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十青

【楔子】
元清十六年,瑜滅南楚,南楚鎮北將軍德陽攜全家歸順于瑜。同年,瑜帝冊封德陽為步兵校尉,駐守南疆。
元清二十五年,德陽抵御外敵有功,晉為安南將軍,其女冊封郡主。
元清三十年,瑜滅東齊,德陽征伐有功,晉為驃騎大將軍。
【壹】
元清三十一年,春。
朱紅雕欄的亭外,細密杏花如雪堆砌,綽約花影下,一個明媚少女正百無聊賴地趴在欄桿上。
“四皇女,又怎么了?”德音托著腮問。
德音九歲時,遇一道士說她命格清奇,隱有鳳鳴九天之勢,這話傳到瑜帝耳里,卻別有一番寓意。她父親奉旨鎮守南疆,瑜帝則親封她為郡主,將她安置宮中,與眾皇子皇女一同教養,美其名曰讓父親沒有后顧之憂,實則為質子。
自她入宮以來,總有人喜歡時不時地找她的麻煩,就比如眼前這位四皇女——瑜潔。
瑜潔將一把弓拍到石桌上,挑眉道:“你身為驃騎大將軍的獨女,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場?”
德音靠在欄桿上,散漫地說:“不比。”
瑜潔刁蠻任性,又受瑜帝寵愛,她才不想惹上這個麻煩。
瑜潔譏笑道:“你這般害怕與我比試,難道是怕丟了你爹的臉?人人都說驃騎大將軍英武,當年南楚還不是被大瑜滅了,看來南楚叛臣也不過是徒有虛名。”
德音聳肩笑道:“四皇女說是,就是吧。”
瑜潔輕嗤一聲,便攜宮女離去了。
望著瑜潔的背影,德音唇畔的笑容漸漸隱去。無論她父親為大瑜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在那些皇族心里,她父親始終是背主棄義的小人。
她冷著臉提起桌上的長弓,轉身搭弓,一箭正中紅心。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好箭法!”遠處廊下,瑜景一襲明黃錦袍風華灼灼,他身旁還有一青衫少年。
德音心中一驚,心道又是這只笑面狐貍,表面上卻是恭敬請安。瑜景是大瑜太子,也是最讓她忌憚的人之一。
“久聞令尊大名,今日得見郡主箭法,果然風姿不凡。”待他們走近,瑜景身旁的青衫少年輕笑開口。她聞言抬頭,柔和的日光照亮那人的輪廓,眉目俊朗,霽月清風。
“是你?”德音驚訝地開口,是那日在跑馬場救下她的少年,她記得他的眼睛。
三個月前,宮內舉辦了一場馬球賽。
德音到底是少女心性,壓抑許久便忘乎所以,在場上縱馬馳騁。等她想起父親要她在宮中斂其鋒芒的時候,她才驚覺收韁,誰想馬兒太急竟將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場上塵沙飛揚,馬蹄肆亂。疼痛自四肢軀骸傳來,耳邊人聲鼎沸,她卻什么也聽不清。恍惚中,場邊一青影竟徑直飛身過來,將摔傷的她攔腰抱起,直奔場外。
那人的懷抱溫暖有力,還縈繞著淡淡的竹香,令她莫名心安。日光刺得她頭暈目眩,她努力睜眼看那人,是個清俊少年,一雙眼眸如墨明澈。昏迷前,她唯一聽清的是他清朗的聲音。他說,不要怕。
她蘇醒時,是在太醫院的榻上,卻不見救她之人的身影。那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少年,是夢嗎?她悵然若失地坐著,良久嗤笑一聲,一定是夢吧,她一個人在深宮中披荊斬棘慣了,從不曾有人救她于水火中。
而今,那日的少年云淡風輕地站在她面前。她壓下輕顫的嘴唇,直直望著他,含笑道:“那日多謝閣下出手相救,還未請教尊名?”
