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

二十四年前的仲夏，我頭頂烈日，蹬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向四十里之外的母校奔去。班主任陳老師告訴我：中考成績還行，全校第三名，考取師范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

我喜憂參半地趕回家，看見夕陽余暉下在田里忙著收割早稻的家人，我換下汗流浹背的父親，一邊踩著打谷機，一邊把結果告訴他們。母親肩挑一百多斤的稻谷，聞言輕輕地“嗯”了一聲，布滿皺紋的黝黑的臉龐露出一絲微笑。

鄉村的八月依然是雙搶時節，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新一輪的插秧熱潮。那一天，當我挑著秧苗在田間地頭來回奔走的時候，有人興沖沖地跑過來，手里揮舞著一份通知書，嘴里大喊：“起樂考上師范了！起樂考上師范了！……”鄉親們像趕集似的聚攏到田埂上，滿懷欣悅地議論起來：

“我們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啊！”

“樂子跳出農門了！”

……

我手捧通知書，不知道什么時候扁擔掉進了水溝里。

晌午，火球似的驕陽炙烤著散發秧苗清香氣息的田野。父親坐在大門旁的石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生煙。母親提著滿籃子的蔬菜瓜果，顧不上擦拭臉上的汗珠，生活的沉重已使她不茍言笑。父親遞給我一碗自家制作的涼茶：“樂子考到了師范，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我想請地理先生挑個好日子，邀請親戚和老師，簡單準備幾桌酒席，慶祝慶祝。”母親眉頭緊鎖起來：“樂子的學費，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停了一會兒，母親又信心滿懷地說：“好吧！反正都是借，就向他舅舅多借一些吧。再說，以前鄰居大哥的二兒子讀大學的時候，不是也做酒（辦酒宴）了嗎？”我鼻子一酸，心中又感到一種自豪。幾天后響徹云霄的爆竹聲，“磨刀霍霍向豬鴨”的嘈雜聲，以及老師和親人們的歡聲笑語，至今仍不時在我的腦海里回響。

九月，酷暑有增無減，廣袤無垠的田野翻騰起一層層綠油油的稻浪。那天，姐姐頂著烈日排了好久的隊，終于在上猶縣城汽車站買到了兩張車票。出發當天，天剛亮，母親就開始幫我再次整理行囊。一個哥哥早年用過的發白的牛仔包被塞得鼓鼓的。母親說：“學校很遠，你回一次家不容易。衣服、鞋襪、炒黃豆、浸辣椒、腌蘿卜都要多帶些。你可是第一次出遠門！”聽著母親的嘮叨，我的眼睛又濕潤了。

我就讀的贛州師范的校園很美，綠樹成蔭，生機勃發。開學第一課，班主任朱老師走進教室。他雙鬢留著濃密的絡腮胡子，卻一點兒不會讓人感到畏懼。他翻看著學生檔案，突然抬頭看看身材還算魁梧的我，說：“郭起樂，你來當體育委員。”我趕忙“嗯” 了一聲。輪到我登臺做自我介紹時，我有點慌張地走上講臺，大聲喊道：“我叫郭起樂，‘音樂的‘le，來自‘英雄好漢爭上游的‘上猶……”全班人頓時哄堂大笑。多年后的同學聚會上，幾位同窗好友還記得那好笑的一幕。

那時，每個星期五的晚上，是大家翹首以盼觀看電影的清閑時光。夜幕還沒降臨，銀幕就已經掛起，同學們也都備足零食趕來了。操場上人山人海，銀幕上放的是《李小龍傳奇》《唐伯虎點秋香》等當時流行的影片。有時，當我們看得正起勁時，電影卻戛然而止，師傅對著話筒高聲喊：“某某，幕布底下有人找！”沒有人會埋怨，那正是其他院校老鄉來串門的高峰期。要知道市區的所有大中專院校中，唯獨我們學校才有周末觀看電影的特別待遇。

那時，雙休日總有豐富多彩的“游學”活動。有一次，大伙兒興味十足地攀登章貢區第一高峰——峰山，都鉚足了一股勁，發誓“不到電視發射塔非好漢”！結果回來時已是次日上午，腿腳水腫者有之，立即進入夢鄉者有之，肚子發出強烈抗議者亦有之。

三年的學習生活時光轉瞬即逝。畢業晚會上，伴隨著歡快的旋律，我們團團圍坐，師生相互敬酒，盡情共飲。有的人相顧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有的人淚如泉涌，生怕分別就是永別……那是我們的不眠之夜！

那一年，我十九歲，初為人師。

我第一次來到一所青山環繞、臍橙滿園的村辦小學。土墻黑瓦，門窗的銹跡斑斑，好像在訴說著校園的“悠久歷史”。泥巴滿地的操場上，一些孩童在打乒乓球、踢毽子，他們很快發現了陌生的我，就一溜煙地跑進教室。我的同事們都很熱情、純樸，那天的午餐是鄉村的最高接待級別：大魚大肉，農家果蔬，贛江啤酒……

登上三尺講臺以來，備課、上課、批改、輔導、談心、家訪成了生活的一道道經緯線，讓我辛苦并快樂著。每每追憶師范就學的美好時光，時刻銘記母校“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教誨，堅守“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就這樣走過了二十一個無悔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