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大學同學,1938年他們考入西南聯大,在五百里滇池側畔相識、之后攜手,養兒育女,相伴一生;為人之師,桃李天下。父親趙伯禮,1915年生,江蘇武進人;母親劉世琮,1917年生,成都新繁人,是成都新都府歷史上第一個女大學生。今年,母親百歲誕辰,驀然回首,恍如昨日。父親和母親這大半個人生的歷歷往昔,因為母親百年誕辰這個大日子,又都一齊來到我的眼前……
文脈所系,苦難中愈加輝煌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是中國抗日戰爭期間設于昆明的一所綜合性大學(簡稱西南聯大),它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在國運維艱、物質極度匱乏的8年辦學時間里,人才輩出。在西南聯大的校友中,走出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師。
西南聯大名師云集,母親說他們的文學課是聞一多講授,歷史是顧頡剛教授,思想史是馮友蘭教授,古漢語老師是王力,數學課老師是華羅庚,體育課老師是馬約翰……這是讓多少學子神往而不可得的求學生涯!專業課全英文授課,有嚴格的學制管理,兩門課不及格則除名。他們專業進校的時候是53人,5年后畢業的只有7人,其中就有我的父親和母親。
時值抗戰,國家飽經苦難,1937年上海淪陷后,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踢碎江南明珠一樣的水鄉,時艱憤激,國破無家。父親和母親不知多少次給我們講國破山河碎的國難之殤,家恨之痛。當年中國還沒有飛機,日本的飛機毫無障礙地定期轟炸。所以躲進防空洞是聯大師生的常事。聽父親說,一次華羅庚和幾個學生藏身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他和幾個學生在里面努力用手挖,外面的師生用工具接應才脫離險境。
母親說,一次往防空洞跑的時候,她忘了外公給她的懷表,跑回宿舍去取。再跑回來時,一個剛才和她一起的女生被炸倒在地,滿身是血,回過頭看女生宿舍,已經被炸坍塌。后來有了史迪威將軍的飛虎隊機組,才遏制了日本空軍的囂張猖狂。我曾經問父親,西南聯大都是學生和老師,并非軍隊,為什么這樣兇狠地被轟炸呢?父親說,因為中國最優秀的文化人聚集在這里,他們想要炸斷的是中國的文脈!
《曲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父母反反復復講述的國恨家仇,那種痛,那種傳承文脈、振興國運的誓愿就這樣深深根植于我的心底。至今每次國家閱兵,中國空軍駕駛的雄鷹在轟鳴聲震之中呼嘯而過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熱淚滿面。中國的文脈五千年歷經血與火的磨礪而不斷,是因為中國文脈的基因,深深根植于中國的每一個家庭,在每一個家庭里世代傳承,我們家是其中之一。
文脈所旨,德才學識之謂
中國文脈,有“德才學識”“修齊治平”之謂,在我的記憶中,幾十年時間里父親和母親時常都深深感念西南聯大恩師的道德文章、絕世才情,父母幾十年也努力踐行著西南聯大的卓越。我父親的學生總是對我說:“你不知道你父親的學問有多淵博,你不知道你父親講課講得有多好,你不知道你父親的字有多漂亮,你不知道你父親對學生有多好,我們學生是用‘偉大二字來形容你父親的。”的確,我只知道,父親的德才學識,無愧于西南聯大。
母者,牧也。母親絕頂聰慧,學問精深,然而母親多次告訴我們什么是“首孝悌,次見聞”,人品是第位的。心要正,意要誠,凡事恕己及人、反求諸己。還反復叮囑“德于我不可忘,德于人不可不忘。”別人對你的好不能忘記,要知恩圖報,而你對別人的好不要記住,助人是自己的德性所為,不是為了別人報答。父親晚年重病臥床,母親不辭辛勞,悉心照料。父親心疼母親的辛苦,說拖累母親了,母親一面給父親搓著失去知覺的腳背,輕輕說道:“媽(我外婆)說過,能照顧人的那個人是有福的。”以后我用這句話說給多個照料重病丈夫或妻子的人,他們無不恍然有悟,說這是一句多么智慧的話啊!我告訴他們這句話是我媽媽說的。
我的父母恩愛相攜一生。父親精通詩詞曲賦,琴棋書畫,才華橫溢。父親的書法好,喜歡題扇,母親總是替父親研好墨,在一旁做手里的事情,父親一邊寫,一邊念著,有時候記不準確了,停下筆回頭望著母親,母親總是笑吟吟地脫口而出,父親也滿面笑容,繼續寫下去,寫完,兩人一起議論一番,然后母親幫著壓好紙扇,父親選出他滿意的印章蓋上——此情此景,穆如春風;如天機云織,生死契闊……父母從相識到父親去世,整整五十年,相濡以沫,與子偕老,算得上是東南之美矣。
父親和母親曾經飽受坎坷,在那一段風雨如晦的反知識的年代,父親和母親雖身陷囹圄,擔心我們少不更事、喪失理想,不斷寫信反復叮囑:“困境中的堅守最可貴,要有理想,愛日惜力。一個國家不可能不辦大學,我還會上大學講臺,你們也還有機會讀書。凡事預則立,要有準備”。我們聽進去了,手不釋卷成了習慣。十年之后,我們以優異成績抓住了讀大學的機會,父母欣慰至極。父親為我題字“此乃學問之伊始,要更上層、二層……以成事業。”恢復高考四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父親的手書一直放在我的桌面,過庭之訓,每飯不忘。
我家的藏書在文革時被抄一空,父親從“牛棚”里回來,就借來唐詩宋詞元曲等古籍,用手抄的方式重新開始積累家學的文本,揮毫潑墨,吟詩賦詞,筆走龍蛇。現在我的屋子里,墻上所懸都是父親的遺墨,俊逸流暢,結字雋永。我的弟弟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臨帖《靈飛經》,而父親總是面帶鼓勵的笑容:“嗯,再寫。”然后又將王獻之習書法寫干一池清水的故事慢慢地講給我們,現在我弟弟在家里獨辟了練書法的小書房,所臨之帖都是父親留下的,他說:“臨帖如父親在側,見帖如人,不禁唏噓。”
我們小時候就喜歡翻父母的藏書來讀,父母的專業書,半懂不懂也翻來看,只要看書就專注得很,我好多次就趴在書邊入睡了。不獨我,全家都是如此,一本好書帶回家就是全家的好心情。有次父親帶回本好書,母親說讓我們先看,誰知天快亮時姐姐發現母親挑燈夜讀竟已經讀了大半!
