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璐
我家的老屋在林子的深處,看著挺近,實際可遠著呢,往里還有三十多里的路。家里的泥瓦房依水而建,門前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過。
父母每天忙著在山上種田,親戚們又住得很遠,我常常一個人待在家里。那時,可沒這么多好玩的東西,我唯一的玩具,就是媽媽用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縫制的小布包。一個人扔了撿,撿了扔,一天就過去了,也覺得有意思得很。
也記不清是哪一天了,我閉著眼睛用力扔了一個布包,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著。
“在哪兒呢?在哪兒呢?”我嘀咕著。
就在那時,我感覺頭頂有東西飛過,落在了腳邊。低頭一看,不就是那個不見了的布包嗎?
是誰?是誰扔的?
這里怎么會有其他人呢?
我順著布包飛來的方向望去,發現灌木叢后面藏著一道白白的身影,仿佛是林間的霧靄。我走近了兩步,那道身影也立刻動了起來。這時我才看清,那是一個渾身雪白的女孩子呢!
“你是誰?”我沖著她大聲喊。
她好像沒聽見似的,轉身就跑開了。
“喂……”我跟著她跑了起來。難道是新搬來的鄰居?沒聽父母說起過呀。
我跟著她跑了好一會兒,她的腳步越來越快,我一個不留神就跟丟了。我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發現自己到了一個以前從沒到過的地方——一片茂密蔥郁的蘆葦蕩。蘆葦迎風搖曳,仿佛在向我招手。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想好好瞧瞧它們。誰知,那看似平整的泥地,竟是一點承重力也無,腳下一空,整個人便直直地陷了下去!越掙扎就陷得越深,好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拉著我墜向深淵……
我害怕極了,連哭泣都不會了。這是要死了吧?
可是,我還只是個小孩子呀,小孩子怎么會死呢?
爸爸媽媽回家后找不到我,一定會很難過的……
泥水漫過脖子,進入了嘴巴、鼻子……我閉上了眼睛……
突然,有人從背后架著我的胳膊,用力地將我拔起。那人的力氣真大,我的胳膊都快斷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猛地松開了手,我便坐在了地上。轉頭一看,原來是我先前看見的那個女孩子。她大喘了一口氣,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幾步,“咚”的一聲臥倒在地上。
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好好感謝人家才是!
我想去看看她的情況……呀,怎么……我揉了揉眼睛,哪里有什么女孩子,臥在那里的,分明是一只白色的鶴啊!
我愣住了。
“快來扶我一把,”鶴尖尖的嘴巴一開一合,“力氣都用完了呢。”
我戰戰兢兢地幫助她站了起來。
她繞著我走了一圈,腳步輕盈。
“過來暖和一下吧!”她抖抖翅膀,地上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堆火。
我擦了一把臉,脫下沾滿淤泥的衣服,舉在火邊烤了起來。
“我叫紗紗,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名字?你就叫我鶴女吧。”她的聲音冷冰冰的。
鶴女?真好記。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嗎?”我實在是很好奇。
“當然不是。”
“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就在那邊——”我往家的方向指了一下。
“我知道。”
我想也是,她一定老是躲在樹叢里,看我玩耍吧。
“謝謝你啊,”我說,“要不是你救我,我肯定沒命了。”
“不客氣,”她的脖子扭出一道優美的弧度,聲音依舊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看你是個小孩子,才救你的,如果是那些討厭的大人,我才不會管呢!”
大人哪里討厭了?我的爸爸媽媽都很好呢,一點也不討厭!
我心里不服,也不好說出來,只得不作聲。
“不過……”鶴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猶豫地說,“如果你真的想謝我的話,能不能教我怎么做那種圓鼓鼓的小袋子呢?就是你經常扔來扔去的那種……里面到底裝了什么?”
“啊,布包啊,”我為難了,“就是把米縫在里面……其實都是媽媽做的……”
“哦,是啊是啊,”她馬上又恢復了冰冷的模樣,盯著火堆,怪聲怪氣地嚷嚷,“漂亮的衣服,好玩的布包,一定都是媽媽縫制的吧?有媽媽可真是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情。”
嗯?她別扭的神態讓我想起了一位遠方的表姐。我明白了,鶴女的媽媽一定是因為什么原因而離開她了。表姐的媽媽改嫁到其他村莊去了,每年春節大家一起玩的時候,她看著我的新棉襖,梳得整整齊齊的麻花辮,總是酸溜溜地說:“有媽媽就是好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了好久,才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話:“媽媽永遠都是媽媽,不管她去了哪里,總會惦記著自己孩子的。”
“我媽媽哪里也沒去,”聽了我的話,鶴女尖叫起來,“她就在那兒!”
