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南 下
按理說,我一個農村人,是不該對幾棵草這樣癡迷的,但沒辦法,從看見菖蒲的第一眼,我就被它深深吸引,盡管只是幾張照片。很篤定,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在此之前,我并沒意識到自己丟失了什么。那種吸引,不熾烈,但在你獨處的時候,它的形象會自然而然地占據你的腦海。有人形容蘭花的香氣是幽香,幽,就是你坐在那兒,香氣一陣一陣的,一浪一浪的,傳過來,讓你無處可躲無處可藏。菖蒲的影子,也是這樣,幽幽的,傳過來,蕩秋千一樣,一閃,一閃,蕩不出你的心頭。
過度的思念,讓人心神不寧。我必須做點什么。我先是求助于萬能的朋友圈,告訴朋友們,我迷上了菖蒲,有誰知道它的下落?好心人很多。一位老家江西修水的朋友留言,南方的水溝里很多。這種說法,讓我頓時對她升起了輕微的恨。馬上,她知趣地修正——是干凈的水溝,有石頭,山泉,哦,應該叫作小溪。一位上海的朋友說,又不過端午節,干嗎找菖蒲?上海民俗,端午節家門口掛菖蒲,相當于寶劍,辟邪。菖蒲掛起來,便開始包粽子。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菖蒲,想都不用想。廈門的朋友給我推送了一個養菖蒲的公號,“抱蒲堂”。這個名字好。我看著里面菖蒲的照片傻傻發愣,白瓷盆,綠油油地挺立著,在案頭。抱蒲堂,什么時候我也能抱一盆菖蒲?最好穿一襲長衫,站在一張舊桌子面前,什么也不做,冒充一幅古畫。
我的行為很不切實際。或許,我應該去花鳥市場轉轉,親自買一盆菖蒲回來。但我真的不相信,菖蒲在北方,還是那個原本的靈魂。我應該動身去南方,去無錫,找一個叫王大濛的人。我迷上的那些菖蒲,正是他養的。
我跟老公說,我要出門,去南方,找菖蒲。他問,是盆景嗎?我沒回答。他又問,你要找的東西是盆景嗎?這個問題難住了我。是盆景,但不是那種歪著脖子造型奇異的青松。不是盆景,但確實是在盆里養著,供觀賞的植物。我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否。我遲疑了兩分鐘,鄭重地說,不是盆景,是清供。他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清供的意思,頭也不抬地說,那不還是盆景嗎?
他的這種反應,加深了我的寂寞。我必須找一個懂菖蒲的人好好聊。如果在古代,我可以找蘇東坡,蘇東坡有植蒲癖,當年在我的老家蓬萊丹崖山旁、海邊專找那種有窩的石頭,叫彈子窩石,數百枚,拿來養菖蒲。近一點的,也可以找金農。金農在揚州。他從來沒有把菖蒲當成草,而是當作有情君子。“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飲水還休糧。曾享堯年千萬壽,一生綠發無秋霜。”金農的菖蒲君,不吃糧,只喝水,年歲蒼老,卻無秋霜。金農眼里的菖蒲多么迷人,跟他筆下的畫一樣,蒼老樸拙,我們一定有的聊。再近一點,我可以找朱屺瞻,朱屺瞻畫菖蒲郁郁蒼蒼,不在案頭,而是綠意漫卷的菖蒲,他把自己的齋號叫作“養菖蒲室”,一邊養菖蒲,一邊畫菖蒲,純粹。更近一點,到了眼下,我只能找無錫的王大濛。王大濛是江南文人畫家,專門在家養菖蒲。據說他深居簡出,不聊繪事,交往的也都是養菖蒲的人,人稱“江南草圣”。“草圣”這稱呼有點唬人,但他的確是把菖蒲養得最好的人。
我很快找到了王大濛的線索。那是跟王大濛一起畫畫的朋友,住在我樓下。我說我想去看看王大濛的菖蒲,因為我看了他寫菖蒲的一本書,給迷住了。他給我作了引薦,并講起王大濛的無錫小院,據說那是一個比揚州的個園還漂亮的園子。他還叮囑,去無錫不得不看看梅園,值得一去的還有惠山的寄暢園。然而,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只看菖蒲。
