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段召旭是一位鋼琴演奏家,也是一位古典音樂教育家。在他的琴房中,整整一面墻是數干張他收藏的古典音樂唱片。每次練琴結束抬起頭來,他會看到對面墻上的小提琴形狀的鐘表,上面有巴赫的頭像。時鐘的旁邊,則是他畫的一張素描,那是他的男神鋼琴家李斯特。

段召旭
客廳兩面墻的書架上,大部分關于音樂,小部分關于文學。偶爾在一排書里,會出現“超人”或“正義聯盟”的大部頭,顯得跳躍又不失情趣。而他收集的美國漫畫角色“超級英雄”的模型,使寬敞的客廳顯得過分豐富,卻也還是放不下的,尚未拆封的規整地放在盒子里,整齊地摞在儲物架之上,還有一部分則占據了臥室的一面墻。
“物”的豐富性,體現了段召旭在職業身份內外的生活方式。古典音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音樂會上演奏家和聽眾的“儀式感”,但真正的儀式感,卻不在殿堂之上。玩具模型有從購入、動手做到高級玩家的層層遞進的挑戰,是段召旭在生活上屬于自己的儀式。而古典音樂的普及,聽起來深入淺出的網上課程和三、四線城市的巡演,段召旭則經歷了“先破后立”的內心的儀式。
段召旭是古典音樂圈子里的人。在穿著上,這一行有一些講究。
在比較高規格的鋼琴演奏音樂會上,演奏家的著裝應該是三大男高音演唱會那樣,燕尾服、小翻領白襯衫,并且搭配一個白領結。還有腰上的腰封,以擋住腰帶。在相對輕松的音樂會上,演出服裝則比較多元化。演奏家可以用領帶代替領結,甚至連領帶也放棄,穿T恤衫和休閑西服,就上臺彈奏。
學生時代的段召旭也曾經每逢演出,都是小領襯衫和白色的手打領結,彈獨奏時如此,彈伴奏也是如此。“當學生的時候,肯定要證明我很專業,我很懂。那時候如果穿錯了,別人可能覺得你不懂,太幼稚了,就過來教你了。”段召旭定制的第一套禮服,是在香港彌敦道上一個巴基斯坦人開的店鋪里。當時和他同去的一位老指揮跟他說:“這得來一身兒,咱們就靠這個。上臺就那幾分鐘,這衣服最重要。”
時至今日,專業水平提升后帶來的自信,反而消解了段召旭在著裝上的儀式感。對他來說,形式上的儀式感已經不那么重要。演出時,他選擇服裝也在符合自己審美的前提下,更加多樣化。但段召旭一直保持著搭配手打領結的習慣。他對手打領結的特殊情感,源自鋼琴家霍洛維茨。霍洛維茨有收藏領結的愛好,每次演出永遠打花領結,他一共收藏了800多個領結,還因此被國際領結協會授予了全球最優秀打領結獎。段召旭也同樣對領結有特殊的情感,比起成型的領結,手打領結更加靈動,并且多了一層儀式感,“那時我也覺得演出就必須要系領結,也養成了收集手打領結的習慣”。日常生活中,段召旭也曾在著裝上很專一于某一個品牌。那未必是最好的,卻一定是某段時間里無法代替的。段召旭青年時代的偶像是阿蘭·德龍,阿蘭·德龍有一個品牌,那時候,段召旭的皮鞋、襯衫、領帶、西裝、襪子、香水,全都是這個牌子,其他的他不看也不買。只是這個牌子并沒有做得很好,撤出北京時,店里的代理專門給段召旭打電話:“我們要撤了,大甩賣,你來不來?”段召旭跑到西直門,買了店里所有的自己那一碼的襯衫。
襯衫穿上了,裝襯衫的盒子還留著,鞋穿上了,鞋盒還留著。段召旭喜歡到一種癡迷的程度。直到四五年前,他才把它們珍藏了起來。“對這個人和這個品牌我還是很熱愛,但是生活里不會只是它了。”就好像他崇拜的鋼琴家李斯特,以前他專注于彈奏李斯特的曲子,而現在也不會只彈李斯特了。
段召旭從小持續收集美漫角色“超級英雄”的漫畫和模型。
