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歲月

秦浮夢

[1]

大二暑假，我回家?guī)捅砻醚a(bǔ)習(xí)英語。表妹來年就升入高三，依舊打不起精神，沉浸在小愛戀中無法自拔，將少女心事絮絮叨叨地講給我聽。

末了，她問我：“表姐，你高中時有沒有談過戀愛？”

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沒有。”

表妹嗤笑一聲，忽然又想起什么，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對了，我們上次分班考試，我在那張桌子上看見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覺得疑惑。

“對啊，是林月。底下還有一個署名CXT，2014年5月，那不就是你讀高三的時候嗎。”表妹一點點地分析給我聽。

“不是我。”我干脆地否定道，“我這個名字這么大眾化，重名的很多。”

“可是……”她還想辯解。

“停。”我敲敲她的腦袋，威脅道，“還想不想好好學(xué)習(xí)啦，快把這道題做了，不然我告訴姨媽。”

“只會欺負(fù)我。”表妹小聲嘟囔著，垂下頭去研究閱讀理解。我出神地望著窗外，8月的陽光爛漫，窗臺上的綠蘿開得正好。兩年前，我也時常這樣，望著前排的男生，他的頭發(fā)在明亮的光線下閃著光澤。

彼時我的心底盛滿了溫柔。

我在心底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陳曉天。

[2]

我第一次知道陳曉天這個名字，是在高二。

開學(xué)第一天是例行的升旗儀式，陳曉天是高二年級的升旗手。他長得高大，把普通寬大的校服穿得恰到好處，又筆挺地站在首位扛著旗子，尤為顯眼。

我起初毫無察覺地低著頭，聽見身旁女生在竊竊私語：“哎，你看那個男生特別好看啊。”

“就是，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個人呢。”

“他叫陳曉天啦，和我朋友同班。”

于是我好奇地踮起腳尖去看，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只模模糊糊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和高挺的鼻梁。

班里的女生很快打聽來陳曉天的聯(lián)系方式，四處分享交流關(guān)于他的信息。我不聲不響地聽著，將他的QQ號碼記在本子上。

很快，我在開學(xué)典禮上又見到了他。

陳曉天是壓軸演出，獨(dú)奏鋼琴曲。那天他穿著黑色燕尾禮服出場，氣宇軒昂地坐在鋼琴前，細(xì)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著，悠揚(yáng)的音符自他指尖流瀉。曲畢后，他優(yōu)雅鞠躬，退場，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我偷偷地問同桌：“這是什么曲子？”

同桌無奈地轉(zhuǎn)過臉來，一副“我怎么會知道”的表情。

盡管早已知曉陳曉天的聯(lián)系方式，但我還是等到那天晚上才申請?zhí)砑铀腝Q號。陳曉天在晚上11點多通過驗證，我聽見振動聲，飛快地從題海中抬起頭。我已經(jīng)想好了搭訕的第一句話：“你好，我想問一下，你今晚彈的是什么曲子呀？我覺得很好聽。”

他過了很久才回：“是《克羅地亞狂想曲》。”

“謝謝。”

“不客氣。”這次倒是很快。

我自問并不差，可是喜歡一個人，心中怎會沒有膽怯？再好的人遇見他，也自覺渺小。仿佛他是獨(dú)一無二的皎潔明月，而我成了暗淡無光的眾多星辰。

我在心底暗暗發(fā)誓，要在下次分班時和陳曉天考進(jìn)一個班里。

[3]

高二下學(xué)期最后一次分班，我如愿與陳曉天一同考入重點班。

他坐在我前面，在我做完自我介紹后轉(zhuǎn)過頭來，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林月，我記得你，你是校報的主筆之一。”

我心中海嘯陣陣，但還是故作淡定地說了“謝謝”。

他仍在興奮地喋喋不休：“你寫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認(rèn)真拜讀，而且很巧，我也喜歡樸樹，喜歡毛姆，喜歡旅游。對了，我最喜歡的是你關(guān)于云南的游記。”

我驚訝于陳曉天對我的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就像一個偷窺者，在各種社交賬號里窺探他的生活碎片。他又換了什么頭像，他又練了什么曲子，或者讀了哪本書，對此我了如指掌。