“不過舉手之勞。在下衛長廷。”一片杏花拂落他肩頭,暗香縹緲。
微風吹皺了他的衣袂,也將她的心湖吹起層層漣漪。
衛長廷。她默念這三個字,只覺唇齒繚繞生香。
【貳】
如今滿朝文武誰不知曉太子少師衛長廷,年及弱冠便是滿腹經綸,冠絕古今。衛長廷與太子同庚,自幼師從南楚高人,南楚覆滅后他便浪跡江湖,機緣巧合之下,被人引薦做了太子少師。
德音棲在葳蕤樹枝中,聽著路過的宮女眉飛色舞地講述衛長廷的事跡,漸漸陷入了回憶。
兩年前的春夜,她溜出寢殿透氣,卻在百轉千折的宮道中,巧遇了迷路的衛長廷。
那夜他們游宮夜話,相談甚歡。
“郡主,你看起來一點兒都沒有寄人籬下的戰戰兢兢。”僻靜宮殿前,衛長廷淡淡地開口,“但我知道,你心里苦。”
德音緊咬下唇,她隱忍多年,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看穿她偽裝下的惶恐不安。
那是她第一次講述她的身世,她生于元清十六年,那夜瑜軍鐵甲壓城,原本她父母是可以遠走的,但母親突然臨產陣痛。父親開門投降,歸順于瑜,只求保他家人平安。然而因長期憂思,她母親終是難產而亡。
“他們想用我來牽制住我父親,”她踉蹌地笑道,“可在他心里我是害死他愛妻的元兇,他一點兒都不在乎我。”
“我也是南楚人,以后,我來護著你。”他攬過她,鄭重地在她眉間印上一個繾綣的吻。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吻震住了。額心逐漸灼熱起來,她驟然推開他,喘著粗氣說:“雖然你救過我,但還是,請……請你自重。”
他笑道:“哦?本以為上次跑馬場一事兒,已經表明了我的心意。”
“什么心意?”
“我心慕于你。”
聞言她面色漲紅,惱羞成怒道:“本以為衛少師是個君子,誰承想也是個徒有虛名的輕薄浪子罷了!”
她咬住嘴唇。他心慕于她?他們不過幾面之緣,他竟如此篤定地說出這種話,虧得幾日前在御花園中……她沉寂多年的心竟還有絲觸動。
他笑得云淡風輕,說:“君子對心儀之人,也要敢于表明心跡啊。德音,我對你是一見鐘情,再見傾心。”皎皎月光下,溫潤清俊的少年直直地望著她。
此后,衛長廷果真如他所說,在她被人刁難時、在她進退維谷時、在她孤獨落淚時,他總會不經意地出現,巧妙地維護她。他待她,與待別人是不同的。
是他給了她溫柔和期盼。這兩年,她也終于認清自己的內心,便任由自己,沉淪于他那雙如墨的眼眸中。
宮女的聲音漸遠,德音伸了個懶腰,心想這個時辰他也該出宮了。這條青石小路,是他出宮時的必經之路,她時常在這兒等他。
遠處男子青衫縹緲,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感覺。待他走近,德音猛地從樹上倒掛下來,喊道:“衛長廷!”
眼前的女子如瀑長發垂懸,漆黑眼眸中還透露著些古靈精怪。衛長廷寵溺地說道:“阿音,這招你都玩了千百遍,還不膩?”
德音從樹上跳下,嬌嗔道:“你就不能裝作被嚇到了,騙騙我嗎?”
衛長廷捏捏她的臉蛋,輕笑道:“這世上,我永遠都不會欺騙的人,就是你。”
她面色微灼,說:“走吧,我送你一程。”
【叁】
目送衛長廷離開后,德音轉身就與尋她的宮人撞了個滿懷。
“郡主,太子殿下傳喚。”
不出德音所料,瑜景又傳喚她去做伴讀。果然,這太子折磨人的手段可高明多了,自小就如此,動不動就讓她磨幾個時辰的墨。德音暗自腹誹,卻不得不照做。
這深宮中,她所有的溫暖和期盼,都是衛長廷給的。衛長廷說,會娶她為妻,他們會一同飽覽四季風光,游遍千山萬水……可瑜帝不會輕易放她走,她父親也不會同意……
“德音,你入宮多久了?”
