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

韓青辰

雪無聲地飛舞、旋轉、滑翔，以一種恒定、明快的節奏。它耐心細致，像繡女落針，一下一下，把草地、屋頂、樹梢繡成白色，滿世界深深淺淺潔白無瑕。

*

安琪早早就出了門，這是寒假的第一天。昨晚爸爸媽媽找她嚴厲地談過話，爸爸指著她一路下滑的成績：“寒假必須補上去，趁別人喘口氣，你辛苦點兒。”

考得不好的人自有一份理虧和心虛，安琪把雙手壓在大腿下面，目光在爸爸媽媽焦急、惱怒的臉上躲來躲去。她不停地點頭，間或輕咳一聲算作自衛。

像兩個木匠打家具，爸爸使用的是板斧，媽媽拿著鐵鑿，媽媽盡量輕聲輕氣：“初一考不好就算了，可是初二很關鍵啊。”

爸爸把話搶過去：“剩下一學期就是初三，你再不考上去高中就沒戲。”

媽媽忽然彈著小郭子發的《中學生素質報告書》聲音高起來：“你學習星拿不到就算了，怎么把道德星也丟了？媽媽從小就要你做一個好孩子……”

爸爸把筆拍在桌子上：“這個問題尤為重要！”

一個緊張、沉重、郁悶的夜晚。那些斧子、鑿子死命地往她腦子里挖掘和敲打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拼搏。

自從進入全市最好的中學——學霸集中營，安琪度過的就是一個又一個類似的緊張、沉重、郁悶的夜晚。

爸爸真好笑，趁誰喘口氣？！

學霸們對知識上癮，做題成癖，能征善戰。安琪這個慢吞吞粉嘟嘟甜蜜蜜半夢半醒的人，就算把周末和寒暑假都搭進去，能保住中位數就是萬幸。在這群初一就把物理化學超前學完的人中間，她壓抑得快要瘋掉了，活像一萬只狗在后面追。

學霸身后追的可是千軍萬馬，他們拼年級排名、全市排名、世界排名。全球十大名校說起來就像數落炸雞和奶茶。

安琪向往哥倫比亞大學。媽媽立即搜出哥大的校園風光照貼在她床頭，順便貼上“拼搏”兩個黑體大字，好像她的青春之路就是從床頭到床尾那么簡單。

其實是蘇曉喜歡哥倫比亞大學。

蘇曉就是那個雪白雪白的女孩子，在一群人里她不是最扎眼的，可是你只要看她一眼，就不會把她忘記。

爾康說她們是白雪1號和2號。爾康是安琪的同桌，頂愿意幫安琪和蘇曉買飯搶座位。

安琪和蘇曉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對方。她們一樣把鋼琴彈到十級，一樣喜歡抹茶蛋糕和焦糖拿鐵，一樣喜歡睡前讀《紅樓夢》和《茶花女》。

她們是不多話的，可是每一次交流都像往對方心里扔了一顆甜蜜炸彈一般。安琪長到十三歲，第一次真正愛上了一個人。她是踮著腳尖提著氣兒像跳芭蕾一樣站在這個人面前。

美的是，蘇曉考出最好的成績卻無霸氣，她們跳的是雙人芭蕾。爾康頂多是熱心觀眾。

放學后，蘇曉繞著操場跑800米，安琪給她畫列維坦筆下那種唯美而寂靜的畫。跑完，她們手牽手去喝奶茶，用兩根小勺挖著吃掉一塊冰凍的黑森林。兩張嘴凍得鮮紅鮮紅，像兩只紅嘴鶴。

“我們要永遠做朋友。”

“一直好下去。”

“吵架立即和好。”

奇怪，那時候邵蓮跑哪去了。

整個初一，安琪眼里只有蘇曉。誰料蘇曉初二移民了。

*

安琪喜歡白色。她覺得白色圣潔，是天使的顏色。誰讓她叫安琪呢？

喜歡白色的人注定是慢性子。當大家都在火速前進的時候，她偏喜歡像一朵小小的花靜靜開在綠草地上。她喜歡想很多不著邊際的事，萌萌的，又霧蒙蒙的。

有時候她很想一口氣跑到青春那頭，可是更多的時候她在往后賴，她猶豫著不肯上前，甚至把一米六五的身子團在媽媽腳邊，嗲嗲地說：“寶寶沒長大，寶寶才這么一點點嘛。”