她頭一昂,怔怔地望著不遠處一個狹長的小島。
我弄錯了?
怕我不相信,鶴女提出要帶我到島上去看看。衣服干得差不多了,上面的泥一搓就掉了下來。我趕緊穿上。
她抖抖翅膀,地上的火不見了。
“怎么去呢?”我疑惑了。
“跟著我就行。”
“一、二、三……”她一大步一大步地沿著蘆葦蕩走著,好像在用腳丈量著距離。
“四十九!就是這兒!”
“什么?”
“來吧,別怕,下面有一排木樁。”
“你怎么知道?”
她沒有回答我,拍拍翅膀,就向小島飛去了。
而我呢,卷起褲管,小心翼翼地伸出腳探了探——果然淤泥下二三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排密密的木樁。
木樁一直通到那個小島。我很快也踏上了小島。
“你媽媽呢?”我問鶴女。
“在這里,你看!”
她鉆進了蘆葦叢,臥在一個蘆葦鋪就的鶴巢里,閉著眼睛,輕輕地笑著。endprint
“這就是我媽媽呀。”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就是我媽媽呀,她就是這樣孵蛋的,她是最白、最美的鶴,大家都說我長得很像她,走路的樣子,說話的語氣,都像……她就是這樣,幸福地等著我們出生的吧!”
我越發奇怪了。
鶴女繼續囈語般喃喃道:“可是,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很短暫呢,沒多久,媽媽就不再感到幸福了,因為她發現,她再也孵不出蛋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那些蛋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又傷心又自責,不吃不喝,很快就病了……”
真是不幸啊!我皺緊了眉頭。
“你知道,為什么她再也孵不出蛋了嗎?”鶴女驀地一抬眼,眼神溢著寒氣,讓我害怕。
“為、為什么?”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她緩緩地說,“你們家的墻上貼著畫著鶴的畫,稱我們為‘仙鳥,多么喜愛我們似的……背地里卻趁我們不注意,偷走鶴蛋,放入差不多大小的鵝卵石……媽媽就一直孵著冰冷的石頭,而我的弟弟妹妹們,早就成了你們盤子里的菜……后來,爸爸帶著我們搬到這個四周都是沼澤地的小島上,人們再也不能接近我們了。可是那個時候媽媽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再也沒有生蛋,沒多久,她就死了……”
“啊,有這樣的事……”
“每當想起媽媽的時候,我就學她孵蛋的樣子,有一次,就連爸爸都糊涂了,以為是媽媽回來了呢……”
我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低垂著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還好,鶴女不再理會我,只是專注地“孵蛋”。
我在她身邊躺了下來。蘆葦很軟、很暖,比我家的小床還舒服。頭頂上的天空一片純藍。
“就這樣,變成一只鶴,睡在天地間,也很好啊!”那一刻,我把爸爸媽媽都忘了,聞著蘆葦的清香,做著變成了鶴的美夢,糊里糊涂地睡著了。
后來,是幾聲高亢洪亮的鳴叫聲把我驚醒的。那時,太陽都快從西邊沉下去了。
“你快走吧!”
鶴女慌張地推了推我。
“怎么了?”
“是我的爸爸和哥哥,讓他們看見你,就麻煩了。”
我心里一驚,立刻打了個滾站了起來。
鶴女把我領到木樁那兒。我覺得不能就這樣走了。
“這個給你。”我把口袋里的小布包——就是之前鶴女扔還給我的那個,放在她的身邊。此時此刻,我也實在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鶴女看了一眼,驚訝地笑了笑。
“我走了!”
“等等,這個……”她用嘴指了指木樁,不放心地說,“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不會不會!”我又搖頭又擺手。
我急急地走過木樁,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我央求媽媽教我怎么做小布包,手上戳了好幾個針眼才學會。幾天后,我挽著裝了針線、布料和米的竹籃,前往蘆葦蕩。我在那兒等了好久,沒看見鶴女的身影,也沒聽見鶴鳴。我想去島上看看,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排木樁了。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同樣一無所獲。他們又搬家了嗎?鶴女還是不相信我,怕我會泄露他們的行蹤?
打那以后,不管在哪兒,只要遇上一身白衣,玩扔布包的女孩子,我一定多看兩眼。也許是變成人的鶴的女兒,又來世間游玩了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