她的思緒被瑜景打斷,她溫順道:“自元清二十五年起,已有八年。”
瑜景一雙丹鳳眼微挑,沉吟片刻說:“你年方十七,我也到了娶親的年齡。你可愿嫁于我?”
磨墨的手一頓,德音緩緩跪下,鄭重地說:“殿下身份尊貴,德音不敢肖想。”
瑜景恢復了一貫似笑非笑的模樣,輕嘆道:“說過多少次,私下時我們‘你我相稱,你總是這般拘謹。”
他提起筆,不再言語,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德音心亂如麻,這些年瑜景對她若即若離,這個待人進退有度的太子,絕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
德音回到寢殿時,其父清剿東齊殘余勢力有功,被封為一品護國大將軍的消息傳來。德音哂笑,難怪太子突然求娶。如今她父親在朝中勢力,早已不可與先前同日而語。
而后幾天,太子總是借故傳她作陪,使她煩不勝煩。
這日午后,有宮女傳話,說四皇女喚她。這正好避免了太子再召她的麻煩,思及此,她便去了。
那宮女將她引至一偏僻破落的冷宮內,趁她不備時將宮殿落了鎖。
“小小叛臣之女,也敢肖想衛少師,衛少師豈是你能染指的!”門外的宮女譏諷道。
衛長廷處處維護她,惹得宮人變本加厲地刁難她,不過這種把戲,她早已習以為常,畢竟他們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樣。
可這次她失了策,被鎖了整整兩天,她扒著門縫撕心裂肺地高喊,直到精疲力竭。
同天傍晚,冷宮起了大火。熾熱的火浪席卷整個房梁,濃煙滾滾,她蜷縮在角落里劇咳不止。
曾有道士說她命格清奇,但此生有兩次火劫,熬過了就是涅槃重生,鳳傾天下;熬不過就是紅消香斷,碾作粉塵。
火海中,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怕是今日要葬身此劫了。
意識逐漸抽離,模糊中只聽有人破門而入,急切高呼她的名字。是熟悉的青衫,她虛弱地抬手道:“衛長廷……”
“阿音!”衛長廷俯身將她抱起。她緊緊地攥住他領口,熟悉的竹香環繞著她,令她莫名安心。
隨后沖進來的瑜景身形一頓,他看著衛長廷焦灼地抱住德音,那懷中嬌小的人兒面色慘白,雙目緊閉,卻十分依賴地靠著衛長廷的胸膛。他眸光稍稍黯淡,隨即側開了身。
【肆】
德音昏迷了一夜才幽幽轉醒。
太醫囑咐德音好好休養,她便整日靠著床柱怔忪,似是沉思些什么。這幾日衛長廷一次都沒有來過,倒是瑜景日日來看她,不僅帶些小玩意兒哄她,還親自喂她喝藥。
那日德音獨自在庭院中走動,一灑掃宮女恭敬地將一張字條遞給她,道:“將軍的信。”她這滿殿宮人皆是瑜帝的人,只有這個灑掃宮女,是父親培養多年的暗樁。
德音看完信后,平靜焚掉。跟之前寥寥幾封密信一樣,不過是勸她謹慎行事,只字未提火災之事。
宮中危機四伏,她卻必須為了父親所謂的大計,隱忍蟄伏。可她早已身心俱疲。
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只想見到衛長廷。她跌跌撞撞,又去了那條青石小路。
待到遲暮,讓她日思夜想的青影終于出現,但那人身旁還跟著一個嬌羞的女子。瞳孔驟然緊縮,她緊咬下唇,那是——四皇女瑜潔。
她蒼白著嘴唇離開,路上聽聞有宮女竊竊私語——瑜帝準備為衛少師和四皇女賜婚,這幾日正命他們培養感情呢。
她如遭雷擊,失魂落魄地回去,當天夜里便渾渾噩噩地發起低燒。夢里,有誰溫柔地喚她的名字,用溫熱的毛巾擦拭她的額頭。她努力睜眼,卻只瞥到一抹青衫。是幻覺嗎?她仿佛嗅到了衛長廷身上的淡淡竹香。
破曉之時,德音已穿上莊正宮裝,候在金鑾殿外。她面色平靜地一字一句道:“我要見瑜帝。”
