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謝欣彤

“中國人對食物的感情多半是思鄉(xiāng)，是懷舊，是留戀童年的味道。”

——題記

“媽，這家店的牛排特別好，蘑菇湯、通心粉也不錯，你想吃點什么？”

媽媽望了望對街熱熱鬧鬧的火鍋店，心不在焉地說：“點你喜歡的吧，都可以。”

“你想吃意大利面嗎？這家店意大利面味道也很好。”

媽媽猶豫了一下，低頭說道：“其實，我想吃火鍋。”

我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我的臉上是什么表情，也許是驚愕，也許是難堪，也許是不解。

當(dāng)面端上來的那一刻，她的臉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叉子艱難地卷起面條，不熟練地送進(jìn)嘴里。眉頭緊鎖，咀嚼艱難，似乎每一口都是煎熬。出了餐廳，她默默嘆了口氣：“還是火鍋好吃。”

我從未想過，在我眼中垂涎欲滴的意大利面，居然會被媽媽這般嫌棄。

我的媽媽是一位正宗的四川人，雖然來北方打拼多年，早就習(xí)慣了北方的“口味”，但是對四川的火鍋，卻是難以忘懷。她每次經(jīng)過四川火鍋店，總會透過窗戶多瞅幾眼，仿佛想努力抓住一些家鄉(xiāng)的影子。

后來我學(xué)乖了，再出來吃飯時，我沒有選擇時尚的西餐店，而是帶著媽媽去了一家北京火鍋店。

寒冬，店門口，四處飄散著油膩的火鍋味。一股股熱浪撲面而來，雖然味道香濃，但卻有些嗆鼻。店內(nèi)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著幾套中式桌椅，食客小心謹(jǐn)慎地吃著，生怕自己擁有的世界被別人偷窺、偷聽、偷走。店內(nèi)看起來熱鬧，但背后隱藏的是禮貌與疏離。

“走吧，進(jìn)去吃火鍋。”我轉(zhuǎn)頭看著媽媽。此時的她平靜得就像一口毫無波瀾的湖。臉在嚴(yán)冬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白，更無生氣。門口到座位短短的幾步，都帶著遲疑、抗拒與厭惡。

我們斜對角的火鍋桌上擺著高端的手機，椅子上放著昂貴的公文包，而它們的主人，此時身著正式的工作裝，卻圍著別扭的圍裙，借著火鍋，商討著公司事務(wù)。他們的眼中透露著精明，嘴角微微上揚，禮貌卻又拘謹(jǐn)。他們的筷子在火鍋中來回游走，仿佛是在下棋，局面撲朔迷離，陷阱繁雜錯綜。火鍋不是美食，而是他們職場的工具。

媽媽在調(diào)料處徘徊了很久，最后失望地回來。她低著頭，眼睛盯著手里空空的調(diào)料碗，嘀咕了一句，沒有香油。我笑她，這里是北方，北方人吃火鍋是蘸麻醬的，香油只是四川火鍋的吃法。她卻抬起頭盯著我，淡淡地、嚴(yán)肅地對我說：“四川人，都要蘸香油的。”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是什么表情，也許是驚愕，也許是難堪，也許是不解。

過年，我和媽媽回到老家四川。剛下飛機，我就感覺到媽媽有所不同。她興奮地介紹各種四川美食，還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四川火鍋的吃法全部傳授給我。那一刻，她臉上充滿著喜悅與驕傲。迎接我們的舅舅在看到我們后，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說：“一會吃火鍋！”一瞬間，我看到媽媽眼前一亮，仿佛是小孩子突然看到自己喜愛的玩具一般，那樣急切，那樣激動，那樣興奮。

暖冬，店門口。兩個火紅的大燈籠高高掛在店門口，店內(nèi)傳出親切的四川話，火鍋誘人的香味吸引著我們，也呼喚著我們。

一進(jìn)店，大廳里是水泄不通、熱鬧非凡。掌柜的老板娘有條不紊地控制著大局，時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服務(wù)員靈活地穿梭在這猶如火鍋九宮格的空間。店內(nèi)的食客們盡情地享受美食，吃的酣暢淋漓、滿面通紅，他們有的已經(jīng)滿頭大汗，將厚重的棉衣扔到一邊，身上單薄的秋衣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

在這里，人們大快朵頤，沉醉在火鍋之中；在這里，處處歡聲笑語，讓人倍感溫暖；在這里，仿佛過年一般，吵鬧著、笑鬧著、歡鬧著；在這里，也像火鍋里的美食一樣，歡呼著、翻滾著、沸騰著……

熱情的親人們已經(jīng)圍著火鍋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了一圈，我們被溫暖包圍著，被親情保護(hù)著。四川吃火鍋的椅子與北方不同，北方人都是一人一把椅子，每人之間保持著距離；而四川的火鍋旁，只有四個長椅圍著桌子，人們就擠在這上面，感受火鍋的熱度，感受人心的溫暖。四川的火鍋很大、很滿，不像北方那樣袖珍、那樣拘謹(jǐn)。每個人的調(diào)料碗里，已經(jīng)備好了香油。在火鍋的紅油里，肉片、蔬菜翻滾著，等待筷子的滿載而歸。它熱情地沸騰著，喧鬧著。親人們不停地給我們夾菜，小碗里都堆起了食物山。他們用蹩腳的普通話和我聊天，我也試著用不熟練的四川話交談，最后大家哈哈大笑。我們笑著、叫著、鬧著。充滿著溫暖、幸福。就像火鍋一樣。

一瞬間，我看到媽媽的眼里有東西在閃爍。

我這才明白，令媽媽魂牽夢縈的是火鍋，是四川的火鍋，是家鄉(xiāng)的火鍋。那是媽媽對老家的懷念，那是親人們的愛與溫暖，那是四川人永遠(yuǎn)似火的熱情。

火鍋的味道，家鄉(xiāng)的味道。

待下一次我聽到母親說想吃火鍋時，我的表情不會是驚愕，不會是難堪，不會是不解。

我會笑著回答她：“我也想吃火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