她睫毛很長的眼睛總盼望生活像元宵夜的花燈。她沒想到蘇曉會走。

安琪一遍遍去她們待過的地方，望著空白的跑道、頭頂的浮云和那些開過花又結果的樹而淚流滿面。

學霸班講究效率和速度，他們把蘇曉的名字從墻上劃去，蘇曉的椅子成了擦黑板的墊腳凳。好在爾康愿意和她一起想蘇曉。

美國中學下午三點放學，蘇曉會去公園跑步。她曬黑了，手指做了美甲，頭發燙成波浪染成紅色。蘇曉的每個毛孔都在自由呼吸。她是他們黑夜盡頭的自由女神，安琪和爾康習慣了在午夜QQ上邊聊邊等蘇曉。

銀杏樹金黃的時候，爾康帶安琪去樓頂看航模。他的白飛機在藍天兜了一圈落到她手上，他說：“I love you！”

“神經！”

安琪從樓頂跑下來滿腦子都是蘇曉。當然蘇曉也未必喜歡爾康。她氣鼓鼓地刪了爾康，轉身向蘇曉控訴，好像遲一秒都是對她的不忠。

爾康這個碎嘴的人啞巴了，從此小心翼翼躲著安琪。月考他從第五名滑下來，居然小女生一樣哇哇大哭。

*

學霸怪癖多，愛哭的，迷電玩的，戀手伴的。小郭子一個勁地驕縱：“只要你們學習好。”

她的夢想是全班變成學霸，一個掉鏈子的都沒有，她子承父業成為名師。據說老郭老師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

小郭子哪肯爾康掉隊，她三下五除二就把這筆賬算到了安琪頭上，給雙方父母打了老長的電話。

媽媽從邵蓮問起，繞了一圈才問起爾康。

“我和他沒什么，我們一直在談蘇曉。”

“你們午夜QQ？”

“因為時差啊，蘇曉那時候偶爾會在線。”

“考上來再用手機吧！”

安琪無所謂，反正邵蓮會把手機借給她。

她在焦急地等蘇曉。

“爾康沒錯啊，我們誰也不會被誰破壞。他頂多會豐富我們。”蘇曉的回復好冷。也許真像媽媽和邵蓮說的，她再不努力會離蘇曉越來越遠。

只有邵蓮相信安琪清白：“因為你只愛蘇曉啊！”

邵蓮酸溜溜的。她們在一個院子長大，安琪多愛蘇曉，邵蓮就多愛安琪。她們一起上的幼兒園小學，一起以學霸身份考進名校，又一起淪為學渣。endprint

當安琪沉湎于蘇曉的情網，邵蓮正憋著勁兒艱難地一寸一寸往上爬。

“我們沒有蘇曉那樣的父母，必須自力更生。Fighting！”

邵蓮應該是媽媽們最想要的孩子吧。可惜她的媽媽隨爸爸在日本打工。他們給邵蓮寄錢寄衣服寄不二家奶糖，就是不回來。據說是為了省錢，邵蓮跟著她外婆長大。

“放心吧，你爸媽遲早要把你接到日本去！”

“才不要，我自己考。你忘了米切爾·恩德的《犟龜》？它沒趕上獅王28世的婚禮，但它最終趕上了29世的。好好努力安琪！”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為你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人。”

邵蓮把這句話寫在安琪手上，很長的一串刻骨銘心。安琪知道其實她就是邵蓮的親人，而邵蓮又何嘗不是她的親人！

安琪在邵蓮面前不用踮起腳尖跳芭蕾，她總是懶洋洋地歪在邵蓮身上說些昏頭昏腦的話。

邵蓮比爸爸媽媽還要嚴。

“為什么上課走神？”

“因為黑板和粉筆字催眠。”

“為什么拒絕爾康，人家可是資深學霸！”這話蘇曉永遠也說不出。

“因為他不帥啊。再說，他愛蘇曉為什么又跟我表白？這個壞人！”

