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現代人來說,眼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當眼鏡未傳入我國之前,年老眼花,除了感嘆自己“發蒼蒼,視茫茫”之外,幾乎無法補救;更不要說患近視的青年,只能在云山霧罩的狀況下度過一生了。在西方,眼鏡發明于14世紀初。這之前,那些拿在手里的有柄單片透鏡,雖然也有助于觀察物件,但不能戴在眼睛上,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眼鏡。不過最早的眼鏡實際上就是用關捩連接在一起的兩枚單片鏡,可以折疊。一張1380年畫的圣保羅像,戴的正是這種眼鏡。恩格斯對眼鏡的發明給予極高評價,他說,“使希臘文學的輸入和傳播、海上探險及資產階級宗教改革真正成為可能,并且使它們的活動范圍大大擴展,發展大為迅速”的幾項重要發明,即“磁針、印刷、活字、亞麻紙、火藥、眼鏡”,以及在“計時上和力學上是一巨大進步的機械時計”。在這些發明中,前幾項都是我國的貢獻。最后提到的機械時鐘,它的一個關鍵部件:擒縱器,也是我國最先發明的。但眼鏡卻是西方文明送給古代中國的一件禮物。
制造眼鏡的基本元件——玻璃透鏡,在我國出現的時代并不晚。東漢王充在《論衡·率性篇》中提到的一種陽燧,因為是“消煉五石”而成,故有可能就是指玻璃凸透鏡而言。與王充的時代相近的安徽亳縣曹操宗族墓中出土過五件制作得頗精致的玻璃凸透鏡,最大的一件徑2.4、中心部分厚0.6厘米,和《論衡》所記正可互相印證。但這種工藝以后并未得到充分發展,我國在西方的眼鏡傳入之前亦未曾生產過類似的物品。
眼鏡是在15世紀中傳入我國的。明張寧《方洲雜言》說:“嘗于指揮胡寓所,見其父宗伯公所得宣廟賜物,如錢大者二,其形色絕似云母石,類世之硝子,而質甚薄,以金相輪廓,而衍之為柄。紐制其末,合則為一,歧則為二,如市肆中等(戥)子匣。老人目昏,不辨細字,張此物于雙目,字明大加倍。近者,又于孫景章參政所再見一具,試之復然。景章云:‘以良馬易得于西域賈胡滿剌,似聞其名為僾逮。”僾逮是阿拉伯語uwainat(眼鏡)的對音。但在稍晚一些的文獻中,卻都借用了現成的叆叇一詞。叆叇原指光線昏暗之狀。《楚辭·遠游》:“時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屬。”晉潘尼《逸民吟》:“朝云叆叇,行露未晞。”可見此詞和眼鏡本不相干,但在明代和清初,它卻成為眼鏡的通稱。不僅我國這樣稱呼,日本于1712年成書的《倭漢三才圖會》中也稱眼鏡為叆叇。康熙年間,顧景星《白茅堂集》中還有一首感謝曹寅贈給他叆叇之詩。乾隆時,李綠園在《歧路燈》中仍說開封一帶的塾師等人“臉上拴著叆叇鏡”。本意指“昧不明”貌(《慧琳音義》卷三八引《埤蒼》)的一個詞匯,竟爾變成視字“明大”的眼鏡之專名了。
我國早期眼鏡的圖像和實物資料存世不多。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明人繪《南都繁會景物圖卷》中,在鬧市看“雜耍把戲”的觀眾里面,有一位戴眼鏡的老者。他的眼鏡和16世紀前期日本將軍足利義晴的眼鏡相似,時代應相去不遠。他們的眼鏡沒有腿,也不像明田藝蘅《留青日札》中說的,“用綾絹聯之,縛于腦后”;而是與當時歐洲的夾鼻鏡的戴法一樣。不用時,則將兩枚鏡片折疊,裝在眼鏡盒里。盒子的形狀的確像等(戥)子匣,只不過稍
短一些。
除了“叆叇”這種諧音的譯名外,國人亦循其用途稱之為“眼鏡”。上海圖書館所藏明于宣(成化、弘治間人)書函中云:“錢復老一見知為古人,所授眼鏡適與弟合。”此名稱為清代所沿襲。孔尚任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完稿的《桃花扇傳奇》之《迎駕》一出中,就說阮大鋮“腰內取出眼鏡戴”。曹寅的《楝亭集》中也有《夜飲和培山眼鏡歌》一詩。雍正時眼鏡的史料增多。如雍正在云貴總督高其倬請安折上的批諭中說:“賜你眼鏡兩個,不知可對眼否?”雍正本人也經常戴眼鏡,他的遺物中眼鏡種類很多,有車上戴的、安銅鉤的、安別簪的、上節骨頭下節鋼鉤的、玳瑁圈的,有近視眼鏡,也有40歲、50歲、60歲等不同年齡段所戴度數不同的眼鏡。乾隆五十六年(1791),在正大光明殿大考翰林,詩以眼鏡命題。參加考試者九十六人,成績不入等的僅侍講學士集蘭一人,“著革職”。可見多數翰林已能就眼鏡敷衍成篇。江蘇吳縣祥里村清畢沅墓出土的眼鏡,應是乾隆年間的產品。它的鏡架為黑漆木框,已裝有供系結用的絲絳。而且這副眼鏡是水晶鏡片,證明是我國自行制造的。因為如趙翼《陔余叢考·眼鏡》所說:此物“蓋本來自外洋,皆玻璃所制。后廣東人仿其式,以水精制成”。我國既能琢制鏡片,眼鏡遂逐漸流行。不僅有視字明大的花鏡,還有近視鏡。乾隆十六年(1750),楊米人寫的《都門竹枝詞》中說:“車從熱鬧道中行,斜坐觀書不出聲。眼鏡戴來裝近視,學他名士老先生。”可見這時的老先生已有戴近視鏡的。至嘉慶二十四年(1819)張子秋在《續都門竹枝詞》中更說:“近視人人戴眼鏡,鋪中深淺制分明。更饒養目輕猶巧,爭買皆由屬后生。”則眼鏡也成為青年人爭買之物,形制亦踵事增華。至道光時,如李光庭在《鄉言解頤》(1849年刊)中說:“眼鏡以十二辰編號,從亥逆數,由淺入深。”這時廣州太平門外眼鏡街的產品行銷全國,深淺度數已較齊全,在當時的知識階層即所謂“士林”中,已具有一定程度的普及了。《紅樓夢》中也提到戴眼鏡的事,第五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說:“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出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后來鄧云鄉先生指出,這段話“貌似十分生動,卻產生小問題了。試想,賈母年紀大了,眼鏡匣子所裝,自然是老花鏡”。而老花鏡是“看近不看遠的”,所以這里的描寫“不是很滑稽了嗎?”可是如《竹枝詞》所吟,乾隆年間,近視鏡已經和名士老先生聯系在一起。既然老先生戴得,老太太為什么戴不得?雖然未曾給賈母驗光,視力的度數說不準。但僅執其“試想”,遂放手非議古人,不亦
泰乎。
(選自《從歷史中醒來:孫機談中國古文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