我懷揣著那本寫菖蒲的書,背著幾件換洗衣服,坐上了南下的列車。一路上,我都在翻書,想把每一頁書里面菖蒲不同的樣子刻在腦子里,等到了現場,一園子的菖蒲,我一眼便能認得出誰是誰,絲毫沒有錯亂。我坐在火車干凈的座位上,心無旁騖。靜靜的,四周像是沒有一位旅客,列車員也消失,四周空無所有。我趴伏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溪水的聲音叮叮咚咚在身邊,清風從山上傳來,只為了吹拂我的面龐。山谷里,微微的涼。我是一棵蒲草,我從時光里來,我不記得自己幾百歲。沒有人知道我,但我知道我自己。我靜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吹著曠古的風。我不是進入了某種幻境,也不是做著白日夢,而是一側身,進入了圖書的封面。我看見另一個我,正翻開書的扉頁,豎排的十二個字——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侶白石。我的眼里溢滿淚水。這是蘇東坡形容菖蒲的品格。多年來,我正是照此修行,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借 蒲
為了迎接我,無錫特意下了一場蒙蒙的雨。菖蒲最喜歡。
王大濛的院子果然精致,山水交融,竹影婆娑,然而我對園林的美無動于衷。一條大黑狗,走起路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增加一抹神秘。
王大濛的樣子讓我覺得熟悉,配得上是個養菖蒲的人,痩削,臉上有短胡茬,眼里有光。身上穿那件隨意的深藍色棉布汗衫,讓我聯想起瓦盆,養菖蒲的瓦盆。瓦器是平民百姓的東西,養其他花草都會覺得缺少一點貴氣,有寒酸相,遂被棄置角落。而菖蒲用瓦盆養,獨有那種樸素的山野氣,少了人為的被雕琢的造作。做人應該本真,不迎合別人的目光,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做菖蒲亦如是。之后見到的那盆瓦器的菖蒲,即是這樣。末梢葉子微微發黃,誤以為其精神不濟,然而根根直立,像極了貧寒落魄的文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缺少如魚得水的世俗的光澤,但依舊旺健、倔強。
還沒來得及泡茶,有客來訪。是無錫養菖蒲的老友,剛淘來一件舊瓷盆,跟王大濛分享成果。他們寒暄。留我一人進入后院的蒲園,可謂天遂人愿。蒲園有三個區域,每個區域都有淺淺的水,石菖蒲佇立其中。很多石頭是王大濛撿來的,左鑿一個洞,右鑿一個洞,把菖蒲植入其中。菖蒲牢牢附在上面,根向水里延伸。那么多菖蒲在一起,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秉性。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排場。像是很多文人雅士云集一堂,風光無限,我如同一個初涉職場的小記者,不知先采訪誰才好。
菖蒲,石頭,水,清風,這是以王大濛為代表的文人構筑的完整的世界。有白石相伴,餐風飲露,菖蒲即可活得自在。養菖蒲的人,與之息息相通,必定也是清心寡欲。不信你看王大濛瘦瘦的神氣,其實是一身的菖蒲氣。endprint
