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刺猬不知所蹤

扣米

1

一杯珍珠奶茶，一包燒烤味薯片。

早讀課間，好事的同學向我投來耐人尋味的目光，反復打量，夾雜著嘖嘖談論，沒看出來啊，沈夏舒居然跟蘇沁關系這么好？

蘇沁的名字仿佛一下子將我隔絕在了教室里的喧囂之外，我看著“與壞學生交往甚密”的“證據”出神，一時間挪不動步子。

2

有關蘇沁的傳聞很多，有人說她書讀不好，家里不缺錢，才買到我們學校來玩的。蘇沁與我同班半年，她女生緣極差，本來就沒人愿意與她相處，加上她倒數的成績，又愛打扮，自然成為班主任老高的打擊對象，隔三差五一頓罵。

有時候蘇沁悉心打扮一番，卻被老高罰在門外不準進教室，說她敗壞學風。女生們對蘇沁的躲躲閃閃成了名正言順的事情，但她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我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她頂著一頭大波浪金發，蹬著電瓶車，風風火火與我擦肩而過。

那時候，一只修長的手及時圈住我的手臂，我才不至于被飛馳的疾風順勢帶走。這只手的主人正是沈祈安。

大概在我還不知形象為何物的時候，沈祈安已經在外形上顯現出優勢了。身材挺拔高挑、五官俊朗，這些都是他總愛跟我吹噓自己被人暗戀的資本。平時也不乏女生故意與我套近乎，然后讓我幫她們轉交各種書信、小禮物。

蘇沁宣布她看上沈祈安的那一刻起，我與她才算有了真正的交集。她搬來椅子問我有關沈祈安的話題，我的回答總是淡淡的，不愿迎合她有所圖謀的熱情。我們的關系就這么不咸不淡，干巴巴地粘扯著。

只是我沒有想到，蘇沁這次會點著名把零食放我桌上。交換的條件很簡單，她拜托我把沈祈安約出來。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也許我心里篤定像她這樣明目張膽的計策是不可能成功的。

3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早晨七點整，灰蒙蒙的天空尚在沉睡。

小舒小舒，太陽曬屁股了。

沈祈安每天都用一樣的臺詞，在我家樓下喊我名字，晃著手里熱騰騰打包好的玉米餅，誘惑我放棄被窩。盡管我嘴里喃喃著不想上學，卻敵不過沈祈安與我媽的內外夾攻。

下過雨的窄小巷子狼狽不堪，坑坑洼洼。我邊撓著雞窩似的發型邊奔向沈祈安，試圖給他一個Morning hug，不料我趔趄幾步，污跡濺上了他的淺色校褲。

我無辜辯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哼哼不說話，轉身撇下我。我快步跟上，挽著他胳膊嬉皮笑臉討好，他才不情不愿地把玉米餅塞到我懷里。

經過沈祈安他家門口的時候，云已經散開不少，有一縷陽光落在他肩上。

沈祈安你真像我媽。我沒頭沒腦地拋出這句話，他回頭瞪我，陽光將他側臉勾勒出好看的輪廓。

他矯正，是哥哥才對。

沈祈安家離我家不遠，同姓緣分更拉近了我們兩家的距離。在大人眼里，我們倆結伴上學互相有個照應，我媽說我沒有兄弟姐妹，沈祈安恰好充當哥哥這個角色。

我跟沈祈安說了蘇沁要約他見面的事情，他一臉茫然地轉頭問我，誰？我跟他說了大致情況，問他會不會赴約，他給出的答案模棱兩可。

最終，沈祈安沒有去找蘇沁。

大清早，蘇沁一雙熊貓眼站在校門格外惹人注目，她染回的黑發也讓我覺得詫異。她咬緊下唇，懷里抱著兩份早餐，看到我跟沈祈安走來，眼睛瞬間亮了。

蘇沁將早餐遞給我，用眼神示意我收下，她說這是她今早起床自己親手做的。我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沈祈安已經笑著說，不用客氣了，我們已經吃過早餐了。