我本打算在高三收心停筆，認(rèn)真學(xué)習(xí)。但得到陳曉天的肯定后，我還是決意咬牙擠出時間來寫文章，將所有的心思化作筆端的風(fēng)，盼望能給他帶來歡喜。

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很差，陳曉天知道后就自告奮勇成了我的輔導(dǎo)老師。每天晚自習(xí)我都在研究數(shù)學(xué)題，碰到不會的就用筆輕輕戳他的脊背，他寫完手頭的作業(yè)后就會靠著墻轉(zhuǎn)過來，問我：“哪道題不會？”

“這個。”我指給他看。

他粗略地掃一遍，大致已經(jīng)有了思路，便一步步地推演給我看。講完后不忘問我：“我講明白了嗎？”

由于他的側(cè)臉太過好看，聲音又悠揚(yáng)爽朗，容易令人分心，所以大多時候我都懵懂地?fù)u搖頭：“你講得太快，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好，那再講一遍，這次我慢一點。”

我心知不能耽誤他的時間，于是拼命集中注意力，但仍有飄渺的念頭從腦海里浮出來——要是一直都能這樣，那該多好啊。

陳曉天永遠(yuǎn)那么溫文爾雅，不急不躁，碰見如我這樣的愚鈍學(xué)生也不生氣。偶爾我會自責(zé)浪費(fèi)他的時間，他也是玩笑般地安慰我：“是你幫了我，你看你的成績還沒提高，我的數(shù)學(xué)倒是越來越好了。”

我原本哭喪著臉，瞬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4]

4月，學(xué)校組織了最后一場體育測試。

我自幼體弱，每次測完都仿佛丟了半條命。這次800米跑到一半，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沉得抬不起來。眼看著我已經(jīng)與其他人隔了200米之遠(yuǎn)，心里不禁萌發(fā)了放棄的念頭。陳曉天這時飛快地跑到我的身邊，說：“來，勻速跟著我跑。”

我顧不上聽他的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風(fēng)不住地往嗓子里灌，嗓子干得就像撒了一把灰。

“別這樣呼吸，用舌頭抵住上腭。”

“對，你手臂要擺起來。”

“林月，相信我，你可以的。”他一遍遍地耐心鼓勵我。

我依言照做，艱難地調(diào)整腳下的節(jié)奏。雖已筋疲力盡，可是陳曉天在前面，我無論如何都要追上他，竟也憑著這樣的信念第一次跑出了及格成績。

跨過線后我渾身僵硬地癱在草坪上，陳曉天坐在我身旁打游戲，我不好意思地說：“剛才謝謝你啊。”

“你看，你老是這么客氣跟我說謝謝。”

“那是因為每次你都幫我。”

他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陳曉天那日穿了一件黑色套頭衛(wèi)衣，抿著嘴認(rèn)真地看手機(jī)，陽光自他身后傾瀉而下，仿佛他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對了林月，你不討厭我吧？”陳曉天忽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dāng)然不，你怎么會這樣想？”我喜歡他都來不及呢。

“因為你平時不怎么說話，看上去很高冷。”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我轉(zhuǎn)過頭去，掩飾自己忍不住的笑意，他不知道我在天真赤誠地暗戀著他。我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盯著他的背影發(fā)呆。每看一眼，我就像被注入一劑雞血，擁有強(qiáng)大的動力。

然而這樣的好時光并不長久，很快，就高考了。

[5]

我的生日在6月20日，那天晚上陳曉天打來電話，抱歉地說：“林月，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參加你的生日會了。”

“沒關(guān)系。”

“我之前已經(jīng)把禮物給了班長，他會幫我?guī)ァ！彼蛔〉貙ξ业狼福皩嵲趯Σ蛔。瑳]能親自送你生日禮物。”

“說什么呢，是我要謝謝你。”

他送了我兩只星巴克的馬克杯，是我曾經(jīng)隨口提起喜歡的杯子，沒想到他一直記得。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后來的謝師宴上，他坐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和一幫男生打打鬧鬧。我雖稍有酒精過敏，但那晚氣氛太過熱烈，也忍不住想喝一杯。

杯子剛舉起來，陳曉天就在那頭大聲叫住我：“林月，你不能喝。”