段召旭的家里有各種各樣的模型。變形金剛、圣斗士、街頭霸王、超人、高達……這些模型在客廳和臥室里分別占據著一面墻的陳列。他現在最喜歡組裝的是高達模型,因為高達能夠帶來制作的快樂和審美的享受。模型雖然只有二三十厘米高,但零件比較精細。段召旭在臥室的陽臺設置了一個“噴漆”專用工作臺,“噴漆”是高級玩家的玩法。為了這個愛好,他配置了排風扇、防毒面具、噴漆專用工具箱。
“噴漆”是把塑料零件根據自己的審美去設計顏色。他最喜歡的白扎古,是他第一個使用“噴漆”技術的模型,通過噴漆,他做出了黑色戰爭的痕跡,槍和炮的金屬光澤,用銀色點出掉漆的做舊風格,用銹液點出生銹的感覺。
在兩年前的一個暑假里,段召旭去動漫店學習了“噴漆”。他很懷念那段每天跑到動漫店,一待就是一下午的日子,只是專注于自己的興趣,不用想別的。在他看來,夏天可以有的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先給自己喜歡的模型噴上顏色,然后再出去擼串。在學習這項技術的時候,段召旭曾經跟動漫店的那群開店玩模型的孩子經常用行話討論玩法。
投入其中的段召旭似乎有點癡迷:“噴漆的時候聞多了,感覺油漆還有一點甜味。”噴漆讓段召旭有很多的聯想,有關于生活的,也有關于鋼琴演奏的。
“比如,噴漆技術的素組就是把零件剪下來,打磨,然后一拼即可。這就跟彈鋼琴的第一步一樣,把音符都彈下來,節奏都卡準。有的人彈琴就如同素組,雖然沒有什么情感,但可以把復雜的曲子彈得極其精準,也很不容易。而更進一步的染色,高手會做出漸變的顏色。鋼琴里的情感和句子的潤澤,比如哪個音抻長一點,哪個音短一點,和這一點也有相似之處。”
“噴漆和彈鋼琴一樣,永遠不可能對每一個細節做到真正的控制。比如噴漆時,為了制造‘硝煙感的效果,需要先拉陰影,再噴主要的顏色。而拉陰影的時候,會有粗有細,面積有大有小。其實這才是藝術。”
練習技術的時候,段召旭也會想到“超級英雄”的無所不能——準確性、速度、力量。而不被任何一種技術難住,也是演奏家在鍵盤上的理想狀態。
從殿堂到普及,這種外在儀式感的打破,其實是內心儀式感的一種建立。
“我曾經在20多歲的時候,把李斯特的‘超級練習曲一套都給練了,當時想開一場音樂會。后來讀完音樂美學就放棄了。彈奏成套的曲目,基本上是成全自己。既然表演是在大眾面前的展示,你就不能不考慮觀眾。很多藝術家,考慮的還是內行的眼光。這是一個怪圈,可能最后的結果是內行覺得不錯,但是外行根本聽不懂。所以就看你是想為了證明自己,還是考慮觀眾的感受。”段召旭說。
段召旭現在常常去演出,頻繁的時候一周2場,不頻繁的時候,一個月1~2場。有時是在省會城市,比較多的是三、四線小城市。在很多地方,之前從來沒有開過鋼琴獨奏會,連音樂廳都沒有,他們就會到酒店里演出。“其實那個地方從來沒開過獨奏會,我去開,我覺得蠻光榮的。有的還把我載入當地的地方志的音樂史冊,說是首場鋼琴獨奏會。小城市沒有人去演,更需要我來傳播。”
前幾年,他在中央音樂學院讀了音樂美學,開始重視在演奏中和聽眾的互動。有一次,段召旭跟一位教授聊天,覺得古典音樂式微,搞不過流行音樂,喜歡古典音樂的只是小眾。但教授投入在自己的學術領域里,并不覺得自己的領域只是小部分人的愛好。段召旭當時覺得很驚訝。“我們的父輩,可能會去追求一些他們認為高級的東西。現在人們不這樣了,哪個讓我爽,我就聽哪個。我們不去管你高級,你就自己高級去。你曲高和寡,你陽春白雪,那隨便。老百姓都承認,你們這是高級的。有時別人問我干什么職業的,我說我是搞古典音樂的,他說,哎呀,你那高級。完了就沒話了。”在段召旭看來,音樂審美和接受美學是比學術和理論更重要的東西。體現在演奏會上,就是音樂本身是不是好聽、聽眾是不是愛聽。他一直有一個觀點,就是藝術領域的內行要自己去做普及工作,不要讓外行占據。