一盆石菖蒲即是一個宇宙。 菖蒲附石,澹遠空蒙,可生山野之想:悠悠株草,如踱在林;嶙嶙拳石,如登在山;湛湛片水,如臨在川。山林幽居,從古至今文人向往的理想生活,都在一盆石菖蒲里書寫殆盡了。吳冠中說,他常以昆蟲的身份進入草叢。此刻,我以一只螞蟻,抑或一只身材更小的蟲子的身份靜觀,山林幽谷深澗,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一盆石菖蒲,便是我理想的棲居之地。我猜想,王大濛有隱身術,或者縮身術,平日里,他給菖蒲澆完水,便將自己縮成一丁點兒大,暢游在一盆石菖蒲的風景里,優哉快哉。真令人羨慕的本事。很多媒體因此找不到他。
靠著菖蒲,王大濛把中國山水畫變成了實景。他用中國畫的散點透視來種植菖蒲,高遠、平遠、深遠。不同的植法,不同的意境。不論哪一種構思,文人的野心貫穿古今。倪云林用幾筆淺凈的線條勾勒出一片太湖;八大山人用一只鳥的白眼寫盡了世俗的荒誕。哲學、歷史、文學、藝術,命運的跌宕,天地的俯仰,都在這一抹山水之間。欲辨已忘言。
我獨自流連在三個區域的菖蒲中間,有幾百盆。端詳這個,又怕錯過了那個。他們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風姿。有的野逸,有的書卷氣,有的狂放乖戾,有的靜默含蓄。每一盆都是不一樣的風景,沒有一盆不是耐人尋味的故事。在世間,從沒見過這么多高士雅集。或許,惠風和暢,王羲之的曲水流觴便是這等的風光,然而我等并無機緣在場。他們站成一排,兩排、三排,他們一齊跟我對話的時候,我有點聽不清是誰在說。
我渴望跟一盆菖蒲的深度對話。
我不知道該選擇誰。王大濛泡茶的時候,選了兩盆菖蒲在茶桌。一盆是六邊形瓦盆菖蒲,有菠蘿那么大。還有一盆老白瓷盆菖蒲。瓦盆菖蒲扁扁的,矮矮的,短、細、密,墨綠蒼翠。白瓷盆菖蒲翠綠,像是出生在春天的羊羔,鮮嫩。他們在聊,聊瓷盆、釉色等等,我在暗暗觀察案頭這兩盆菖蒲的動靜。他們就這么天荒地老地聊。不知不覺,華燈初上。
當天色暗下來、繼續暗下來的時候,我看見那盆墨綠色的菖蒲正發出老者含蓄而富有深意的笑。“夜的草”在太陽遁形的時候,終于掩飾不住散發出靈異的氣息。我在他面前,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鼓起了勇氣,對王大濛說,我想借一夜,這盆菖蒲。
夜 的 草
我抱著一盆菖蒲在無錫的夜間游蕩,我不知道要帶他去哪里。
本想帶他去南長街的河邊尋古,因為他長期待在王大濛的院子里,什么世面也沒見過。這里,也許是他感興趣的地方。但走到街口,橫七豎八的共享單車,擋住了去路,正想將它們移開掃清路障,卻傳來街角的酒吧意亂情迷的音樂。我抱著菖蒲瞬間逃離。菖蒲沒聽過如此大分貝的音樂,又不熟悉外國的曲子,怕是水土不服。
我知道菖蒲是一種“夜的草”,但卻不知道無錫的夜,哪里是他的歸宿。最后,我只好將他帶回酒店,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跟他獨處而已。
酒店的房間沒有清風,只好委屈他一晚。我把瓦盆菖蒲放在沙發前的圓形茶幾上,將房間的燈光調暗,只開一盞夜讀的暖燈。沐浴更衣之后,我正襟危坐在沙發上,準備與他來一場嚴肅的對話,解決一些生命中最棘手的困難。燈光下,我看到周圍的塵埃紛紛落下,我繁雜的念頭也隨之收斂。好了,這下安心了,終于可以什么都說。菖蒲也可以暢所欲言。然而,我們就這樣靜默了很久,他什么也不說,只綠幽幽地看著我。好吧,我來說。
從何說起呢?就說這個王大濛,今年六十歲出頭,但真是精明,他明明至少已經活了一百多歲。
我相信每個人有不同的時間維度。表面上看,都一樣,可實際上,真不一樣。你聽夏天茂密高聳的大樹上,響亮的蟬鳴,到秋天便倏然全部消失。蟬的時間維度,一夏就是一輩子。你再看早上湖水表面飄浮著的細腿小飛蟲,飛起來像仙女一樣輕盈,晚上便香消玉殞。一天即是它的一生。你再看烈日下高速公路上明晃晃的淺水灣,那個被稱為“陽焰”的東西,走近去看,發現根本沒有此物。它的存在,只是腦海里的瞬間恍惚。或者說,只是我們腦子里的一個幻覺。它的時間維度,是一瞬,還是莫須有?
