還得去探望。”“咱們哪能讓李總擔這么大的心？把問題化解掉不就完了？”“就是的，少花錢沒人表揚你，出了事可有人問責你。”“為李總排憂解難是咱們的職責所在，沒說的”……

兩個議題很快就通過了。專家們集體拿出了《修改設計建議書》。同時，根據錢際寧的私下溝通，一致認為，既然兩個議題通過了，這里的混凝土澆筑量這么大，就應該重新考慮混凝土運輸方案。最好的辦法是，對現有攬機進行挪移，加長運送距離，改變軌道傾角。

李慶仁的工程部和錢際寧的施工技術部人員，通宵鏖戰，拿出了一份數千字的建議材料，又附了厚厚一沓圖紙、表格，說明此次變更的必要性、可行性和經濟技術的合理之處。專家們字斟句酌后，一一簽字畫押。

這是錢際寧P計劃的偉大勝利。

錢際寧不無驕傲地對林雨晨耳語：“溢洪道原來競爭性投標的單價，全部變成了預算單價，價格至少提高了百分之十七；副壩混凝土屬于新增項目，重新作價，由于不存在競標，以致低壩單價甚至高過了大壩的單價，僅攬機挪移就列了六十四項的工程量清單，凈賺七百萬元。”

林雨晨也附和道：“而且，以這個方案為基礎，各種項目還可以做更多的延伸，費用補償空間還會進一步擴大。”

錢際寧點點頭，將食指、中指岔開伸出，組成一個V字。林雨晨也不無激動地給他回復了一個OK手勢。

專家論證會進入了尾聲。沙家壩公司的財務人員將一個個裝好的信封悄悄地分別放在了各位專家面前的桌子上，并讓他們在《專家咨詢費發放表》上簽上他們自己的名字。

晚上，李慶仁再次大擺筵宴，答謝各位專家。錢際寧一馬當先，提壺敬酒，林雨晨緊跟其后，總是先干為敬，非常熱情。幾圈下來，氣氛就已進入了高潮。

只是，專家們大多不是拼酒的年齡了，基本都是“三高”的擁有者，面對年輕人的豪情壯志，基本都是淺嘗輒止，早早退席。

李慶仁把行動日程早就安排好了，也提前打了招呼。讓幾個能說會道的年輕姑娘帶著大家到沙家壩后山的一片丹霞地貌自然景觀去旅游、散心、照相、吃野味。最后，各人帶了些木耳、香菇、茶葉等土特產，大包小包拎上，這才一一送站返程。

9

逢年過節，錢際寧成了青山局主要領導的常客。項目運行情況、市場營銷情況、職工思想狀況、業主最新動態，樣樣都是領導們關心的重大問題。錢際寧愿意說，他們也愿意聽，兩下里都落了個其樂融融。

錢際寧是這樣，不排除別的項目經理也是這樣。

自然而然，五公司的一些奇聞異事也在這樣的工作匯報當中，有意無意之間就進入了領導的耳膜。以至于就連五公司領導都不知曉的許多市井八卦，在青山大廈里面就已經傳開了，搞得他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上級領導的詢問，難免會有五公司人故意隱瞞實情或知情不報的尷尬情景。同時，五公司領導總誤認為局領導還有另外一套情報系統，在隨時跟蹤著他們的行蹤、監控他們的履職情況，倍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