此刻文武百官皆在場,其中不乏原南楚降臣,她要讓他們看看,她父為大瑜拋頭顱、撒熱血,而她在后宮是如何備受欺辱。
她忍了這么多年,讓了這么多年,是時候討回點兒利息了。
大殿上她與瑜潔當場對質,句句擲地有聲,求瑜帝就火災之事給她一個交代。
早就知道瑜帝殺伐果決,但德音沒想到他那么心狠,直接下令將瑜潔幽禁皇家別苑,終生不得離開半步。
瑜潔拼命磕頭,道:“父皇!兒臣是叫人鎖了德音,但那火不是兒臣放的!”
“德音,不是我,你放過我好不好?”瑜潔撲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發髻松散,雙眼紅腫。
德音緩緩抽走胳膊,看著瑜潔被拖走。瑜潔凄厲哭喊聲自身后傳來:“兒臣冤枉啊!”
德音恭敬謝恩,垂首間,眸中寒光粼粼。她自然知道瑜潔是冤枉的,因為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
在冷宮她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火折子,那日她估算出衛長廷出宮的時辰,點火引他前來相救。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劫數,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伍】
瑜潔被禁,她與衛長廷賜婚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但德音也再沒去那小路上等過衛長廷,縱使夜里輾轉反側,縱使思念入骨。
半個月后,太子誕辰,夜宴東宮,他們又再見了。
“阿音。”夜幕下衛長廷望著她,似是欲言又止。
“衛少師。”德音微微頷首,端莊微笑,指甲卻深陷手心。她在生他的氣。
擦肩時,衛長廷一把將她帶進懷里,緊緊抱住。下巴抵住她的額頭,他閉目說道:“阿音,我好想你。”他的聲音中透露著疲憊,沉穩有力的心跳在她耳畔回響,她緊咬下唇,不讓眼淚涌出。
宴席上,觥籌交錯間,七皇女突然起身向德音敬酒。看著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德音心下了然,四皇女與七皇女自小要好。
將要抬腕間,德音卻看到七皇女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手生生在唇畔停住。
“郡主不勝酒力,這杯酒衛某代領了。”衛長廷不知何時走過來,他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德音愣住了,隨即蹙眉說道:“你就不怕這是毒酒?你為何一點兒都不令人省心呢。”聲線里帶著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急切。
他笑得溫文爾雅,低頭在她耳畔說:“不怕。我說過,以后我來護著你。”
七皇女惱羞成怒,當場走人,而其他人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的小插曲,夜宴依舊。
沒過多久,衛長廷朗眉微皺,他捂住胸口,借口抱恙離席。德音跟了出去,只見他腳步虛浮向偏殿走去,她連忙扶住他,他痛苦皺眉道:“好熱。”
看著榻上神志不清、渾身滾燙的衛長廷,德音咬牙切齒,七皇女小小年紀,好狠的心腸。居然想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令她出丑。
衛長廷覺得有一團火自他胸口焚燒,似要將他燒成灰燼。他用殘存著的理智,用力將德音推開,語氣由硬轉軟:“離我遠點兒!阿音,乖。”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傷害她。