“你就是太愛蘇曉。那就為蘇曉加油吧！”

“唉，加油，補課，補得我一上課就頭疼。其實我好想去韓國當練習生，我想寫小說，我想像蘇曉那樣自由。為什么我們每個人都得當學霸？憑什么小郭子要拿她的功名綁架我們的青春……”

“你就是沒用的旁枝末節太多。看看這張白紙，它做了試卷就不能做畫紙，做了畫紙就不能做樂譜，一筆不寫或什么都往上寫，它就是廢紙。”

“我當然知道要集中注意力，可是我為什么像一攤渙散的水？！”

“必須找到一個讓自己興奮起來的目標。”邵蓮揉爛那張紙，“把你所有的白紙都寫滿題目，寫舊寫爛，寫到你滿腦子是題目。你考上來，將來去哥大找蘇曉，你就知道我在跟你說什么了。努力，只有最早確立人生理想并且踏踏實實為之努力的人才會成功。”

“可是我不想一天到晚努力。”安琪癩皮狗樣滾到邵蓮懷里，“人生大戲亟待上演，我還沒分清生旦凈末丑。我想先看戲再登場。總之我絕不想被考試這個惡魔吞沒。”

跳樓的紫辮子被吞沒了。

高三化學天才因為心臟病被吞沒了。

一起上姚老師物理課的棺材板因為感冒剛剛被吞沒。

……

紫辮子從小到大沒換過發型，一直扎兩根麻花辮綁兩根紫色蝴蝶結。她學東西費勁，偏偏她媽媽嚴厲，會沖進教室拿課本摑她的臉。紫辮子很乖的，課間女孩子嘰嘰呱呱，只有她抱著作業寫啊寫，安琪可沒少捉弄她。

化學天才每天只睡四小時。

棺材板考過全年級第一，他的父母非常重視那個第一，周末雙雙開著奔馳把他往各個提高班送，每堂課早到十分鐘讓他在車上睡。

安琪發現他的臉猶如一把沒有顏色磨光了棱角的直尺，便偷偷喊他棺材板。唉，假如她沒給他取這個難聽的外號，他是不是會走運些？

被吞吃的人，安琪一個一個都記著，好像他們是她的先驅。安琪通過他們認識了生之珍貴。她熱愛生命中的每一天，她想過更好的生活。

*

昨晚關了燈，媽媽在她床沿坐下，親親她。

安琪便撒嬌地蹬蹬腿，噘起嘴巴問：“媽媽是不是不喜歡寶寶了？”

黑暗中媽媽的眼睛像星星：“媽媽永遠愛你，寶貝。只是爸爸媽媽再愛你也不能代你上考場。”

安琪也愛爸爸媽媽。她愛這潔白、自由的飛雪，愛白色的遠山、樹林、樓房……愛這個萌萌的招人喜歡的世界。

她收起傘，仰面接雪花。雪在臉上癢癢地融化，她好喜歡針刺樣的痛和透心涼。

蘇曉那里下雪了嗎？

假如她能變成一朵雪花，她一定飛過萬水千山落到蘇曉身上，哪怕蘇曉已經認不出她。

有一個人在心里安詳地愛著是多么甜美，哪怕她走得再遠，飛得再高。

安琪擅長白日夢。她真的不能算一個好學生和乖孩子，她不知道邵蓮為什么長那么快。

“因為你在蜜罐里。”

“你爸爸媽媽也很愛你啊，不是又寄禮物？”

“真正的愛是在一起。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必須愛自己，因為在最冷的夜里抱著我的只有我自己。”

安琪忍不住抱住邵蓮，她們最喜歡做一對抱抱熊。

“我是一只貪吃愛的小獸。”安琪深知自己的任性和悖逆。

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塊雪白雪白的地方，就像林子深處白雪覆蓋連鳥兒都沒有下過腳的地方一樣，完全圣潔。她在那里孜孜不倦地愛著所有人，包括爾康、紫辮子、棺材板等等，她因為深愛而困惑。

