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蘇榮
村里有三盤石磨。
一盤在東頭的五嬸家,一盤在村中的啞巴家,另一盤在我們村后的坡上,不知是誰家的。
五嬸家在村子的邊上,門外就是莊稼地,磨坊就在進去大門的小房內,成群的雞在田邊嘰嘰嘎嘎地刨食,看見誰挑著擔子,就撲棱著往跟前跑,纏住不讓走。
好像知道挑的糧食,真是鬼精!
我們每次去磨面,都是一邊罵著轟開它們,緊趕幾步往門里走。那些雞極少進門,一看母親邁過門檻,沒有理會它們的意思,就不走了,停在門外,但卻并不離開,伸長了脖子往門里看,眼珠子被那擔子拽長了一般。等我母親進入磨坊,看不見了,它們還在那里愣著,眼睛像吹滅的燈,但仍是不走開。公雞就不一樣了,它跟到門口,遲疑了一下,直著脖子,站到了門檻上,一只腳爪伸到門里了,又勾上來,抓住裂了縫的門檻,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時候,雖然它和母雞們一樣,沒有得到一粒糧食,但它并不喪氣,眼睛里有火一樣的東西,往下跳時,仍然昂著頭。到這時候, 后面的母雞才轉身離開,灰塌塌的樣子,完全不似公雞風度嘛!
然而,等我們磨完面走的時候,它們好像忘了先前的一切,仍然還跟在后面……
五嬸閑了的時候,常會靠著磨坊的門框和我母親說話,我也趁機偷跑出去一會兒。
午飯時候,她一手一碗飯,端到磨坊和我母親一塊兒吃。
我和新玲坐在她家大門外的桐樹下,蔭涼好大呀!我們吃著玩著。
磨面是很寂寞的,在她家,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啞巴家的磨子輕,磨玉米才去,不用牛拉,我們自己推。不知為啥,母親總是讓我們早晨起來去推磨——睜開眼就去推磨,實在不想。啞巴是我們鄰居五娘的兄弟,她出來倒尿盆,看見我媽挎著一籃子玉米,后面跟著我們姊妹仨,隔著墻頭就喊:“珍她媽!小閨女家推不動,叫啞巴幫你推!”
啞巴高興的時候,不用喊,他顛著腳就來了,笑得呀,紫色的牙床都露出來了,像那黑玉米粒似的。他不高興的時候,拉著那臉子,哼啊!哼啊!頓打那磨杠,就差沒往我們身上打了。
我們還小,個子矮嘛!磨杠擱在胸脯上,兩只胳膊再使勁,也不能像母親那樣,橫在腰間,呼呼地往前跑。我妹妹才逗人呢!磨杠就在她脖子的地方。母親一使勁,我們就跟著跑起來了,仿佛真是我們讓那磨盤轉動起來似的,覺得自己很能干。然而母親猛地一停,那磨盤就不動了,任憑我們的小腳,在后面使勁地蹬蹬蹬……
就這母親還說:“添個蛤蟆四兩氣,比養狗娃強多了!”
氣人不氣人?
我們聽了卻很開心。
磨一次面,要兩三天。
因為人多磨子少,得先問下磨子,再去問誰家的牛有閑空,這兩樣都靠住了,才敢淘麥。
清早太陽剛剛出來,把河水和村莊照得像蛋清一樣,她們挑著兩大竹籃麥子,一只手還掂著淘麥的篩子,從井臺往河灘去,鉤擔低垂著,如一張弓墜在她們的肩上,個子矮的,兩個籃子都快蹭住地了。頭上頂著篩子的男孩,像個巨大的蘑菇,在他母親的后面跟著,個子并不比母親高,然而卻跑到母親的前頭,奪了那鉤擔,挑起來就跑,不管腳下有多坎坷,遇到高的地方也不曉得提防。咚一聲!前面的籃子碰到石頭尖上了,他踉踉蹌蹌,終于還是跌倒了,麥子撒了一地,淘麥的旋子埋在下面,只露出來半截子長把,攆上來的母親,抽出麥旋子就朝他頭上打,他抱住頭,起來就跑……
母親坐在路上,往籃子里捧著麥子,望著他漸小的背影,罵道:
“……鱉娃子!回頭看我不打死你!……有本事,你不回來!……”
過河拾柴的男人們,走到那里,笑著說:“嫂子!娃子家,你少罵幾句吧。真要打他,拾柴火回來我幫你。不打死他,就不是他媽生的……”
“糊上你的鱉嘴吧,不是他媽生的,誰生的?”