我們也一樣,雖然都一樣是人,但每個人有不同的時間維度。比如我奶奶活了八十二歲,其實是一百多歲,或者更多。這一點,你從她的舉手投足就能看出來。她織網的時候,就是織網。一梭子,又一梭子,沒別的,從日頭升起來,她是那個姿勢,日頭落下去,不聲不響的,她還是那個姿勢。一連幾天放學后,我都看見我奶奶是那個姿勢。我在旁邊托著腮看,覺得很慢很慢。我以為她已經織了一萬年,其實只是三五天而已。她洗衣裳也是,很慢很慢,打胰子、拿搓衣板,一來一去地揉搓,沾點水,揉搓,一件一件,擰干。太陽也是極有耐心,一直等著曬她的衣裳,沒有提前落下去。再看我奶奶擇韭菜,拿一把馬扎坐下去,手里握一把韭菜,捏出一根來,擼去韭菜脖子上的浮土,掐去尖兒上打蔫兒的一截,然后扒下最外頭幾根枯黃的葉子,從上面捋下來,將整條韭菜捋順了,這才擇完一根。一根,一根,她像是從來不想擇韭菜要干嗎,包餃子還是炒雞蛋,都不去計劃,只是為了擇韭菜而擇韭菜。看著我奶奶擇菜,你就以為她要擇個天長地久。實際上,吃飯睡覺,她什么也沒耽誤。所以說,她的時間比我們多。跟她在一起,日子很長,很長。后來,我的日子越來越短越來越快越來越少,因為我奶奶走了。不管她的時間有多富余,她還是走了。難過的時候,我會安慰自己,她畢竟活了一百多歲,甚至幾百歲。
王大濛的秘密也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因為他說話很慢,舉手投足都很慢,無意中泄露了他跟我們不一樣的時間。他之所以能夠如此,完全是因為菖蒲。菖蒲拉長了他的時間。對于這一點,他并不否認。他說的那句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就是這個意思。他每天侍弄著菖蒲,一盆盆石菖蒲,一片片山林,安安靜靜的,用清水潤澤它們,打理著邊邊角角,一盆一盆,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從一片林再到另一片林。我們花一天的時間趕路上山的工夫,王大濛可能已經將五座山修理完畢。他的一天,可以是一年。
再說眼前這盆菖蒲,據王大濛說已經養了二十年。二十年,對菖蒲來說,他顯然活了更長的時間,數不清多少年。雨水、清風的滋潤,他吸收了無數的歲月精華,才慢慢地吐出一片青葉。二十年,人間滄桑巨變,北京從三環修到了六環,無數人口涌進來,繁衍生息。而對眼前的這盆菖蒲而言,只是增加了有限的幾片葉子而已。你說他有多慢?endprint
菖蒲啊菖蒲,你就是有這樣的耐心。我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我無法在歲月里安住自己,只好來求助于你。我每天清晨一睜眼,無數的計劃、安排,一齊涌向腦海。我知道,我一旦從床上坐起來,便會擰上最快速的發條,像洗衣機的脫水輪子一樣轉起來。我厭倦這種生活,想要跳出這個怪胎般的時間圈,或者故意跟它作對。有幾次,鬧鐘響了,我索性賴在床上不起來,卻又擔心命運的恐嚇。有一次,我確實聽見槍響,但回過頭來發現,倒下的并不是我。空槍而已。但我依然膽小。也許是慣性使然,幾個回合,我敗下陣來。我終于放棄了我行我素,因為周圍的人都在扯著嗓子沖我喊,快快快!不然來不及,真的來不及。
誰能放慢我的時間?我知道,菖蒲,你能救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你有這個本事。如果有你在我案頭,我必定鐘情于你,每天看你的臉色行事。管他浮名利益,管他流言蜚語。每天觀察你的氣色,每天看著你新長出來的葉子,感受你身體里的水氣,全身心地融入你。
我相信你有此功力,多少年來都是如此。你曾讓無數的文人安住在案頭夜讀。讀著豎行的繁體書,一夜到天明。一夜,或許相當于三年。所以他們才能做到腹有詩書氣自華。