看著他如此難受,德音的心如針扎般疼痛。她傾身含住他柔軟的唇瓣,心疼道:“衛長廷……”
“不行。”懷中的女子嬌軀愈加香軟,他想推開她,卻覺雙手無力。
德音含羞咬唇,手攀上他的脖頸,俯身貼近。他喉嚨深處悶哼一聲,醉眼蒙眬時,低頭吻住懷中女子的雪白脖頸,痛苦道:“阿音,對不起……”
她含淚,輕輕啄吻他。他是她心目中的高山流水,朗月清風。她早已決定,此生非他不嫁。
纏綿過后,衛長廷蹙眉沉沉睡去。德音雙頰嬌紅,伸手為他穿好衣裳。她的視線落在他光滑胸膛上,瞳孔驟然緊縮。
她嘴唇顫栗,這個說永遠不會欺騙她的男子,終究是向她隱瞞了最重要的東西。
【陸】
當衛長廷蹙眉清醒時,看到的是德音寂寥孤冷的背影。
“阿音。”他沙啞開口。
她卻翻身跪下,恭敬疏離道:“太子殿下。”
他嘴唇翕動:“你都知道了。”
德音默不作聲,之前在冷宮,他救她時,火光氤氳她沒看清,她還曾安慰自己是花眼了。如今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胸前南楚太子的胎記,又怎能再自欺欺人。
她早該想到,前南楚皇后,姓衛。
她抬頭,唇畔似有嘲諷,道:“縱使太子不廢這般周章,德音與父親也會忠心追隨,肝腦涂地。”
沒錯,衛長廷就是她父親與她背后的主子,她多年來在大瑜宮中忍辱負重的目的只有一個——光復南楚。
“阿音,我是真心待你,并非因為你父親。”衛長廷朝她顫巍巍伸出手,如墨眼眸中含有細碎隱痛。
德音卻狠下心說:“離開太久,會惹人生疑,德音告退。”
她轉身,淚珠撲簌簌落下。曾幾何時,他是她的翩翩君子,如玉良人;可現在,他們之間只有君臣。他曾說將來帶她遠離宮闈浪跡江湖,可他偏偏是要光復舊國的南楚太子。因她最恨宮廷,此生再不愿做籠中鳥。
從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那刻開始,她所有的奢望都已寂滅。曾經與他的一切,終究是一場夢罷了。
德音回到東宮時,已是人去樓空。她轉身回了寢宮。
“你去哪兒了?”瑜景斜倚宮門,雙眸微瞇。
德音垂手不語,瑜景臉頰微紅,步步逼近她,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
清冽的酒氣灌入她的口中,瑜景的舌長驅直入,而她依舊神色怔怔,無動于衷。瑜景報復般地啃咬她的唇瓣,最后卻逐漸柔軟下來,在她的唇上輾轉纏綿。良久,他松開她:“德音,八年久伴,我以為你早已知曉我的心意。”
“這些年你待我忽冷忽熱,心意,不過是朝局變幻的借口罷了。”她木訥開口。
“你究竟是不肯信我,還是另有原因……”他聲線顫抖,卑微脆弱。
她從沒見過瑜景如此失態的模樣,她睫毛微顫,漸漸回神,嘆息道:“太子殿下風華萬千,是京中多少閨秀的夢中郎君,又何苦對我苦苦相逼。何況,我早已有了意中人。”
瑜景目光漸涼,低聲說:“你與衛少師私交甚密,宮中早已有風言風語。他已到了該娶親的年紀,過兩日我會向父皇奏請,尋一合適女子,為他賜婚。”
“你不會不知道吧?父皇多年來將你養在宮中的原因。”瑜景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你的命格,注定了你是皇家的人。”
誰稀罕這命格,德音冷漠抽手,沒有理會他,徑直進了宮門。
【柒】
德音并沒有等來瑜帝為衛長廷賜婚,只等來了瑜帝病重的消息。
一個月前,瑜帝被一道人蠱惑,服用丹藥后,身子卻每日愈下,然而他依舊執迷不悟,如今已是油盡燈枯。
德音知道一切都是衛長廷的計謀。她又收到了父親的來信,父親已經開始部署了。
她怔忪地趴在窗欞上,靜聽夏末蟬鳴,望著瓦藍的一方天空沉思:人一生究竟為何而活?這王權糾紛中,她又該何去何從?