我歉意又同情地回頭看了眼垂頭喪氣的蘇沁。沈祈安好像對自己傷害了一個女生的心毫不知情，他跟我說，你們班的同學真熱情。

你真冷漠，我下意識回他。他一臉茫然問關他什么事？

我把蘇沁約他被放鴿子的事說了一遍，沈祈安若有所悟，說他晚自習做了一晚上的題就忘記了。

遭受打擊的蘇沁迅速重振旗鼓，她給我展示抽屜里裝滿塑料材質星星的玻璃瓶，說是等沈祈安下個月生日送給他。

我沉默了，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幾根手指的指尖紅彤彤的。

4

只可惜不久后，這個裝滿少女情懷的玻璃瓶遺憾地壽終正寢了。

下課我看到蘇沁帶著肇事女生進了廁所，隨之傳來一聲尖叫。腥風血雨的打斗場面在我腦海輪番上演，我暗叫一聲不妙打算奔向辦公室。

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跑，不料樓梯轉角處撞進了一個熟悉的懷里。沈祈安向后踉蹌幾步，語氣帶笑調侃道，我們家小舒是要把自己包裝成禮物送給哥哥嗎？

仿佛是錯覺，我感覺溫度驟升，從臉頰蔓延到脖子上。耽擱幾秒，我才焦急地回過神，跟他說明情況，抓著救命稻草似的帶他跑回事發地。

廁所門外聽到女生聲音委屈之極，她說早上要收作業所以翻了蘇沁的抽屜，里面的玻璃瓶也隨之傾倒在地。

沈祈安悄悄將虛掩的門推開一條縫，他確認情況后，眉間皺成“川”字，讓我去找我們班主任過來。見我擔憂地盯著他看，他用嘴型說，相信我。

當我帶領著班主任匆匆折返，女廁內外卻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一般。

老高一看便明白三分，她怒道，蘇沁又是你惹事！

沈祈安忽然擋在蘇沁身前，我踩在他們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上發愣，腦袋里空無一物。

班主任眼神詢問受害者，那個女生開口的時候被沈祈安打斷了。

沈祈安不會撒謊，只說自己能作證，剛剛經過廁所聽到她們聊電視劇，意見分歧就鬧翻了。那個女生臉漲紅，怯怯看了眼沈祈安，僵著脖子點頭。

所有的沖突結束后，不同內情版本在學校流傳開來了。

5

流言就像雨季，悄然無聲地蔓延。

所有人都覺得沈祈安維護蘇沁是因為他看上她了，品學兼優的沈祈安看上了他們眼中不學無術的蘇沁了。

聽起來多不可思議。endprint

班里很長時間都被低氣壓籠罩著，我也因此受牽連被女生孤立排斥。有時候，我想她們也許不是嫌沈祈安的眼光不好，而是妒忌。妒忌蘇沁幸運，就連我也有些妒忌。

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比如說，我不再喜歡賴床了，總是在鬧鐘響起的第一時間迅速穿衣漱口，對著鏡子反復整理儀容，笨手笨腳地涂上潤膚露。

再比如，沈祈安還是照常七點整在我家樓下等我上學，但他多帶了份早餐，說，這個你拿回班里給蘇沁。

我問他，你怎么突然這么關心她呀？

要是落在旁人耳中，定會嘲笑我明知故問，可是我打從心底想要聽到不同于傳聞的回答。

沈祈安自然不懂我心底的千回百轉，他只是摸摸我頭，嘴角藏不住的笑意，似乎要宣布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說，我答應蘇沁了。

立春了，晨光忽然有點扎眼，我努力扯動嘴角，給他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說，沒想到你們那么快看對眼了，真是恭喜你。

腦瓜子想什么呢，我只是答應跟她做朋友。他邊揉我頭發邊補充。

沈祈安似乎看出我表情僵硬，了然地攬過我肩膀說，我之前聽蘇沁說了，哥哥幫你追那誰。

那誰，就是沈祈安他們班班長，也是他跟蘇沁口中的，我的心上人，溫默宇。

之前蘇沁跟我尬聊，問我喜歡誰，我搖頭說沒有。她數完所有我們班上男生的名字，我還是波瀾不驚，她卻忽然跳到溫默宇的名字。

我并不認識溫默宇，卻常常聽沈祈安提起他，他們倆常年占據班里前一二名。我下意識抬頭，發現蘇沁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原來是他啊。

我著急否認，卻被口水嗆到，咳嗽起來。蘇沁邊幫我順氣，邊笑問怎么反應那么大。答案到了嘴邊，還是被我換成了，他還不認識我，你別那么快跟他說，我怕他嚇跑了。

沈祈安跟蘇沁變著法子幫我出謀劃策。他每天帶來的早餐變成三份，說有一份要以我的名義給溫默宇送去。蘇沁必定也認為我對沈祈安別無所圖，相信我會掏心掏肺幫助她追求他。

我確實替蘇沁代寫過不止一封情書。

明明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卻像是給了我一次名正言順的機會。我仔細地寫，小心避開自己的字跡，把沉淀多年的暗戀，一點點寫進這封署名蘇沁的信件里。