我千里迢迢來找你。你一定要傳授給,慢下來的秘訣。深夜,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好機會。只有在深夜,在你面前,我才不用像白天那樣假裝從容。只有在深夜,在你面前,我才能傾訴如此真實而且在別人聽起來很無聊的話題。
果然不同凡響。菖蒲像一個久修禪定的老者一樣沉默不語。也許你的靜默,正是你的回答。你在說著“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理。
冬 心 畫 蒲
不論我怎樣求教,菖蒲依舊矜持著,一言不發。果不其然,這種沉默,拉長了我的夜。
我依然害怕天亮,害怕跟菖蒲的離別。這就是我。經常隨著可惡的慣性,將時鐘撥快幾分鐘、幾小時、幾天甚至幾年。我常常賤兮兮地跑到明天,來擔憂今天還未發生的事情。
突然想起一個辦法,可以留住時間。我拿起手機給菖蒲拍照。左一張右一張,不同的角度各來一張,卻怎么也拍不出他的神采。從照片上看,他完全不像是我的知己。他跟一株普通的植物,并沒有太大的區別。這讓我倍感失望。菖蒲不太喜歡我這種膚淺的舉動,他板起了臉。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拿起畫筆。金農的畫,吳昌碩的畫,翁同龢的畫,朱屺瞻的畫,畫里都住著活生生的菖蒲君。他的性情、神采,韻致、表情,多少年來都沒變。他住在紙上,被壓在箱子底,被鎖在博物館的玻璃柜里。不論在哪里,只要你跟他對視,他輕易地就走進你心里。
金農又名金冬心,他畫里的菖蒲君,也住在我心里。我一共看過金農畫的四幅菖蒲。別人畫菖蒲,基本是在案頭,作為清供。像吳昌碩,歲末年初的時候,畫了菖蒲,跟佛手、石榴等等的吉祥物在一起,寓意高潔美好。但金農不是,他的畫里,菖蒲是主角。像是給菖蒲拍照一般,讓菖蒲站在正中央。比如有一幅,他畫了三盆菖蒲,三個瓦盆菖蒲高低錯落,像是“菖蒲一家人”。大中小、高低矮,品種不同,趣味不同。比較低矮的盆里,菖蒲葉子較長,像是大金錢菖蒲,其他兩盆,則是短細密,非常健康。金農特意為菖蒲作畫。像我現在這樣,面對著一盆菖蒲,不知道如何愛他,怎么也看不夠,只好畫下來。令我羨慕的是,金農很閑,成天沒什么事情做,不緊不慢地畫菖蒲。
農歷四月十六,菖蒲的生日。舊時,還沒有什么特別花哨的慶祝生日的方法。金農為菖蒲畫像,慶祝生日。畫了一大盆的菖蒲,瓷盆外面,套著一個瓦盆,造型很特別。用畫面已經無以表達自己的祝福,又用題款做文章:四月十六,菖蒲生日也,余屑古墨一螺,乃為寫真,并作難老之詩稱其壽,云:蒲郎蒲郎鬢發古,四月楚天青可數。紅蘭遮戶尚吐花,紫桐翻階正垂乳。寫真特為祝長生,一盞清泉當清醑。行年七十老未娶,南山之下石家女,與郎作合好眉嫵。
金農希望菖蒲長壽,便作“難老之詩”。這詩,由于畫的緣故,便真的難以老去了。菖蒲也因由這詩與畫,永遠地蒼翠長青。金農稱菖蒲為蒲郎,這語氣,至少是知己的交情。其實這“蒲郎”,即是冬心先生自己,不然怎么是“行年七十老未娶”呢?再看金農的身世,年方五十開始正式學畫,學問淵博,游覽名跡眾多,下筆即古,為揚州八怪之首。晚年寓揚州賣書畫以自給,妻亡無子,寄居西方寺。金農“行年七十”的時候,妻已亡,若要再娶,便想學菖蒲那樣,娶個南山的石頭回來。據說菖蒲生長的石頭,都是被溪水洗凈鉛華,不含凡俗之氣的。世間那么多女子,金農一個也看不上。人間無有能與之共居者,只好娶個南山的石頭來做伴。冬心即是菖蒲,菖蒲即是冬心。他是跟菖蒲一而二、二而一,完全不分彼此了。
表達了這一層意思,還沒完。菖蒲生日的第二天,金農又在這幅畫的左側,增加了一首詩的題款,這次是以菖蒲的口吻寫的,作為之前那首詩的回應。他說:越夕又成二十八字,戲代菖蒲作畣,亦解嘲之意也。——此生不愛結新婚,亂發蓬頭老瓦盆。莫道無人充供養,眼前香草是兒孫。