父母的歷史古文極好,古詩文爛熟于心,吐韻如錦、珠落玉盤,我常常笨拙地效仿。小學的時候我讀了唐詩三百首,背誦《琵琶行》給父母聽,將“初為霓裳后六幺(音yao)”讀成什么的“么”,父母開心地笑彎了腰,說我認真讀錯字的樣子好可愛;讀中學時第一次聽父母說到“日近長安遠”“不聞人從日邊來”的故事,讓我驚奇萬分,哦j原來古人的思辨如此高明、生動!至今父母那慈愛的笑容還在眼前,讓我至今還如初讀唐詩的小女蒙童,永遠在父母的循循善誘之中,向往書香、向往智慧。endprint
我的父親和母親,專業精湛,博學卓識,人格卓著。幾十年耳染目濡,日復一日,‘如時雨化之,自然而然之中,我們知道了何為學識,何為學者,何為家國情懷。故而不敢故步,不敢懈怠,高山仰止,卑以自牧。
文脈相承,心系家國繼世長
我曾幾次去到昆明,在五百里滇池側畔,西南聯大舊址,懷念父親和母親,想起當年父母堅卓求學,救亡圖存的熱血青春,思緒萬千。這是一塊圣地。近百年來,這里成長著中國數代以來最優秀的學者。豐博的學識,閃光的才智,莊嚴無畏的思想,堅卓抗爭的精神,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精神魅力,成為中國文脈不朽的靈魂。
古人云,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修德于身,責報于天,如持左契,交手相付。今天,我們可告慰父母,父母把中國文脈的基因和智慧,傳遞給了我們、我們的兒女,并在我們這里延續:弟弟留美歸國,現在是中科院院士,我們姐妹三人在大學任教。我女兒在我父母考入西南聯大之后60年,考入北京大學,之后留美歸來,報效家國。我們的幾個孩子無不奮發向上,追求卓越,都成為各自領域的專業精英。文脈在我們這個家庭的傳承,“見其進,未見其止”,我們延續著父母的生命,努力實現著父母的平生之志,文脈薪傳,矢志不渝。
更可告慰父母的是,如今的國家再不是八十年前任人欺凌的中國,她穩穩地矗立在想炸斷中國文脈的侵略者面前,成為了不可戰勝的偉大國家。“似蘭斯馨,如松之盛”,一個民族的文脈傳承,大部分是在家庭的生命傳遞中完成的,一代又一代,永錫不匱。父親臨去前幾周,叫我到他身邊,父親眼里是滿滿的深情期待和愛,父親用他一貫清晰準確的語言,把他對教育的思考說給我聽,我含淚記下了,也背下了。幾年之后母親臨去,叫我到病榻前,秉承清華校訓,囑咐我“為國家再健康工作二十五年”……音容宛在,慈命鐫心。于是,父母的文脈之囑托成為我的一種向往,一種誓愿,我不敢一日懈怠,不敢不“臨深履薄”。我將我自己許給這個誓愿,許給這個傳承,為之竭盡全力,之后,我才能夠復命父母,告慰父母,致敬父母文脈所系國運的拳拳之心。
子曰“祭如在”,每年父親和母親的誕辰和忌日,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大日子。我供上父母的遺照,在零點剛過,上香祭祀。然后我們依守在那里——香霧繚繞之中,仿佛父母芝蘭玉樹中,春服既成,執子之手;含英咀華,一唱三嘆。詠而歸……及此,淚已潸然。賦詩日:往昔難追淚千行,百身莫贖劬勞傷。唯將此生付家國,以許文脈繼世長。
(趙石屏 《中國教育報》首席家庭教育專家,重慶師范大學教授,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兼職教授,重慶市教育學會家庭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長,現代中國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