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拱北
在陜西生活了二十多年,我自己的體會,如果要說有什么能代表陜西文化,我想那一定非秦腔莫屬。
外地人到陜西,沿著西安城墻根或護城河邊走一走,隨便哪里都能見到一群人,男女老少,或立或蹲,在幾件簡單的樂器聲里聲嘶力竭甚至聲淚俱下似地干吼,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那一定就是秦腔了。盡管我不喜歡聽,但是它卻具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可以說是陜西老百姓的至愛。先不說象易俗社那樣堅持百余年而不衰的正規(guī)班子,在關中平原,只要你隨便出去走一走,尋常巷陌,農家小院,社區(qū)公園,哪里都能見到秦腔愛好者的身影。幾件常用樂器,隨便吱呀幾聲,無論熟悉或陌生,大家便能迅速支起一個場子。遛彎大爺,買菜大媽,帶娃少婦,三輪車夫,是觀眾,也是演員,好一點的自帶音響麥克風,差一點的一把板胡,一個梆子,一只竹笛,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我第一次聽到秦腔,是在大學的元旦晚會上,一個岐山的同學為大家唱了一段《轅門斬子》。雖然我當時一句也沒聽懂,但他那胸腔里爆發(fā)出來的聲音仿佛整個禮堂都在微微顫動,我不知道他那么一點點個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聲音,直到今天想起來我的心都還禁不住微微發(fā)抖。那是怎樣一種聲音呢?它先以一種拖得老長的調子,夾雜著濃重的鼻音,開場便以高亢的音調給人心理上帶來一種威壓,但是幾句過后便語速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語氣急促,仿佛一個挺立在荒原之上的男人,滿懷悲憤,卻竭力壓制,壓制,終于不可遏止地怒吼出來,那一瞬間,萬馬齊喑,朔風低回,天地萬物歸于靜止……
后來我慢慢了解到,這個高亢刺耳的秦腔有著太悠久的歷史,可以說是中國戲曲的鼻祖。有專家考證說它起源于甘肅天水,這里原來是秦始皇祖先為周天子牧馬的地方,秦腔就是天水一帶的地方小調,后來隨著秦人的強大和逐漸東遷,于是把當?shù)氐牡胤叫≌{也帶到了秦人進入陜西的第一站——寶雞岐山、鳳翔一帶。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這種深受統(tǒng)治階級喜歡的曲調便在西北地區(qū)流行開來。由于秦腔控制節(jié)奏的主要樂器是棗木梆子,所以民間也把它叫“梆子”,在寶雞、天水一帶形成了西路梆子,在渭南大荔、蒲城一帶形成東路梆子,在西安一帶形成中路梆子,西路梆子流入四川后,還和四川地方戲曲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四川梆子——彈戲。現(xiàn)在,不僅在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等西北五省都活躍著秦腔的專業(yè)或草根班子。
夏秋兩季氣溫較高,也是觀賞秦腔的旺季。秦腔是關中人納涼消暑的“冰鎮(zhèn)西瓜”。晚飯之后閑來無事,同事們便三三兩兩約上到附近農村散步。農村自有一番田園氣象,隨便走到哪個村子都不會讓你失望。在農家院子里,三五家往攏一湊,幾條板凳,一把板胡,一個梆子,一把二胡,便把一個夜晚烘托得熱熱鬧鬧。那些剛從田間地頭收工回來的老少爺們婆姨女子,有的身上還帶著泥巴和草屑,他們仿佛天生都會唱秦腔似的,任誰都能來上幾句。我們單位關中人多,有明白人知道唱得好的,便多聽一會;要是感覺不好,另找個院子接著聽。閑逛到九、十點,熱氣下去,我們一行人也乘著月色滿意而歸。