娶妻娶個南山石頭,兒孫便是這眼前的蒲草。金農不要妻子,不需兒子,像菖蒲一樣,過著餐風飲露的生活。菖蒲于金農,是布衣終身的自喻,是老無所依的子孫,是塵世飄零的知己,是荊棘旅途的良伴。
冬心先生的菖蒲畫,遠不止這幾幅。還有印象最深的是扁平形狀的一大瓦盆,用墨很濃,菖蒲的葉子像是健康中年男子的須發。你會擔心菖蒲的根部,墨色完全混成一團,看不出肌理,但這種擔心完全多余。菖蒲絲絲直立,根根分明,金農是一筆一筆寫出來的。下筆樸拙老到,效果卻呈現出一派天真。題款:菖蒲九節俯潭清,飲水仙人綠骨輕。砌草林花空識面,肯從塵士論交情。
有人評價冬心先生“涉筆即古,脫盡畫家習氣”。他的人格便是這樣,看盡世事的滄桑,卻回歸到孩童一般的爛漫。盡管像小孩子那樣一派天真,卻又絕不會“從塵士論交情”,絲毫不沾染世俗之氣。這是何等復雜,又是何等通透的人格?想來古代文人之所以令今人難以望其項背,多半是因如此的心境。再想想菖蒲何不如是?悄然生長百年,卻青翠宛如新生。雖然表面稚嫩,卻是不染纖塵。endprint
冬天蕭瑟的時候,菖蒲亦能“忍寒苦”。冬心先生晚年在寺院過著清冷的生活,卻依舊滋養著極高的心性,安于淡泊。青燈孤影,還有誰比蒲郎更適合為之做良伴呢?
金農的一生,大半在坎坷中度過,有時“歲得千金,亦隨手散去”。在困苦時不得不依賴販古董、抄佛經甚至刻硯來增加收入,也曾托袁枚,求寫彩燈。王昶撰《蒲褐山房詩話》記述金農,“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嘗不熙怡自適也”。菖蒲便是這“同志者”。
縱觀金農這一世,生于天堂,逝于佛舍;不生荊棘之中,不老戶牖之下。“非佛非仙人出奇”,他的“非佛非仙非凡俗”的境界,正是面對著菖蒲所完成的修行。現代人想模仿金農的畫,最好先從養一盆菖蒲開始。
如此想來,吳昌碩畫菖蒲泰然自若,翁同龢畫菖蒲蕭瑟荒率,朱屺瞻畫菖蒲墨氣淋漓。紙上的菖蒲君,無一不是他們自己。
關于蒲香的幻覺
就這樣,我一筆也沒畫,看著菖蒲,想著金冬心和他筆下的蒲郎。孤高、爛漫、哀婉、清寂,再偉大的人格,都已經沉默于歲月的深處。這就是娑婆世界的殘酷游戲。就如同現在,我想跟菖蒲多待一秒,而這一秒,也于我向時光的哀求中荒廢了。
我終究沒有動筆。因為我根本不會畫畫。想著金農,便更不敢下筆,怕糟蹋了菖蒲君的形象。我只好守著一盞燈,眼睛盯著菖蒲,目不暫舍。也許是我的精誠所至,這一次,我完全觸碰了他蒼老的靈魂。我很想學習他,內心老練,外表卻永葆青春。青春不老,無疑是每個人向往的神話,但如何有一顆老練的心呢?便是像他這般,無論何種境界來臨,都能巋然不動地守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不像我,聽到風吹草動,對視到異樣的目光,聽到批評的言語抑或是虛假的贊美,內心就刮起了十二級的臺風,整個人像要飄搖起來,完全失去了根基。菖蒲不是這樣,無論你怎樣看他,評價他,他都有自己的生長速度,有自己的節奏心跳。菖蒲歷經滄桑,他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他的心早就老了。他白天黑夜都醒著。尤其是夜,更加綠得深沉,那是他不停地在靜默中思想的緣故。參悟得多,便看得透徹。世間的事,表面和實質,往往是截然相反的。菖蒲深諳此理。他并不急著揭穿這表面世界的虛偽,甚至他并未對這世界表現出絲毫的失望,而是不緊不慢地向外界汲取著自己需要的營養,暗暗生長。乍一看,像是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年,為人除去心頭的煩憂。一旦你與他古老的靈魂相遇,知識再淵博的人也會反省自己的粗陋淺薄。
我便是看著眼前的這盆菖蒲,不斷地想把自己的頭低下去,再低下去。回想過去的歲月,曾錯看了很多的人和事,傷害與被傷害,都緣于自己的幼稚和無知。今夜,在蒲君面前,我寬恕了外界,將一切歸咎于自己。
