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憶馮友蘭大師的榜樣
已年近八十的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教授牟鐘鑒,還清楚地記得60年前,自己在北京大學的日子。他說,在老一輩學者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馮友蘭先生。

“馮友蘭先生住在燕南園57號,房間采光不是很好,但在我們心目中是最好的房子。一進門左手邊有一個廳,廳里擺著沙發、黑白電視,他就請我們看電視。先生很溫和,學生到他家里一點兒也不拘束。”回憶起學生時代,牟鐘鑒的神情還像當年的那個青年學生。
1952年院系調整以后的北京大學哲學系,會聚了一大批著名教授學者,中國史學科就有馮友蘭、湯用彤、張岱年等。1956年以后開始陸續走上講臺,與學生有較多接觸。天賜良機,牟鐘鑒正是在這個時期入學的。
1957年至1965年,牟鐘鑒在北京大學念本科與研究生,聽過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張岱年的宋明理學、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汪子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研究生階段,牟鐘鑒受教于馮友蘭與任繼愈,常到馮友蘭家中請教。
60年后,牟鐘鑒說:“在老一輩學者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馮先生。我從本科到研究生,有8年之久生活在馮友蘭身邊。在治中國哲學時,應具備中華神韻,兼綜中西的理論、態度、方法,我從馮先生那里獲得了最多的教益。”
馮友蘭是中國第一位用現代學術眼光寫出完整《中國哲學史》的人,又將它傳譯到西方,使其成為流行最廣的中國哲學著作。牟鐘鑒說:“馮先生是中國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和哲學史家,‘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其理論體系博大精深,做人為學都是我的榜樣。”
“三史”指的是《中國哲學史》(上、下卷)、《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一至七冊)。“六書”則是《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新儒家哲學思想體系。
牟鐘鑒說:“馮先生是在1948年3月毅然從美國返回中國大陸的,再也沒有離開,一生都想為中國服務,找一條中國的發展道路,即便是后來挨批判、受挫折,也不后悔。他引用過建安七子王粲《登樓賦》中的一句話: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牟鐘鑒認為,談馮友蘭的一生,不可忽略《三松堂自序》,“這是馮先生在‘文革’結束后第一個要寫的,他要在別人解剖自己之前先自我解剖”。
牟鐘鑒回憶,馮友蘭在指導自己的研究生學習時,不是一味灌輸知識,而是強調態度和方法,“他提示我與同學,學習古典要‘涵泳’,這是一個基本態度和方法”。“涵泳”堪稱馮友蘭一生治學經驗的結晶。其本義是水中潛游,引申到做學問,就是要求學者深入到研究對象和原典之中,潛心品味體會,爾后自由穿行。
而“涵泳”的提出,與當時的學術環境相關。那時候強調,研究中國哲學史要先樹立理論模式,再看古人著作。而這個理論模式就是蘇聯日丹諾夫對哲學史的定義:哲學史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斗爭的歷史,是唯物主義在斗爭中不斷發展壯大的歷史。
“中國哲學在日丹諾夫的框架下,就大大貶低了應有的價值。馮先生不同意帶著成見去讀古典,要我們先順著古人的思路去想,細細品味,弄清本義,然后有所覺解,再作評論。‘涵泳’一方面要在水中,另一方面還要能自由穿行,入其內也能出其外。”牟鐘鑒說。后來,“涵泳”成為牟鐘鑒幾十年做學問的座右銘。他在2011年匯編自己的儒學研究文集時,就把書名題為《涵泳儒學》,以紀念恩師。
中國儒家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和“知行合一”的說法,主張學子不在于積累知識,其要在于叩問真理、提升人生、樂在其中。馮友蘭認為,哲學的功用也不在于增加實際的知識,而在于提高心靈的境界,這是繼承和發揮了中華傳統哲學的精神。由此,他提出了“人生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牟鐘鑒說:“我很認同中國傳統的境界哲學,在探索哲學的理論發展時,不忘記與自身的人生價值追求、心態優化相結合,不忘記‘明體達用’的目標,使研究不游離于社會現實之外。”
馮友蘭主張,中國哲學不能照著講,而要接著講,不斷開出新統。
牟鐘鑒解釋,所謂“照著講”,有些像古代的訓詁派,主要工作是把文本解釋清楚——隨著時代變遷,如果不解釋,前代的書可能后人就看不懂了,所以叫‘我注六經’;所謂“接著講”,則有些像義理派,重點在于結合時代作創造性的解釋,所以也叫‘六經注我’。
“我認為各有功能,沒有訓詁,后人就看不懂文本,但沒有義理,就不能提供新的思想。”牟鐘鑒說,“我們今天講傳統文化,也不是原樣照搬,也是接著講。”
上世紀50年代,馮友蘭提出,中國古代一些重要的哲學命題有兩層意義,一是具體意義,一是抽象意義,我們應該“抽象繼承”。這是在全盤蘇化和反傳統猛烈的時代,為中華思想文化爭取空間,把其中規律性、普遍性的成分提煉出來,做到古為今用。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為例,從具體意義來說,當時的人學習的規則、禮樂大部分不適合當下,但是從抽象意義來說,學習任何東西,都要經常復習、實踐。
在馮友蘭的熏陶下,牟鐘鑒在儒學的現代轉型上寫出《新仁學構想》和《中國文化的當下精神》,在宗教學領域先總結中國宗教史優良傳統,再努力推出《當代中國特色宗教理論研究:十二輪》,“這是馮先生‘明體而達用’的學術之路,只是我做的還不夠理想”。
馮友蘭家中有一副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上聯寫他的人生追求,下聯寫他的哲學方向。
“馮先生是社會責任感很強的哲學家,一心想從中國哲學史研究的角度為振興中華做貢獻。”牟鐘鑒回憶,馮友蘭多次說過,他的學術研究就是闡發中國古典哲學的精神和具有永恒價值的思想,為新時代哲學的發展和社會進步提供文化營養。
馮友蘭早年研究理學,構建新理學,發掘“共相”和“殊相”的要義,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中國現代化的特殊道路。他認為,實現工業化、發展商品經濟是現代化的“共相”,而中華文化具有特殊性,不能模仿西方,這就是現代化的“殊相”。中國的現代化要參與全球化過程,但不是西方化,而是要結合中國傳統走中國特色現代化之路,這就超越了全盤西化論和國學獨尊論。
馮友蘭于上世紀80年代寫《中國哲學史新編》,著力強調“貴和哲學”,是他敏銳地意識到“貴斗哲學”將要過時,中國和世界的和平發展,需要確立“貴和哲學”的主導地位,中國要向世界提供和諧、協調的中國智慧。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全書結尾時說:“現代歷史是向著‘仇必和而解’這個方向發展的,但歷史發展的過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時間,必須以世紀計算。”“人是最聰明、最有理性的動物,不會永遠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這就是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這句話可以看成馮先生的偉大遺言,他對人性向善有高度信心。”牟鐘鑒說。
據《中國青年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