我聽話地放下杯子，心中已是微醺。

到最后，大廳里一片混亂。陳曉天坐在我身旁，我聽見他有些傷感地說：“再見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那一刻，我的嗓子里塞滿千言萬語。我該告訴他“我喜歡你”或者“我們在一起吧”，但笨拙扭捏如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以后常聯(lián)系。”過了半響，我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在那些稍覺曖昧的年歲里，面對陳曉天的示好，我有沒有在腦海里編排過無數(shù)劇情，幻想他也喜歡我？當(dāng)然有。可是回到現(xiàn)實，我總能找出100個理由推翻自己的臆測。心底那個卑怯的小人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他這樣做是因為跟我投緣，是因為我會寫文章，是因為……

總之他沒有說，我便不能自作多情。

填志愿時我報了南方的大學(xué)，他選擇北上，自此淪為點贊之交。

[6]

從表妹家回來后，我從柜子里找出那兩只馬克杯。我時常拿出來把玩，但一直沒舍得用，總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jī)。

如今看來，合適的時機(jī)早已錯過。

恍惚間，兩個包裝盒不小心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撿，忽然看到其中一個底部有一小坨黑色，便仔細(xì)瞧了兩眼。那難以辨析的字跡像一枚子彈精確地?fù)糁形业男呐K，是6個字：林月，我喜歡你。他似乎用圓珠筆寫上，然后又反悔般地用手涂掉，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痕跡，令人難以察覺。

我呆呆地坐著，連哭都哭不出來。

難以想象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那些他認(rèn)真為我講解數(shù)學(xué)題的時刻，下課講笑話逗我開心的時刻，垂著眼睛專心聽我講話的時刻，以及我心跳加速望著他背影的時刻，一切都如昨日那么清晰。

我喜歡陳曉天，他一無所知；陳曉天喜歡我，我毫無察覺。我們兩個彼此猶豫，只是將喜歡埋在心底的膽小鬼。

兩年來，我所有隱秘的心事，就像夜色中清涼的露珠，在黎明時分逐漸隱去，剩下的只有萬籟俱寂般的思念。

我以為我對他最虔誠的喜歡，莫過于我們沒有在一起，但我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樣子。

可是我不知道，原來，他真的，喜歡過我。

[7]

第一次，我這么積極地想去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

我打電話給班長，讓他去邀請陳曉天，連理由都幫他想得天衣無縫：“你就跟他說，大家都十分想他，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這樣的激將法果然有用，那一晚，陳曉天如約而至。他又長高了，頭發(fā)剪得很短，眉宇間已褪去青澀氣息，已然是個成熟的大男生了。他那樣隨意地坐在我旁邊，微笑著點點頭：“林月，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禮貌地回道。

我該勇敢地、毫無保留地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思，以及問問那刻在桌子上的字跡究竟是什么含義。

可是已經(jīng)過了太久，久到往事已經(jīng)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任何意義都不再是意義。倘若如今要提起，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被嗆到。

談話間，陳曉天的手機(jī)忽然響起來，他向我示意，走到角落處接電話。在昏暗的光線下，我看見他仰起的嘴角，神情溫柔又小心翼翼，仿佛能聽見他寵溺的語調(diào)。

陳曉天打完電話回來，班長適時地湊過來打趣道：“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查崗了？”

“哈哈。”陳曉天傻笑著，點頭說，“我女朋友讓我晚上早點回家。”

“大學(xué)同學(xué)嗎？”

“嗯，對。”陳曉天大方承認(rèn)。

“是你追人家嗎？”

“當(dāng)然不是。”他笑，“我向來不是主動的人。”

我盯著眼前的餐具，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我們已經(jīng)不是18歲的少男少女，20歲的陳曉天已另有良伴。兩年前的心動他早已忘卻，唯有我念念不忘，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感動自己。

我記不清之后的兩個小時是怎么熬過去的。從飯店出來后，一群人還在興致勃勃地敲定接下來的娛樂項目。我揉了揉眼睛，向眾人道別：“不好意思，我還有點兒事，得先走了。”

說完我匆匆離去，還能聽見身后班長的挽留：“哎，林月你別走啊，當(dāng)初可是你說要聚會的……”

我加快腳下的步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曾是軟肋，是盔甲，是不能說的秘密，是無能為力的想念，也是我無窮勇氣滋生的源泉。

可是時間的滾輪時時刻刻地裹挾著世人向前涌動，已經(jīng)把我們的故事推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今晚徹底拉下了帷幕。

原來歲月無盡，也有終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