那男人好像沒聽見一樣,只顧走路,頭也不回,快到河邊了,才回頭沖那女人說:“嫂子——,騾子生的呀!”
罵完,嘿嘿笑著過橋去了。
她們把麥篩子往河里一丟,麥一倒進去,里面的泥土把一圈的水都弄渾了,秕子、麥糠漂了一層,隨著上游流下來的水,往河里漂走,她們趕緊使了那長旋子去撈,回家還能喂雞呢!魚又不吃,漂走了多可惜!
可是那小魚兒,也不遠離,圍著淘麥篩子,轉呀轉!
一群小魚,來啃那婦人的赤腳。
“哎呀!癢死了,魚兒子們!”她們說著,撲通,撲通,踢騰著腳。后來,干脆就把腳翹在石頭的上面,那魚兒呀!圍著石頭轉來轉去,小嘴不停觸出水面……
淘完的麥子,還要入敷。至于入敷到啥程度,我是不知道的。干了也不行,濕了也不行,也不敢曬,感覺快入敷成了的時候,常見我母親跪在地上,把席子上或者笸籮里晾著的麥子,放到嘴里咬……
坡上的磨坊,離村子遠點,使喚的人少,我們大多時候是在那里磨。
那里太靜,靜得無端就讓人生出寂寞來。
母親在家拾掇著的時候,就對我說:“你先去吧!把磨子掃掃,再去你娘家牽牛。”
那是一間很小的草房,在槐樹林子里,除了崖頭上歪斜的幾棵老黃楝樹以外,都是槐樹;樹上宿著許多的鳥,除了不絕的鳥叫,啥也沒有,寂靜的時候,能聽見陽光落地的聲音,穿過樹梢,咯嘣咯嘣!往烙腳的地上撲簌,樹蔭子都被驚得亂晃。
磨坊后面的小路,通往后嶺上,左邊直立的土崖,壁上布滿著小窟窿眼,那是蜜蜂的窩。小野蜂進進出出,圓乎乎的小身體毛茸茸的,飛起來的時候真如史鐵生所說如一朵小霧,大人們過來過去好像沒有看見這些小東西,小孩子們哪能安生下來,他們拿了小棍去捅,往上面撒尿,用尿和了泥巴糊上去……嘖嘖!冒著泡的熱尿,臊死了!氣瘋了的蜜蜂,涌了出來,把他們追得亂躥,衣服包住頭,就朝他們的背上下口,于是乎嘰嘰哇哇,叫著回家了。
大多時候,這里很靜的。
磨坊的門,虛掩著。
春天的時候,推開破舊的小木門,磨盤上放著幾枝槐花,香噴噴、甜絲絲,小孩們啥時候玩耍來了?
落雪的冬天,伊河川天寒地凍呀!順河風使勁地吹,后嶺上的老鴉叼柿子,一個也沒有了,鳥們在光禿禿的樹林里,扯著嗓子哀叫,依偎在樹枝上,快凍僵了一般。那天我推開磨坊的門,磨子上站著一只鳥,正撅著屁股,啄食磨眼里的麩子……它和我對視一秒鐘,就從窗欞飛出去了,我看著窗外搖動的樹枝,很想喚那鳥回來。
晴朗的白天,我一個人,去到磨坊,陽光從窗欞和房檐底下投進來,花花打打,滿屋子都是它們的影子,刺著我的眼目,我立在那影子中間,感覺十分凌亂,無所適從。我把籃子擱到墻角,看著那實實在在的器物,想著它曾經被我們的先人和我的母親以及我和我的妹妹們,無數次地撫摸過、摔打過、往空中拋過,才慢慢地穩住神情,沒有被孤獨下軟了腿腳。
公牛最不屑于拉磨,青壯年公牛,你連磨坊的門都拉不進去。剛剛扎了鼻角和籠頭的牤牛蛋子,如果讓它去拉犁,它歡天喜地跑在老牛的前頭,順帶著還在田野上撒一陣子歡,梭頭往它脖子上套的時候,它雖然搖晃著頭顱,但最終還會就范,拉著犁逞著自己的威風,把溫熱的泥土,翻浪子卷了起來。可是,它一到那磨坊就亂蹦亂跳,差點把人帶翻,如果硬把它套上,它就發瘋似的跑:
“磨盤快要掉下來了,把它拉出去!拉出去——”
只有母牛,不管是否愿意,都沉默地站在那里,讓我們給它捂上眼罩,戴上籠嘴。
