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積岐
做保姆的鄉(xiāng)黨
文/馮積岐

我在環(huán)城公園散步時,和一個做保姆的岐山縣鄉(xiāng)黨邂逅了,她叫楊麗紅。
回到家,我給妻說,遇見了一個當保姆的鄉(xiāng)黨。一聽是保姆,妻的眼神一斜,表示不屑。妻每天在環(huán)城公園打兩個小時的撲克,和她一起打撲克的其他三個女人都是保姆。妻對保姆的生活比我了解,給我講過一些保姆的故事。妻對保姆有很固執(zhí)的偏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去環(huán)城公園散步,總能碰上楊麗紅。和她交談的次數(shù)多了,對她的人生有了些了解。楊麗紅似乎把我當作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兄長,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
二十三歲那年,楊麗紅由岐山縣北郭鄉(xiāng)的楊村嫁到了張村。那一年,剛剛分田到戶,農民們的生活熱情高漲。楊麗紅的丈夫是個年輕的瓦工,收割完畢,外出給人蓋房。丈夫很能干,給家里掙下了不少錢。楊麗紅生下了一個女兒,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家庭看起來十分圓滿了。可是,就在她的兒子剛過了一歲的時候,丈夫突發(fā)心肌梗塞,死在了工地上。28歲的楊麗紅被撂在了人生的半路上,即使眼淚流干,也不能填補人生的缺憾。在這個失去了男人的家里,楊麗紅守了三年之后,改嫁了。第二任丈夫雖然沒有任何毛病,也會持家,也勤勞能干,可是,他比楊麗紅大十七歲。健康而漂亮的楊麗紅才三十二歲,而丈夫已快五十歲。作為一個農村女人,夫妻生活的不滿足,是無法向任何人敘說的,一旦說出口,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綁在不道德的恥辱架上了。楊麗紅只能把這難言之苦強咽下去。每當夜闌人靜,沉悶的月光透過窗戶紙游蕩在房間里的時候,楊麗紅孤獨地躺在床上,還在輾轉反側。四十歲那年,她斷然進京,給人家當了保姆。
在北京生活了五六年之后,楊麗紅明白了,城市人與農村人的差異,不只是在于富裕與貧窮上,不只是在于吃什么、穿什么,擁有什么。她努力地向城市文明的隊列中靠攏——即使一把水果皮,她也要攥在手中,找到一個垃圾箱扔進去;即使吐一口痰,她也要吐在手紙上。在她干過的幾家保姆家里,吃飯時,她和主人坐在一個飯桌上,她贏得的尊嚴,是她品質的獎章。當然,她也知道,一些進城保姆的行為不端,當有人議論起這種事的時候,她覺得難堪而羞恥。
正當她在京城里為自己謀劃未來的時候,電話里的聲音給她送來了噩耗——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死于心肌梗塞。她放聲大哭。她哭自己的命運。命運真捉弄人——兩任丈夫怎么死于同樣的疾病?她不敢再思考,一思考就害怕。

丈夫走了一年之后,有人就給她介紹男人,攛掇她再嫁,她拒絕了。兩年過后,又有人攛掇她再嫁。人情難卻。她去見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剛退休的干部,年齡確實不成問題,大她十歲,她能接受。可是,這個男人,和她見面半個小時以后,就要摟摟抱抱。她不能接受他那放肆的舉動。她斷然地走了。第二個男人是在縣城某個賓館里見的。那男人是一個退休的中學教師。開初,那教師還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來,每一句話似乎都是掂量過后才送出口的。后來,他竟然提出,兩個人在賓館住幾天。她一聽,嚇壞了,趕緊走了。
她訴說完了,我對她說,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不信,我給你介紹一個——我確實想把楊麗紅介紹給我的一個親戚。
楊麗紅嘆息一聲:我命中不會再有男人了。我問她是咋回事?她告訴我:她的兒子打來電話說,叫她趕快辭去保姆,來上海,兒媳快要生產了。兒子和兒媳在上海一家企業(yè)上班。她悲哀地說,我這一走,至少要十多年。我也想過,我?guī)O子是有責任的,帶到什么時候是個完?孫子上幼兒園之前,要我管吃管睡;上了幼兒園,要我接,要我送。即使上了小學,還要接送。十年以后,我就六十了。等到六十歲,我再嫁人,還有什么意義?我甘愿為兒孫活著。我認命了。我給兒女當保姆,這是我的責任。
看著她無奈的樣子,我能說什么呢?我的鄉(xiāng)黨楊麗紅一生為責任而活著。而我的父母,天下多少父母不是為了責任而活著呢?他們寧可自己受苦受累,寧可委屈了自己,甚至犧牲了自己,也要叫兒女們活得輕松、愉快,這就是他們的人生觀。我們這個民族正是有楊麗紅這樣普普通通的勞動人民支撐,才強大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