夜深不嫌清露重,晨光疑有白云生。當我看見菖蒲的綠葉中間有白色的霧氣升起,我知道,那是黎明來了。我心滿意足。跟菖蒲共處的夜晚,我沒有虛度,也沒有人來打斷我們的交流。這一夜,因為菖蒲的緣故,我跳出了快速輪轉的時間圈。我有了自己的節奏。跟菖蒲傾吐了這么多,像是解開了很多的心結,我感覺輕松而愜意。一夜無眠,我毫無倦意,也并不流連傷感。菖蒲終歸是要還給王大濛的。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重要的是祝福。喜歡一盆菖蒲,不一定要帶走,而要為他找到一方適意的水土。
去還菖蒲的時候,王大濛的院子的門正敞開,大黑狗不見蹤影。屋內空無一人。我抱著瓦盆菖蒲,他顯然已經是我的親密無間的知己。我在蒲園里,找到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用手拂拭干凈,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雖然他面不改色,但我知道他重情重義。
告別菖蒲君,我像是清空了心事。
在回程的列車上,玻璃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向身后奔跑。在我專注于這一切的時候,又再次聽到了時光機器的密語。我不得不在這里向所有讀者坦白。
向王大濛借菖蒲的事,只是我的一個念頭。黃昏時分,那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盤旋了幾個回合,最后變成我完全一廂情愿的幻覺。于是,那個念頭便無限地延長,延長成了一整夜。那一天,跟王大濛一起喝茶的時候,我根本不敢提我想借那盆菖蒲的想法,我怕他將我驅逐出門。我了解他和菖蒲君之間的感情,我不應該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奪人所愛強人所難。
我找了一個借口。我說,我想聞聞蒲香,聽說蒲香是完全不同于任何植物的香,他的氣味是脫俗的,是君子特有的那種香。古人讀書的時候,菖蒲在案頭,一面可以凈化被油燈熏得渾濁的空氣,一面可以聞著蒲香,提神醒腦。王大濛不置可否。別指望他會說,你拿走一盆回去聞一夜這蒲香。他只是用他的略顯粗糙的手,在那盆菖蒲的表面,拂了一圈,然后放在鼻子前聞。教我說,就這樣,你試試。我怕弄疼了菖蒲君,便在他須發的上空,用手掌輕觸他們細密的草尖,然后收回來放在鼻翼,一股清新的,清爽的,從未有過的,像極度困頓的人飲甘泉一般的清冽之感,從鼻尖直抵喉嚨。
我又得寸進尺地說,我想記住這蒲香。王大濛爽快地走到院子里,掐了兩片菖蒲的葉子,放在掌心里揉搓,然后遞到我面前。我又一次貪婪地吸氣:像蘭花香,卻沒有蘭花香那樣滑膩;像薄荷草香,卻沒有薄荷那樣莽撞。總之,是難以名狀的那種香,絕不濃烈,卻是不能輕易就消散的那種淡。有成語,清氣若蘭。我想改成“清氣若蒲”。菖蒲是比蘭花更為清幽的一種植物。
王大濛給我的那兩截被揉搓過的蒲草,是我可以帶回酒店的唯一的紀念。那一夜,我就是聞著這兩根蒲草散發的蒲香入眠的。夢境里,遂有了與菖蒲獨處的一夜。
當我在火車上回憶這一切的時候,我懷疑連這兩根蒲草的故事都是我的杜撰。我翻開那本寫菖蒲的書,看到那兩截蒲草正靜靜地折疊在書頁里,與那些寫菖蒲的文字融為一體,讓人感動與心安。這一次終于不是我的謊言。人是在什么時候會出現幻覺?都怪我太想做一棵蒲草。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侶白石。菖蒲的品格,沒有一條不是我的心之所向。與菖蒲分別的日子里,我提醒自己,繼續依此修行自己,最好能修出蒲香。
責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