6

輾轉反側，仿佛有千斤重壓在胸腔，讓我喘不過氣。好不容易入睡，夢里的場景卻真實得猶如預言。

那條我跟沈祈安打鬧著走過無數遍的小巷居然這么窄。窄到我只能遠遠看著蘇沁走在沈祈安身側，兩人低頭耳語，相視而笑。我踩著自己單薄的影子徒步跟著他們，直到眼淚洶涌地大顆落下，直到抽泣著睜開雙眼，我恍惚地抹上臉上未干的淚痕，才確定這是夢。

蘇沁發覺我不對勁，笑問我是不是害羞了。我自然入戲，找了個借口混過去，我說覺得自己還配不上溫默宇，他那么優秀的人，我還要更努力學習才行。

只是我的隨口一說，蘇沁卻因此深受啟發，說也要為沈祈安做改變。

從前，最少要遲到一節課的蘇沁竟然每日最早回到教室，用極為不標準的發音大聲朗讀單詞。她放棄了午飯午休的時間，一邊啃面包一邊做練習。

期末大考前的分班考，學校按名次排座位，為避免差生和優生排在前后助長作弊風氣。

成績單打印出來貼在公告欄，不少人駐足看榜，人群中突然傳來不知道誰的聲音，說，蘇沁作弊了！

短暫寂靜后，人群一片嘩然，我聞言怔住，擠上前去尋找蘇沁的名次。

不偏不倚，年級一百。

那些藏在人群里的質疑聲音，義憤填膺，信誓旦旦，好像親眼目睹了蘇沁作弊過程一般。

蘇沁被老高叫去了辦公室。

學校對作弊行為一向高度重視，分班考的名次對學生很重要，作弊能去更好的班級，有人就會因此跟理想資源失之交臂。

老高對蘇沁說，以前交白卷沒人管你，現在竟然走起歪門邪道了？

蘇沁已然帶上哭腔，她說考場里全是年級倒數的，我要抄也有個能抄的對象！

我已經通知了你的家長，你承認作弊，這次考試零分，記過；拒不承認，退學處理。老高完全不理會蘇沁的辯解，把兩種后果擱下，讓她自己選。

彼時，沈祈安忽然沖了進去，質問老高有什么證據證明蘇沁作弊。

老高不意外他的出頭，反問他有證據證明她沒作弊？她說，你別告訴我這次你又恰好路過考場，恰好看到蘇沁沒有作弊！早上你們班主任還跟我聊起你的成績，說你這次竟然跌出前十，現在我大概知道原因了。

僵持著在辦公室，誰也不肯退讓一步，直到堵滿學生的門口紛紛讓開，走進一個人來。

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一頭廉價過時的黃色小卷發，高亢的嗓門與刻薄粗俗的用詞，成功吸引了整個辦公室內外的注意。

她一進門就沖上前去揪住蘇沁的領子，舉起巴掌準備劈臉扇下去的一瞬，被沈祈安手疾眼快地握住手腕。

沈祈安把蘇沁拉到自己背后，盡力克制情緒，告訴她，伯母，事情還沒判定，蘇沁不一定有錯。

她卻冷笑道，我的女兒我不清楚？她就跟她那沒良心的爸一個德行！嫌我不夠丟人！話音剛落，蘇沁忽然從沈祈安身后站出來，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她說，我當場重考。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屋里屋外的人同時變了臉色。

7

老高答應了蘇沁的重考要求，她遣散了所有學生，說要跟年級各科老師商量。隔天上課期間，蘇沁被通知到一間空課室重考語數英三科主科，期間嚴禁所有人靠近考場。

不久后，學校以停學處理蘇沁的消息傳到我耳里時，我抓起試卷直奔辦公室。辦公室門沒關緊，我從縫隙里看到她母親正神情激動地纏著老高。蘇沁在一旁低著頭，直到上課鈴響我匆匆離開，都沒有抬起過。