假如沒有逼迫和催促，或許她也會摸上那條筆直得像飛機跑道樣的理想之路。她只不過想踏著自己的節奏，慢慢來。

為什么不可以？

樹林里，老人和孩子在盡情嬉鬧。安琪有時候想變成一個老人，當然最好回到兩三歲，這世界好像老人和嬰孩最自在。

*

“想感冒啊，傻瓜？！”邵蓮舉著傘罩過來，挽起她的胳膊，“快，我們要第一個到。小郭子說什么難聽的話你都忍著，為了下學期的好分數。”

邵蓮期末考進了前三，現在她渾身都像打了雞血。

“只要你用功一定會考上來。”

邵蓮每晚學到12點，凌晨4點起來做題。嚴重的睡眠不足寫在她1米45的身子骨上。在一群青春勃發的同學中間，她常常被誤會成“誰家小孩”。

不過，沒關系，分數是學生的尊嚴，她現在可是小郭子的新寵。

昨晚邵蓮把成功秘笈都跟媽媽招了，包括今天要去的這個絕密學霸班。

“郭老師不讓聲張，只有前十五才有資格……”endprint

“瞧瞧，邵蓮多愛你，你只要像她那樣專心……”

“閉嘴！”

媽媽馬上知趣地退出去。爾康事件讓“專心”這個詞成了母女倆的危險警報器。

倒是感謝它，不然安琪都沒機會跟媽媽翻臉。因為媽媽太對了。滿世界都是正確的不可違抗的大道理。

幾只喜鵲撲棱棱跳到地上，許是餓了，安琪掏出媽媽給她準備的午餐面包，掰了一塊撒過去。

“就你事多，快跑。”

“小時候我們在雪地上撿到十塊錢，本想去麥當勞吃薯條，后來捐給了紅十字慈善基金會。”

“我早忘了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快跑。”

*

安琪不怪爸爸媽媽發火，她的功課爛透了，理科差就算了，現在，她最拿手的語文也在退步。

最氣人的是作文，她在刊物上發表過文章，可是考卷上的作文統統死得很慘。

爸爸媽媽只好把名著下架，換上各種版本的《中考滿分作文》。

“看來寫作文和寫其他文章不是一回事，你得按照老師喜歡的套路來。”

“可是從前你們說本領比考分重要啊？”

“眼下考分最重要。”

爸爸說她的作文過于跳脫。爸爸說得對，她心里住著一匹野馬。她明知道小郭子嚴厲是為她好，可又受不了她義正詞嚴的臉和傲慢的下巴。安琪把和爾康的聊天記錄發給小郭子，說：“這叫戀愛嗎？你侮辱了我，必須向我道歉。”

小郭子直接命令媽媽來領人。

是這件事埋下的禍根吧？！

期末800米測試，體育老師出差，記錄成績的事臨時交給體育委員爾康。

好多人渾水摸魚做手腳。

安琪很自然地抓住了邵蓮，邵蓮是長跑冠軍。邵蓮輕輕松松替她跑了個85，爾康賣乖似的登記，兩個人總算冰釋前嫌地笑了。

要命的是，小郭子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她逮著了爾康和安琪的笑。

邵蓮說得沒錯：“老師就喜歡成績好的人。”那么多做手腳的都是學霸，小郭子一個都不追究，獨獨扣掉了安琪的道德星。

*

安琪昨夜失眠，她聽到了爸爸媽媽在陽臺上的對話。

“考不上怎么辦？”媽媽輕輕咂嘴。

“考不上我養她。”

“可是有點丟人哦。”

“是教育太病態。自從上了初中，你看她一天輕松過嗎，為什么整天學習還是學不好？每次我批完她都要難過好幾天。我們要把她當生命，她是她自己的，不是我們的面子！”

“你說的是！”媽媽長嘆一聲。

安琪在被窩里淚眼朦朧。父母批她的時候，她從來不哭，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白癡樣。

那回，媽媽批著批著，忽然軟下來抱住她說：“對不起啊，媽媽知道你壓力山大……”

她伏在媽媽肩上看見媽媽黑發里的白發，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媽媽的白發，她的鼻根酸透了。

媽媽是外科醫生，她給安琪一遍遍剖析種種自殺的慘狀，結論是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活著。