沒等她想清楚,圣旨已下——瑜帝為她與瑜景賜婚了,并在宮外賜了一座太子府。
大婚定在初秋,宮里卻已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了,這不僅是太子大婚,也是為瑜帝的病沖喜,宮人們自然不敢怠慢。
四處張燈結彩,而準新娘德音的寢宮中,卻不見半分喜氣。這幾日,德音總睡不太安穩。
這夜,電閃雷鳴,暴雨滂沱。德音自夢中驚醒,寢衣早已被冷汗濡濕。
窗外一聲驚雷乍響,有喑啞晦澀男聲傳來:“做噩夢了?”
德音尖叫一聲,窗沿旁的案前,一個黑影端坐在那兒。
一道閃電撕裂,驟然閃現的白光將那人照亮,衛長廷清俊的臉龐一閃而過,復又陷入黑暗。
“別怕,是我。”他沙啞開口,緩緩走來。
德音嘴唇顫抖道:“這個時辰,你如何進宮的?”僅僅兩年,他竟已能在宮中來去自如了。
“想要完成復國大業,在這宮中,沒幾個人怎么行?”他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瞳孔深不見底。
他手指撫上她的臉龐,動了動喉結,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嫁給瑜景的,我會在你們成親前動手。”
“提前計劃,不會有風險嗎?”她雙手緊緊抓住薄被。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嫁給別人!”衛長廷一反溫和常態,語氣冷硬,雙目微紅。
她鼻頭一酸,雙手抱住他的胳膊,哀求道:“既然我這么重要,那你可不可以,帶我離開這皇宮?隨便去哪兒都好,什么王權江山、光復南楚,我們統統都不管了,好不好?”
他緩緩搖頭,神色肅穆悲壯:“我身上流著南楚皇室的血,光復南楚是我的使命。何況瑜帝喜好殺伐征戰,這些年大瑜國庫早已掏空,百姓怨聲載道,大瑜氣數已盡……”
德音松開他的胳膊,手無力地垂下。
“你可知,這兩年我時常這樣坐在你案前,靜靜地望著臥榻上熟睡的你。”他唇畔噙著苦笑,“在你不知道的午夜。”
她驚愕抬頭,下一刻,他細密的吻落在她的臉頰,嘴里囁嚅道:“阿音,我好想你。”
夜色里,她再次沉淪在他如墨的深邃目光中。她閉上眼,一滴淚滑落唇邊,她顫抖地環上他的脖頸說:“衛長廷,我也好想你。”
他伸手,將她腰間蕙帶輕解,他們一同跌向溫香軟綃。滾滾悶雷中,他們十指交合,抵死纏綿。
【捌】
衛長廷的計劃,是先除掉瑜景,再除掉瑜帝。
“可是,瑜景心思縝密,我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德音倚在衛長廷懷中,蹙眉說道。
衛長廷淡淡地笑道:“阿音,你太小看自己了。”
帷幔縹緲,輕紗飛揚。衛長廷在她的耳畔低聲說:“此事一了結,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
次日,德音帶了補品給瑜景送去。這幾日,瑜景一直在瑜帝病床前侍疾,人都消瘦了不少。見德音前來,他唇畔綻開灼灼風華,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德音頻頻主動示好,很有成效。宮中人人皆說郡主和太子,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設。
一切都在往她預期的方向發展,意外卻突然發生了。
這夜火光漫天,德音被濃煙嗆醒,寢殿里已是汪洋火海。她掙扎著起身,卻覺頭痛欲裂,難怪她睡得這樣熟,原來是有人給她下了藥。
這就是她第二個劫數。這一次的火勢,比上一次更大,更兇猛。熱浪似要把她烤干,額上豆大的汗滾落,她拼命撐著身體向外爬去,她不能死……
朦朧火海里,有人沖進來,是瑜景。他將德音打橫抱起,神情焦急。然而此刻一根燃燒的橫木陡然掉落,瑜景來不及避開,便俯身用背生生擋住。他悶哼一聲,額上青筋突起,卻牢牢護住懷中的德音。
“瑜景……”德音慌亂地揪住他的領口,“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他露出一個慘白的微笑,與以往意氣風發的太子判若兩人。
他強撐著把她抱出火場,終是支撐不住向后跌去。昏迷前,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虛弱地說道:“從前因你父親的身份和你的命格……我怕父皇多心一直不敢親近你,直到我被立為太子。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的后背焦灼一片,血肉模糊。德音托著他的脖頸,神色復雜道:“我信你。”
太醫手忙腳亂地將瑜景抬走,德音緊咬下唇,究竟是誰想要害她?