然后不緊不慢地轉圈。
剛開始的時候,麥粒子還粗,不用籮面的母親和牛一樣繞著磨道一圈一圈,往磨子上添;我拿根柳條站在門口的明處,實在無聊,牛轉到我面前了,我朝他屁股上甩一棍子,它快跑兩步,估摸著離開我了,它又慢下來。挨得次數多了,我不吱一聲,到挨打的地方,它也知道趕緊跑兩步。
母親開始籮面,我就慌了——既要把磨盤上的往母親籮里收,又要把母親籮里的往磨子上倒,還要不停地抽打那時時慢下來的牛,漸漸地我就沒勁了,盼著那面快些磨完。
牛拉著,往地上尿著,被踩踏得坑坑洼洼的磨道,流了尿水,又硬又滑,牛堅硬的蹄子在上面走著,不停地打滑,有時候都跪倒地上了,好久才掙扎起來。
日頭從窗子上轉過去的時候,我知道晌午過了,回頭看墻角坐著蘿面的母親,她身上、頭發上、眉毛上都是面,就像落了一層細雪,她機械地動著面籮,但那眼神完全是在別的、遙遠的事物上,我不敢驚動她,但肚子里卻在上演著一場大戲。
我連打牛的精神頭也沒有了,閉著眼,跟在牛的后面,像它那樣摸黑轉圈,感覺那樣時間會過得快一些。
當呼呼隆隆的聲音,在我身邊刺耳地響起,把我從夢游一般的狀態中驚醒,母親開始罵我:
“……干啥?磨道轉著還能瞌睡,磨子空了,也不知道?……”
我往磨子上一看,沒下完呀!
“磨眼蓬住了!”母親厲聲說。
我趕緊拿小棍捅磨眼,呼嗒!塌下去一個坑,我才放下心來。
空磨子轉起來,石頭對石頭,把人心磨得生疼,渾身起著雞皮疙瘩。
磨眼蓬住,說明麩子多,快磨凈了,有點盼頭了。
心中一陣竊喜!我又來了精神,又開始抽打牛的屁股,為著不讓它知道我站在啥地方,我輕輕跟在它后面,這地方一鞭子,那地方一鞭子,它摸不清狀況,一路小跑。然而,只一會兒,它就不跑了,咋抽它都不跑,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讓我氣憤,我照著它的肚子,啪啪啪啪!發瘋地抽打,肚子上起著指頭粗的條條兒。
“死閨女!你咋了!你把它打死?”母親罵著,劈手奪下我手中的柳條。
“我老著急!老著急!老著急——”我對著母親大吼大叫……哭了起來!
平時很厲害的母親,在我哭鬧之時,不知道為什么,也沒有打我。
我和她都沉默著。
不打牛了,我又開始閉眼,又開始夢游,只不過不敢再像上次那樣讓磨子空轉,閉一會兒,睜開眼看看磨子上還有多少,磨盤上還有多少。
石磨子用一段時間,里面的槽槽磨淺了的時候,還要卸下來鍛鍛。鍛一盤石磨很不容易的,要不村里只有三盤磨子呢?卸下來再鍛,要給匠人掏錢的,而且用的次數越多,磨子報廢得越快。
然而這一切,都是磨子的主人在承擔。
其他所有人,都是在鄉鄰的情分中,永遠地使用著。
誰都不舍得,讓磨子空轉。
誰家用了磨子,都會留下磨底,后面的人家,最初磨下來的,永遠是上一家留下的磨底子,不管間隔多久,不管磨的玉米、高粱或者麥子。
使喚別人家的牛,磨完了還要放半天。如果主人家,急著使喚牛,不給放牛的機會,借牛的人家,就會覺得很抱歉、過意不去,拿著麩子往他家送,他當然也是不要。
放牛也好,拾柴也好,只要讓我從那磨坊里出來,就像小鳥一樣了。
對我幼小的心靈來說,磨面的時候,多盼望那摘花的孩子,惹蜂的孩子們,來到身邊啊!
