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峰嶺
惶然,因為愛
——讀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
◎文/峰嶺

《惶然錄》是一個男人的喃喃自語。生活中,他是我們都瞧不上眼的、背著霉運的那種人:沒有親人、家庭和愛情。孑然蟄居在里斯本一間按月付租的宿舍里,干一份僅夠吃喝的助理會計的工作,他有著和我們一樣的卑微的渴望:“我晉升為主管會計的那一天,會成為我生活中最偉大的日子之一。”
他自我懷疑得厲害,反復嘮叨“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是無”。大抵,失意的男人都是如此吧。可他不僅如此,他從自我出發,一直懷疑到整個社會、各種堂皇的價值。他拆解著我們的生活,質疑著我們的理所當然和某種一本正經。
他對愛情的看法:“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什么人,我們只是愛著我們自己關于何許人可愛的信念。”他不相信執著與信仰,當同事告訴他他被老板剝削了時,他想的卻是:“被V先生及其紡織品公司剝削,是否就比虛幻、憤懣、嫉妒或者無望一類東西的剝削更糟糕呢?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們被他們的上帝剝削。”他認為旅游不過是在不同的地方看同一個日出,“有些人航游了一個大洋,但很少能航游出他們的單調。”他指著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說:“在那種平靜的神態中,他們不是別的什么,看上去不過是一些人模人樣的死物。”然而他又嘆息,“知識把人壓垮了,而生命如此短促。”
他不停地質疑,在質疑中矛盾著困惑著,這是生活本身的矛盾和簡陋所致。其實對每一個人來說,生活都差不多同樣簡陋,但大多數人并不會像佩索阿那樣“把時間當成一種可怕的疼痛來體驗”。他們一出生,手里就被塞進了這個規則交錯、意義羅列的現成世界,他們只是受它的調教、馴化、長成它所滿意的合格的批量產品罷了。他們不懷疑、不疼痛、不惶然,活得心安理得光光滑滑。“作為命運的孩子,我們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但佩索阿會憂心忡忡。生命如此珍貴美麗,可是大部分人卻稀里糊涂把它”睡掉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可是怎樣才能“不睡掉”?清醒難道不是意味著更多的痛苦?如何才好?所以除了質疑,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話說這原本就是整個人類的困境。
問題是,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為何非得這樣,不住地質疑和思考?為何要背負整個人類的命運?答案只能是愛。愛這個殘缺的世界,愛這份卑瑣的生活,愛能到世上走一遭的機會。相對于世界的寬和時間的長,生命真是太弱小短促了。所以,不論朝哪個方向走去,都注定要錯失其它的可能,不論如何生活卻都是在喪失生活,沒有一條通向心靈渴望的、完美的道路。他悲哀地說:“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是因為我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可愛。或者,即使世上沒有什么東西真的值得任何心靈所愛,而多愁善感的我必須愛有所及。”
愛與痛就像一片樹葉的兩個面。
佩索阿是卑微的,他不可能像某些哲人那樣,高高在上地充當人類生活的導師,他只能來回躑躅在囚禁他的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囁囁嚅嚅,自說自話。他眼睛看到的是我們一樣能看到的庸常生活:黃昏、暴風雨、蒼蠅、理發師、廉價香煙、辦公室、墨水瓶、鏡子……和我們不一樣的是他思考了它們,并通過它們拷問了價值與意義、生與死。他洞開了另一扇窗戶,繞到了另一面去看事物,我們跟著他也就看到了稔熟中藏著的陌生。原來如此!于是我們就像懵懂中被針扎了一下,有點驚醒,有點疼痛。
佩索阿不抒情,不裝飾。用了名詞、動詞這些最本質的元素去構筑他的思想,用最樸素的文字呈現他那燦爛的精神世界,每每嚼之,余味綿長。
一種出于醫治生命的本能而進行的寫作自然是純粹的、真誠的。他可能沒有想到,《惶然錄》后來還是從他的書桌跑向了全世界,帶給他“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經典作家”的榮耀。只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只活了4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