破曉,火已被澆滅。德音站在庭院中,看被燒焦的斷壁殘垣。昨夜,死了不少人。
“將軍的信與信物。”灑掃宮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躬身道,“今日,將軍已動身啟程。”
德音盯著她半晌,終于接過那信物,垂眸淡淡開口:“昨夜,你在哪里?”
“奴婢被下了迷藥,后來趕到正殿時,小姐已被大瑜太子救出,故悄悄退下了。”
德音輕輕頷首,昨夜定是她這滿殿的人都被下了迷藥,才沒人及時發現火勢,最后綿延成滔天大火。她面無表情地說:“幫我查一下昨夜火災,我要的是真相。”
她眸中寒光乍現,宮女微驚,低眉俯身。
【玖】
“你說,是瑜景故意放火,安排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空蕩的偏殿內,傳來德音難以置信的聲音。
衛長廷云淡風輕地說:“不這樣,他如何贏得美人心呢?”
“可他受了很重的傷……人心太可怕了……”德音蹙眉,溫柔的眼神里滿是哀傷,喃喃道。
“這是證據。”衛長廷遞給她一本冊子,上面記載了瑜景身邊貼身宮人小順子放火的全過程。
“不過這樣也好,他越這樣,就代表他越在意你,我們的計劃才好實施。”衛長廷摸摸她的頭,嘴唇噙著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就是差點兒害苦了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目光幽深,暗藏決絕,說:“三日后的大婚之時,我們依計行事。”
德音點頭,乖巧地依偎在他懷里,柔柔嘆息道:“這樣忐忑不安的日子,馬上就會過去了。”
衛長廷將計劃再細細地叮囑她后,自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便起身離開了。
他出門的一瞬間,德音原本依依不舍的神情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她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漸漸平復自己的呼吸,從袖中掏出父親的人調查的證據——另一本冊子。
兩本冊子上記載的事件經過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宮女給她的冊子最后一句赫然是——小順子是衛長廷埋在宮中多年的暗樁。
衛長廷原本的計劃,是想以她為餌,將瑜景燒死。此計不成,他又按原計劃,讓她在大婚當日,在太子府的賓客和眾將士的酒水中下毒,兵不血刃。
這就是她一直深愛的人,她所以為的他霽月清風的外表下,是顆冷漠狠決的心。
【拾】
德音與瑜景的大婚如期而至,那日太子府紅綢飄搖,鑼鼓喧天。
婚宴直至深夜,就在一片喜氣時,衛長廷帶領五千甲胄沖進了太子府。
而當衛長廷控制住在場昏迷的賓客時,原本已是東倒西歪的太子府侍衛隊驟然起身,一時間院中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電光石火間,長刀已架在衛長廷的脖子上。
“你背叛了我。”庭中,衛長廷看向德音,神色平靜。
廊下瑜景身旁,德音一身火紅嫁衣,黛眉朱唇,冷若冰霜道:“是你先辜負了我。”
她暗自攥緊裙角,走近他,輕聲說:“小順子,明明就是你的人。”
衛長廷依舊笑得云淡風輕,可眉間分明閃過一絲頹敗。他說:“若我說不是,你可信我?”