農業學大寨來的浪潮,如風卷殘云一般地,在我們的山窩窩里旋轉起來。
他們從老虎套挖水渠,把伊河水從一連串村子背后的山坡上,引了十來多里,建了一個水電站。又從電站所在的村莊的中間,挖了一條渠,纏在石咀的半崖上,通到我們的竹園邊,又在那里修了一座排灌站,排出來的水順著大堤里側的灌溉渠,往那下游流……我們上學的路,剛好沿著水渠走,清亮亮,一溪流水,在我們的腳邊,彎彎繞繞,蜿蜒二十多里,那是多么美好!從電站出來的水,順著高坡,瀑布一樣,嘩嘩嘩往下流,卷起的浪花,濺到我們臉上,我們大聲歌唱,盼望著美好日子的來臨。
日子在轆轤的鳴叫中,一寸寸地走,莊稼一茬又一茬,遙望青山!飄著雪花,機器銹了,電站廢了,我們等的電,它還是沒有來。
然而,水不能白流。
他們在渠水泄往伊河的地方,架了一盤水磨。
我們村的菜園在伊河的邊上,從孫溝出來的水和路橫穿河堤通往河灘,把菜園子分為東西兩地,東邊的種果樹和蔬菜,西邊是為著桑杈種的桑樹,水磨子就在路和河提夾角的菜地端上。
那里地勢比較高,渠水和溝里出來的溪水,交匯后流入伊河,形成一個不大的落差,但足夠一個大水輪子,晝夜不停地轉動。
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水輪子,和我們自己用柳條或者樹枝做的小水輪子相比,我們一根小手指頭擋住水就不能動彈了的小水輪,應該喊它“爺爺”。
那么厚的木板,切下一角,就夠幾個娃子睡上去,數星星了。
大人孩子都跑去看稀奇。
放出來的渠水,一激一頂,那個水輪子,吱吱呀呀!開始響起來,翻起來的水,嘩嘩啦啦,飛起來又摔下去,石頭砌的渠墻上,因為水的撞擊,發出驚人的擊拍;邊上的蒿草,由于氣流的沖擊,瑟瑟顫抖,被飛起的水珠,砸倒下去;寒氣撲面而來,腳下的土地仿佛都在搖動。
磨子白天黑夜連著轉,排號磨面,挨著誰家誰家去。
夏天的晚上,我和母親去磨面,上一家還沒走,我們就去等著。他們收了自家的面,幫我們把機器調好,糧食倒上,開動起來,才離開。我和母親把他們送出磨坊,月兒當空,楊柳在他們的頭頂上搖擺。
磨坊還是草房,準確地說,是臨時搭起來的草棚子,高粱稈圍起來的籬笆墻外面,糊著摻了麥秸的泥巴,由于不經風雨,大塊大塊地脫落了,在磨坊里面,就能看見天上的星星。
夜深的時候,伊河的水聲,使人想起傳說中的狼嚎和鬼叫。風呼啦啦吹響頂上的茅草,我也要傾聽,因為我想起爺爺說的蝗蟲經過田野的響動,以及它們經過時遮天蔽日的恐懼,我始終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樣的聲音?我想象不出來,那樣小的東西,怎么會釀成災難,讓我們中原大地上的子民,拉著棍子去要飯、吃樹皮、吃黃土、吃石頭……然而我越聽越害怕,蝗蟲經過時,就是這樣的聲音吧?
其實母親一個人,也可以來磨面,因為蘿面也是自動的,我去就是多余。
我不知道,大人也會害怕。
翻水車有力且有規律地翻轉著,薄薄的泥墻,怎么阻擋了那聲音?我扒著墻縫往外看,嘩嘩的月光啊!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試探,風似乎靜了下來,我想著白天的喧嘩,大著膽子來到水車那里,高高的水柱朝天飛翔著,那些可憐的小植物,此刻我看不見它,與我相對著的群山,有多少未知數藏在它的深處?那深處的人家、牛羊、睡在石坎下的放牛娃、密密麻麻的橡樹林,還有林中的幽蘭、首烏、鉤吻、貓頭鷹、飛鼠、灰兔……
此刻這一切,在月光底下,構成一個巨大的夢,在我腦海里旋轉、奔走、飛翔,并用呢吶之聲告訴午夜……
磨完面出來,月亮掛在天邊,夜蟲不鳴的河堤上,小路清晰,我和母親走著,我故意踩進草叢,讓露水打濕我的布鞋和腳背,我們呼吸著草木的氣息,往村中走去。
轆轤守在村口,夜歸的人,看見它就不再害怕。
后來,有了電磨。
日子一天一天推著我們走,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是在拉磨,當那空轉的疼痛、鍛刻的疼痛、速度帶來的眩暈,一次次沖擊著我們的身體的時候,我明白了我是什么,我們是什么。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