我在關中生活這么多年,卻始終沒有培養(yǎng)出對秦腔的興趣,我覺得和唱腔柔美婉轉的昆曲、越劇、黃梅戲相比,秦腔實在太粗獷了,它那尖銳刺耳、聲嘶力竭、說唱結合的表現(xiàn)方式實在讓我難以找到美感。按專業(yè)術語講,它由“苦音”和“歡音(又叫花音)”兩種聲腔體系組成,歡音用來表達喜悅、愉快的心情,而苦音則用以表達悲憤、痛恨、懷念或凄涼,這是秦腔有別于其他劇種最具特色的唱腔。也許正是西北這片空曠、蒼涼、干旱的土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才會孕育出這種激越、高亢如同吵架的藝術特色。盡管我個人不喜歡,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由原來的否定排斥變成了逐漸容忍接納,有時候在路邊看到那些原汁原味的草臺班子,我還會停下來,看一會他們那面帶痛苦與掙扎的表演。想想我們的生活,其實苦澀是遠遠多于甘甜的,無數(shù)平頭百姓在生活的浪潮中起起伏伏,誰沒有嗆過幾口苦水。閑暇時吼上一嗓子,把胸中的怨氣化作一柄利刃,直向生活深處刺去,長刀過處,酣暢淋漓,削去那些疙疙瘩瘩,留下一個天高云淡的世界。
素樸的茶杯
遠方一位知我的朋友為我捎來一盒茶葉,其中還配了四只茶杯。四只杯子顏色各異,我一眼就看中了顏色最為暗淡的那只。這是一只豆青色的陶質杯子,里外帶著比芝麻還要細小的黑點,上面披了一層薄釉,乍看之下以為是灰色。捧在手中摩挲幾遍,竟于暗淡中散發(fā)出溫潤的光澤。我想,茶葉應該是朋友要表達的主題,我卻對這只杯子愛不釋手,很有點買櫝還珠的味道。
這只杯子有什么特別嗎?似乎沒有。它材質不名貴,顏色不耀眼,通體沒有任何圖案,造型如一只普通的小碗,不過看上去它含蓄,內斂,安靜,只有仔細把玩,才能看見它樸素的外表下所蘊含的厚實,在熱氣騰騰的喧鬧中顯出一種簡單與寧靜,這與今天的我何其相似。
萬事萬物都是講求緣分的,我覺得這只茶杯與我真是有緣。好比處對象,眾里尋他千百度,始終擦不出一點心動的火花,卻于某個落花微雨的早晨,與某個人不期而遇一見鐘情,突然就有了張愛玲所說的那種感覺,“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問一聲:‘哦,原來你也在這里嗎?”“把自己好像要低到塵埃里,內心卻是滿心的歡喜。”
我已經記不清用過多少個杯子了。幼小時候,肯定沒有自己專用的杯子,想不起母親是用什么容器將我一口飯一口水地養(yǎng)大。年輕時分,我用過搪瓷杯,也用過白瓷杯、玻璃杯、保溫杯,有時候還用水瓢。那時在農村,借著地勢的落差,家家戶戶用竹子將山泉引到自家水缸。無論夏天或是冬天,我從城里求學回家,從水缸里舀一瓢清水牛飲而盡,被漂白粉盤踞了一個假期的腸胃頓時覺得接著了溫潤的地氣。
有一陣子,我也學城里人,嘗試著對喝水的杯子不停地更換,試圖找到水與容器的最佳配置,進而享受到喝茶的妙處。比如,喝綠茶要用玻璃杯,便于觀察茶葉的形狀和湯色;喝鐵觀音要用紫砂杯,經過紫砂的滲透過濾,茶水的味道會更加香釅醇厚;時尚耀眼的不銹鋼杯子,保溫性能雖好,卻不適宜泡茶。這些茶的程序相對簡單,容器也不復雜,很符合我講求簡單實用的風格。我也領教過行家沖泡的功夫茶,在電磁爐上燒好滾燙的開水,洗茶、溫壺、泡茶、洗盞、分湯……一杯茶喝到嘴里大約要經過十幾道程序。看到那眼花繚亂的套路,我就不由陣陣發(fā)慌,手里捧著薄如蟬翼、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的茶杯,心里想到的首先是別摔壞了茶杯,哪里還敢放心去品嘗茶的滋味——把簡單的生活弄得如此復雜,對我這樣渴望簡單的人簡直就是痛苦。進而想到古代雅士之間的斗茶,也不過是各自攜帶自己認為的好茶,或在修竹古松之下,或在清泉老井之旁,汲一壺六根清凈之水,投一撮云霧滋養(yǎng)之茶,彈一曲陽春白雪,聽水、觀色、聞味、品香,君子之交,如是而已。所以嘗試了幾回,無奈始終嫌那功夫茶麻煩,茶海之內杯盤碗盞幾十個,以我目前的年齡還真沒有那工夫去享受。
年輕時喜歡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茶杯,并非有什么不好,而是我注重外表甚于內涵,沒有由喜歡轉化為喜愛,在其中蘊藏著一種感情,今天換這個,明天換那個,甚至有時候丟了也不覺得有何可惜。只有這只茶杯,它的出現(xiàn)與我的年齡、心態(tài)竟一下如此吻合,好像一個知音在我某個必經之地一直等著我,不需歲月的沉淀和言語的解釋,只是那一份沉著內斂,仿佛就把萬千絢爛化為了深入骨髓的平淡與素樸,就如我們日常所喝的水,喝過了各種顏色和味道的飲料,對身體最為有益的還是那杯無色無味的水,讓我有一種唇齒相依的親切和溫暖。
拈出幾片茶葉,沖上開水,一縷淡淡的清香自杯中升起。在起起伏伏的淺綠里,我看見了蓬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