聰明如他,又怎會看不出眼前的局面,是有人刻意為之。若是往常,他怎會落入這種圈套,只不過凡是牽扯到她的,他都會亂了心。
月色下,德音恍惚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如玉少年。
瑜景冷漠招手,四周房檐上已全是黑壓壓的弓箭手。
德音故作鎮定的面容終于有了皸裂的痕跡,她轉身伸開長臂,擋在衛長廷身前,難以置信地看向瑜景喊道:“你答應過我放他一命的!”
“放過他?你太天真了。明明是我認識你在先,你卻對他傾心不已。昔日他救你一命,如今我也救了你一命,本以為你會回心轉意,誰料你冥頑不靈。”瑜景狹長的眼眸微瞇,如狐貍般狡詐危險。
瑜景睥睨著庭中的男女,冷冷道:“演了這么久的戲,本宮也累了。衛長廷,你真當本宮不知道你的身份嗎?德陽將軍早就歸順了大瑜,又怎會跟你造反。”
火災的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德音強忍眼眶酸澀,大聲道:“若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她摸向腰間的信號彈,這是她父親的信物,原本她還猶豫,如今終是痛下決心。
廊下,瑜景拿過隨從手中的弓箭,對準了德音,手指卻微微顫抖。他沒有說謊,他是真的喜歡德音,但是跟江山社稷比起來,他只能放棄她。
“郡主被衛賊挾持,亂箭中不幸身亡,衛賊也當場命弊。”瑜景輕聲說完,閉目,放箭。
箭矢離弦的瞬間,德音用力拉開腰間信號彈,夜空中炸開一朵璀璨煙花,照亮了半個京城。
可與此同時,衛長廷掙脫士兵的鉗制,向前一個轉身將德音緊緊地護在懷中。箭矢貫穿他的脊梁,他悶哼一聲,沙啞道:“小順子不是我的人……阿音,你信我嗎?”
“我信!我信!”德音忙不迭地點頭,拼命捂住他的傷口,語無倫次道,“對不起……我信你……”
可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染紅了他的青衫,他卻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閉目笑道:“抱歉,以后我不能再護著你了。”
衛長廷的身體漸漸變涼,德音怔忪地抱著他。這一定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因為她的不信任,她永遠失去了最愛的人。
所有混亂的思緒在瞬間澄明。他們的計劃本就天衣無縫,他又何苦多此一舉讓她以身試險?火災確實是瑜景安排的。衛長廷給她的冊子,就是真相,只不過她的父親,在真相上多添了一筆。
好一出離間計。她仰頭凄厲大笑,眼淚終是奪眶而出。他們所有人,都被她父親玩弄于股掌之上。
前幾日她父親來信吩咐,若衛長廷勝了,他便打著剿滅逆賊的旗號進京勤王;若衛長廷敗了,他便打著光復南楚的旗號,集結南楚殘余勢力與朝中南楚舊臣,為南楚太子報仇雪恨。
待雙方兩敗俱傷,他帶兵入京,怎樣都是合情合理。
氣血攻心,她喉間一口鮮血吐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樣很好。
【尾聲】
那夜她父親一路勢如破竹,血洗皇宮,直取金鑾殿。早已敗絮其內的大瑜王朝在一夜之間,摧枯拉朽般謝幕。
元清三十四年,瑜滅。德陽登基為帝,定國號為熙,年號安陽。
安陽七年,熙帝駕崩,其獨女德音登基為女帝,年號歸廷。
德音身披莊嚴袞服立在權力巔峰,獨自睥睨這萬里江山。她果真如那道士所言,鳳鳴九天,權傾天下。但她終是沒能飛出宮廷這座牢籠。
自此深宮寂寥,孤寒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