回學校收拾東西的時候，蘇沁避開了上課時間，挑在傍晚的時候。她穿著單薄的大衣外套，神色比往日落寞了不少。endprint

本該空蕩無人的教室，她進來看到我的時候，顯然有些意外。

我醞釀著告訴蘇沁，有關近來班級里傳開的秘密。考前有監考老師發現全校統考的語文卷有事先拆開的痕跡，學校責備讓老高徹查僥幸之徒。

也許她就是那只替罪羔羊。

察覺到我欲言又止，蘇沁朝我笑了笑，接著徑直走到自己位置上，聳聳肩說，那個傳言中偷試卷的就是我啊。

肯定不是你！說出口后，連我自己都詫異這種下意識的篤定。蘇沁不說話，緊緊盯著我許久，伸出雙手將我緊緊抱住。聲音帶著哽咽，她說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其實我能趁著停學這段時間，回老家看看我爸。

蘇爸在老家遇上車禍，蘇媽說他的死活與她無關不愿回去，可是畢竟他是她生父，蘇沁決定自己回去。她跟我道別時，叮囑我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我問她連沈祈安也不告訴嗎，她沉默了良久，回答我，是。

蘇沁離開了。

有天晚上自習結束，我接到她從老家打來的長途電話，談了她的生活近況，以及她爸爸的二次手術結束，情況沒有朝更壞的方向發展，但是也沒有變得更好，也許以后幾十年都沒有辦法站起來了。

直到后來，老高在班里再提起蘇沁，我才恍然她辦理了轉學手續。

校園里從來不缺八卦，沒有人再提起那件轟轟烈烈了一個月的事件，也沒有人再去提起那個叫蘇沁的女生，她曾費盡心思地敲開一個人的心門，到頭來卻只是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便離開了。

8

高三的初考，沈祈安的名字已經跌出了年級百名榜。

操場如期舉行的年級表彰大會上，校長給初考年級狀元溫默宇頒發獎狀，他抬起頭，目不斜視，在拍照時露出一閃而過的笑容。

那天的天空特別藍，沒有任何讓人悲傷的理由。有人鼓掌，有人談笑，沒有人會注意到我背對著幾千人的喧囂，默默離開了操場。

我轉轉悠悠來到公告欄，目光聚焦在那個貼過成績單、處分公告的地方現在被一篇篇優秀范文占滿。

恍然間，我看見倚在欄桿旁的沈祈安，他利落的眉頭深鎖，看到我，輕輕笑了一下。

我幾步上前，忍不住把蘇沁的近況全告訴了他。他還是笑著，伸手彈了下我額頭，他說，她不會回來了。像是說給我聽，或者是說給他自己聽。

我正思索如何接話，一句突如其來的“誰在那里！”嚇得我渾身一顫。

聞言，沈祈安不慌不忙將我推向一條小路讓我從里面繞出去。他掙開了我拉著他的手，笑得無奈，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升旗禮逃跑，抓不到人他是不會罷休的。

匆匆間，他擱下一句快走吧便向著主任那邊跑去。

嚴厲呵斥混著沈祈安的積極認錯聲斷斷續續，誰會想到，主任口中專訓斥壞學生的形容詞現今竟然全用在了他身上。

據說為了給備考生爭取更多學習時間，學校鼓勵走讀學生寄宿，決定全面升級住宿條件，優化飯堂菜式和用餐時間。沈爸沈媽全力勸說他寄宿，他們以為沈祈安高三壓力大，即便發現他成績浮動大，也不敢輕易責備，只是偶爾向我打聽他在學校里的近況。

前段時間，沈祈安班主任覺得他英語水平不錯，推薦他去考外語學校的自主招生。有次我到辦公室面批英語作文，確實在主任桌上看到了沈祈安的報名表，他的字跡工工整整。

只是最終沈祈安沒有去考，聽說臨時換成了別人。為了這件事情，我專門蹲點飯堂找他，他聽著我憤憤不平的絮叨笑出聲，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那么多，哪是你能操心得完的。

雖然落下了不少課程，可是我已經在很努力追上進度了。沈祈安忽然伸出手捏我臉，笑容不乏壞意。

他說，其實我更擔心你貪睡遲到，擔心你路癡不認得路，擔心你餓著肚子上早課。

我腦子嗡嗡直響，一點點消化著他長串的排比句，感動得說不出話。他搖著手里空了的碗，朝我揮揮手，說我得走啦，抓緊時間回去做題才行。

看著沈祈安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在想，當我不再因為與他相似的一個身影，熟悉的一把嗓音而心中漣漪徐徐的那天，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怨他看不懂我的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