安琪聽得直點頭。一邊在心里笑：媽媽好傻，你以為你的理論會嚇到我，其實是我很愛很愛你和爸爸，我才舍不得把你們撇下。

現在，她老老實實跟著邵蓮來求小郭子，純粹也是因為她愛爸爸媽媽，她愛他們簡直無法表達。

道德星被扣她哭得天翻地覆，還不是覺得愧對媽媽。

記得當時邵蓮氣哼哼地罵：“什么狗屁道德星，都是哄小孩的，只要你考出高分，好高中就錄取你。中考錄取定的是分數線，又不是道德線！”

分數為王，她應該忘掉蘇曉，或者更加愛她，愛爸爸愛媽媽，奮發圖強，像邵蓮那樣。

*

成賢站就在校門口。這條線平常擠得要命，今天倒成了專車。

車未停，邵蓮拉起安琪：“沖啊，小郭子拿了你的錢就好說了！”

凌厲的風雪撲面而來，只聽“啪嗒”一聲，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連車帶人摔倒在路中央。自行車和人分了家，老花鏡跳到安琪腳上，潔白的雪地滑出幾道黑折。

“哇！”迎面跑來幾個人，都是4班學霸。

“什么情況？”爾康解開口罩，為了道德星的事，他與安琪之間又結冰了，他只是看著邵蓮問。

“公交車撞人了？”斜刺里跑來幾個大人。

安琪喊起來：“不，是他自己摔倒的。我們從車上下來親眼所見。”

“雪地太滑。”

“可能眩暈，這么大年紀下雪騎什么車！”

安琪的心狂跳起來。幾路鮮紅從那個人雪白的短發下面汩汩地流出來，冒著熱氣，雪地一叢黑紅。他的腿痛苦地抽搐著，兩只手在地上摸來摸去。

安琪把眼鏡遞過去：“你是要它嗎？”

3路車司機火燒火燎：“請幫我作證，這事與我無關，我既沒剎車也沒按喇叭！我來聯系120。”

晚報上類似的碰瓷官司紛紛揚揚比雪片還多，在場的人多少有點猶豫。只有風和雪不住地往人眼睛、嘴巴和鼻子里鉆，像在催問什么。

“遲到啦。”有人大喊一聲，學霸們縮起脖子沖進校園。

“上課啦上課啦。”爾康擠擠眼睛跑了。

邵蓮掐著安琪，瞪大雙眼：“你忘了我們的約定？”

“救人要緊，下雪天120可沒那么利索！大家幫幫忙，我這就送他去醫院。”

司機一吆喝，幾個大男人丟了傘走上來：“可能是老師，車子從學校騎出來的！”

“快走。”邵蓮掐痛了安琪。

“你走吧。”安琪推開她。

“你就不想想你媽……”邵蓮咬牙切齒。

“我媽今天正好當班……”

“真是！”邵蓮氣呼呼地跑了。

安琪和人們一起七手八腳地把老人抬上暖烘烘的3路車。

媽媽忙于搶救都沒顧得上多看她一眼。

血，噴涌的血，流淌的血，冷颼颼熱騰騰。她真是個膽小鬼，差點連媽媽的手機號都報不出，牙齒不住地打顫，別人以為她冷，其實是她怕血，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汩汩地流血。

在警察面前，安琪重點強調了司機的救死扶傷。她說得又多又快，生怕真相像雪化了。

有瞬間她完全清醒，像從一個漫長而遙遠的夢歸來，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去路。

她有些感恩這個雪白與血紅的清晨。

“安琪！”小郭子把她抱了個滿懷，“謝謝你救我爸爸！”

郭老師像安琪剛剛那樣渾身打顫：“爸爸一直要我抓素質教育，他反對我寒假辦班，一大早來勸阻。我說他不懂，也許我的話刺激了他，爸爸高血壓……我不辦班了，安琪。但是我一定給你補課，我要讓你上最好的高中！”

墻角數枝梅傳來陣陣幽香。媽媽從急救室出來一頭一臉的汗。她解開口罩，兩頰粉粉的，紅紅的，宛如紅梅花兒開。

窗外，白雪簌簌地下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