“現在我們的古典音樂會就處在這么一個大部分的音樂會都是內行去聽,而且很多都是免票的。所以我當時搞這個巡演,我為什么覺得挺好?就是我起碼為古典音樂掙一份尊嚴,我們也是要賣票的,不是免票來聽的。在學校的音樂會,常常是免費還怕人不來。我就覺得這很遺憾。”
也是在這段時間,他意識到,在影視圈里,哪怕只是在中戲進修的一個小演員,活兒都不斷,甚至比古典音樂圈里的名人事兒都多。而古典音樂圈里很出色的人,很可能沒事兒干,就在家教教學生。“我也沒有多么大的使命感,但就是覺得這行業怎么就弄成這樣兒了,可能得改變一下吧。”
“傳統音樂會的標配,是開場先彈點巴赫或者斯卡拉蒂這種早期的作品,接著是貝多芬奏鳴曲,上半場才完整。下半場選一些浪漫的,最后一首李斯特,有效果地結束。更專業的,就是曲目更有學術性,但半小時的曲子,觀眾多半受不了。很多人甚至會覺得古典音樂挺可怕的。”
在各地巡演的時候,因為主要面向的是大眾,段召旭選擇曲目的標準是既有專業水準,又有可聽性的曲目。他的常備曲目是鋼琴家李斯特的《鐘》,這也是他拿手的。此外,還有肖邦的《英雄波蘭舞曲》、老柴的《胡桃夾子》、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段召旭說:“我還彈《黃河》,還有《彩云追月》。好多同行跟我說,《黃河》,大俗曲兒。但是在我看來,曲目不分專業和非專業,只有演奏水準有專業和非專業之分。”
段召旭喜歡聽相聲,他的古典音樂理念也受到了郭德綱的影響。雖然,古典音樂這種藝術形式一直是殿堂音樂這一脈,而相聲一直是民間藝術的一種,但段召旭還是希望做一些普及工作,他覺得能聽古典音樂的人可以更多。“郭德綱振興了相聲,讓這種藝術形式在社會上繼續保持活力,而不只是晚會的點綴。我一直覺得,郭德綱干的事情跟我在古典音樂里想干的事情一樣,當然,我沒有他干得好。”
郭德綱有一個段子廣為流傳。“別人說郭德綱,說相聲只顧搞笑,不顧品位。郭德綱回答說:我跟主流相聲有個協議,我負責搞笑,他們負責品位。如果相聲不搞笑,那就太搞笑了。”段召旭認為,古典音樂也是如此。如果音樂不好聽,那也很搞笑。
段召旭認為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的關系,就像是白酒和可樂。“喝慣了高度白酒的人,再讓他整天喝可樂,他肯定受不了,覺得太不刺激了。經過這么多年的古典音樂的學習、彈唱和表演,現在讓我癡迷地去彈流行音樂,我肯定做不到。因為我覺得不夠過癮,不夠復雜,不夠刺激。但是人也不能天天喝白酒,適當喝軟飲料也很正常,所以我平時也會聽流行音樂。”
段召旭很明白,任何一種藝術都不可能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古典音樂更是如此。他無意過多去教育本身對古典音樂沒有興趣的人,但是,他也不想錯過那些真正想聽的聽眾。在中國很多城市,演出資源比北京、上海要少很多。因此,在段召旭的古典音樂普及課的音頻專欄里,常常有聽眾問他什么時候到他們所在的城市演奏。“其實很多想聽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聽。我們如果能做到讓想聽的人能來聽,這就已經很不錯了。我認為,首先應該展示音樂的美好,而不是去展示它的深度,也不想灌輸說人們有多么地離不開古典音樂。”
在斯特拉文斯基的傳記片里,《春之祭》首演時下面的觀眾都是穿著燕尾服、白襯衫去看這部舞劇。這種美好的儀式感,段召旭也很喜歡。他把它當成一種中國古典音樂未來的畫面:“如果真的有一天,很多人都愛聽,大家知道你在彈奏什么。那時候你把他們帶進音樂廳,穿上那樣的衣服,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