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見那面鼓嗎（組詩）

罪己書

我叫牛合群，卻一點也不合群

違背了父母初衷，我是一個罪人

與我同時代的人，不是做官光宗耀祖，就是經商人前顯貴

而我，偏執于一本正經，于青燈取詞，在流水種花

陪螞蟻偷渡，在低處立命

許多人背后笑我瘋，罵我癲，勸我合群

可我愚鈍，不解風情

錯生，一錯再錯，連菩薩也救不了

驚堂木敲斷了我的反骨，我直不起腰

卻始終昂著頭。我四處打鐵

打造的鑰匙卻開不了生活門

負重前行，我跨不出那三分田園

從骨頭剔肉，在草葉安家，把故鄉當做福地

用小楷書寫，寫成劉秀罪己詔的那種

我的毛發是一道道琴弦，被風吹，被霜染

被佛織成一串念珠

我站著睡覺，但從未睡著。半夜里

捉來一顆顆星星，一口一口反芻成流向故鄉的河流

都說色即空，我卻愛女色，酒色

愛古代的美女王昭君，愛陳年的老窖女兒紅

說到愛，我就臉紅，負罪感比秋天還遼闊

說到慚愧，不能不提父母和妻兒

我沒有錦衣玉食，連一句好聽的話也沒有

讓我軟下去比硬起來難

讓我快起來比慢下去難

有時吼上一口，那也是石頭落地的回響

有一次，牛老五半夜起床

聽到從我屋里傳出的光亮，還有厲聲

他哆嗦了一晚，像下了一場莫名的雨

你聽見那面鼓嗎

我讓春風停在桃林的外面

因為那個喊蝴蝶姐姐的小女孩從林中經過

她的長辮凌亂，花枝亂顫

她說媽媽會和那只蝴蝶在春天一同回來

她準備了九百九十九朵桃花

她眼角有九百九十九個星星，每個星星都有土腥味

小書包里，有昨晚日記，內容太多，灑了一路

許多小蟲子都在撿讀

咚咚，咚咚，有一只螞蟻問它的同伴：是什么在響

它們側耳，就聽到了

那位小姑娘內心的鼓點

晶瑩剔透

在與秋天的戰斗中，秋雨占了上風

一杯酒，正在刮骨療傷

雨停了，一些掛在樹上的晶瑩還在剔透

落地的銀杏葉，是那還沒有睡醒的小女孩

她的夢，晶瑩，剔透

奔騰一夜的沙河有了倦意

晨光中的倦意，也那么晶瑩，剔透

一些恨變成了愛，一些死變成了生

一些問題，成了無題，似乎有答案

一些咳嗽，成了驚醒，一些卑微

早已是自然與命運的一部分

我看見從體內跑出來的風

正在跑向我的暮年，跑向昨天和明天

我決定從內心取出一條路

接受風雨和落花，接受一杯剔透的老酒

接受一株佛草開出的藥方

我的意志變弱

允許體內的淚水有青草的肉身

允許獨領風騷的菊頭上有火

允許秋雨歇一會兒腳，允許一只螞蟻的孤獨

晶瑩，剔透

一棵銀杏樹，就是一位慈善家

長了千年，還要往千年長

你有多高，苦難就有多長

但你容光煥發，扛著寒冷

還在不住地從體內掏出金葉和杏果

布施人間，救濟窮人

就連影子也送給山川做了親切背景

掏空的軀干內，人們發現了一尊端坐的佛

許多人接濟了一輩子也不見得富有

而你即使掏空了一切

也還有人不斷地向你跪拜，上香，祈禱和索取

寒冷的秋冬

一棵銀杏樹，天生就是一位慈善家

把生命轉換成了一種力量，滲到每一個人的心里

讓愛覆蓋愛，讓愛燃燒愛

讓愛延續愛，讓愛成為金色的風景

中年眼

取掉近視鏡，取掉宿命，中年不用登高，就能看見遙遠

不用低頭，就能看清腳下的虛陷

光復舊物，善弈棋子

寫人字兩筆：一筆寫得到，一筆寫失去

一筆為執著，一筆為放下

胸懷越來越強大的祖國，抱緊自己

抱緊每一個日出，同樣，也抱緊每一個日落

每天有條不紊地減去債務、煩躁、應酬，與生活和痛苦討價還價

與神做交易。用經驗、習慣、歡樂、熟透的果實與命運作抵押

擁有屬于自己的秋天與眼神

越來越看透人間，左右為難

草木變節，有了語言和肉身

溫柔的我極想坐進草的懷里，成為她有情有義的兒子

故國滿是虛空的光澤。雨止于雨。人止于神。我止于你

生命啼哭，草木生動，大地永恒

路邊的每一塊石頭都是大大小小的經文，染指成霜

路邊的樹，借我萬分虔誠做法事，穿過綠野

祈禱那位走遠的親人一切都好

借一縷陽光修心，掬一捧流水養性

與草木同心，垂首凡塵，情定三生

靠邊走，側身行，為人間讓一條路。為螞蟻騰出一只腳

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

時間安排后事，我安排一首詩更加純真

那些看不清的事情，總會被月光送回

一片清瘦，是行走的中年

那首詩，是中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