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一個多世紀里,巴爾干政治強人試圖將多個不同民族納入單一國家框架的企圖,最終被復興的激進民族主義徹底摧毀。在此過程中,“何謂正義”的標準已經變得晦暗不明。普拉亞克之死,則是其最近的余音。

左圖:1995年秋天,一名從斯雷布雷尼察安全區逃出的穆族老婦被臨時安置在一處難民收容所。當年7月,超過8000名穆族平民在斯雷布雷尼察被塞族武裝集體殺害,造成“二戰”結束以來歐洲規模最大的種族清洗事件
對曾經在斯洛博丹·普拉亞克(Slobodan Praljak)中將麾下戰斗的許多克羅地亞裔士兵來說,那場戰爭結束于1994年3月波黑穆克聯邦合并之際。對更多的人來說,1995年12月簽署的《代頓協議》已經宣告了歷時3年又8個月的波黑內戰的終止。多次造訪過薩拉熱窩的美國《新聞周刊》編輯雅尼娜·迪·喬瓦尼告訴我,盡管仍須面對與昔日對手朝夕相處帶來的道德和情感壓力,但在最近十幾年,波黑人最關心的問題逐漸從民族矛盾轉移到了收入和就業上:畢竟,即使是長期缺乏變革的巴爾干,也已經成為全球化的局中人。

右圖:2017年11月29日,前波黑“克族防衛委員會”主席斯托伊奇(左)和總參謀長普拉亞克(右)在海牙等待國際法庭對其上訴結果作出宣判。普拉亞克隨后當庭服毒自盡
然而在擁有三個學士學位、曾經是劇場導演和電視劇制片人的普拉亞克看來,脫下軍裝不過是另一場戰爭的開始。他的新戰場在薩格勒布的房地產業、出版業和海牙的法庭上;除去第一項是關于生計以外,后兩項依然是對1991~1995年那段短暫軍旅生涯的捍衛。應當承認,三件事他都做得相當成功:由普拉亞克創辦的商業地產公司“屋大維”在克羅地亞擁有多處商業綜合體,2011年全年的收入是2200萬庫納(約合385萬美元)。從1995年到2008年,普拉亞克先后撰寫或編輯了18種有關克羅地亞獨立戰爭、波黑戰爭以及克羅地亞一波黑關系的政治宣傳物,駁斥有關他本人以及克羅地亞族人需要為波黑內戰承擔法律和道德責任的指控。而在2004年聯合國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ICWY)開始起訴“波黑克族共和國”的29位前主要領導人之后,他不僅主動投案自首,還在庭審中屢次駁斥公訴人的指控,否認自己犯有任何罪行。
這場漫長的戰斗,原本已經接近尾聲。盡管國際法庭在2013年裁定普拉亞克犯有多項破壞《日內瓦公約》、違反通行戰爭法及慣例乃至反人道主義的罪行,并據此判處他20年有期徒刑;但鑒于自2004年實際收押之日起,他在獄中服刑的時間已經超過13年,超過全部刑期的2/3,法庭已在考慮將他提前釋放或轉為監外執行。然而富于知識分子氣質的普拉亞克做出了一項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決定:11月29日,在得知自己申請推翻所有指控的上訴依舊以維持原判的結果而告終后,他當庭陳詞:“各位法官,斯洛博丹·普拉亞克不是戰爭罪犯。我鄙視你們的判決,絕不會接受它!”接著就從懷中掏出暗藏的氰化鉀小瓶,一飲而盡。
相比下野之后隱姓埋名多年、企圖逃脫法律制裁的前“波黑塞族共和國”領導人姆拉迪奇、卡拉季奇,克族軍隊及其領導人普拉亞克在那場戰爭中需要承擔的責任素來并不為人們所關注。然而對依舊處于三個主體民族混居狀態并且克族人口明顯少于穆族和塞族的今日波黑來說,既然塞族領導人的責任已經獲得清算,穆族則被裁定不存在有組織的集體犯罪行為,則拉出克族領導人來“陪綁”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以有效證據而論,對普拉亞克的指控很難說確鑿無疑;但出于現實政治的需要,他又必須被判刑。一場悲劇就此釀成。
荒謬之處還不至于此?;赝?992年南斯拉夫聯邦解體以及其后在巴爾干爆發的一系列慘烈戰爭,復興的民族主義無疑是其間最旺盛的推動力。巴爾干知識分子和政治強人們曾經花費超過半個世紀創造出“南斯拉夫人”這一歷史一種族概念,并據此將多個主體民族強行納入生硬的大一統框架,然而令這一切土崩瓦解卻只需要短短十幾年時間。25年前還是一個統一共同體的南斯拉夫聯邦,如今已經分裂成7個獨立的國家和地區,并有超過130萬人在殘酷的內戰中喪生。盡管海牙國際法庭希望厘清其中的是是非非,將犯罪者繩之以法;但累積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民族恩怨,又豈能在須臾間做出評判?在普拉亞克身后,悲歌仍未停歇。
公元5世紀前后,居住在第聶伯河與普里皮亞季沼澤之間的一部分古斯拉夫人在亞洲蠻族的裹脅下,離開了最初的棲息地,涌入多瑙河下游。7世紀初東羅馬帝國陷入動蕩后,這部分人又從多瑙河流域南下,遷入巴爾干半島和亞得里亞海沿岸,形成了后世歷史學家所稱的“南斯拉夫人”(Yugo slavs)。值得一提的是,盡管在種族來源上具有一致性,但因為定居地區和所處政治環境的不同,所謂“南斯拉夫人”從一開始起就分為兩大支派:以薩洛尼卡為中心的東方部落受到拜占庭帝國推崇的希臘文化和東正教的滋養,逐步演變為塞爾維亞人(Serbian);聚居于達爾馬提亞內陸的西方部落則融入了法蘭克帝國的拉丁語和基督教文化圈,形成克羅地亞人(Croatia)和斯洛文尼亞人(Slovenia)。前者建立了獨立的國家,后者則被匈牙利所控制。
進入15世紀,獨立的塞爾維亞公國一度為奧斯曼土耳其所吞并,但在1878年因為“解放者”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干預而重生,并在1882年升格為王國。與此同時,土耳其和俄國都承認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屬于奧匈帝國的固有領土,受哈布斯堡王室統治。擁有大量塞族移民的波斯尼亞一黑塞哥維那(Bosnia-Herzegovina)原系土耳其的附庸,從1878年起則由奧匈“代管”,以在土耳其和俄國之間維持勢力平衡。這種安排合乎現實的政治需要,但對方興未艾的巴爾干民族主義造成了冒犯,尤其令塞族人備感不滿。
以西歐民族主義的理念和框架為藍本,塞爾維亞國王彼得一世在20世紀初提出了泛斯拉夫主義學說,即現代南斯拉夫的雛形。按照這一學說,獨立的塞爾維亞、黑山兩個王國的臣民和尚處于奧匈帝國治下的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伏伊伏丁那、波黑的居民,以及依然由奧斯曼土耳其統治的科索沃、馬其頓的人民屬于同文同種的血親,應當被整合進一個統一的南斯拉夫國家。在這個新國家里,塞族、克族、斯族三個主體民族將獲得平等的地位,兩種字母(拉丁和西里爾)和三種宗教(東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也可以和平共處。
經過兩次慘烈的巴爾干戰爭,以及由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在薩拉熱窩挑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南斯拉夫王國最終在1918年誕生了。然而從第一天起,人口占據絕對多數的塞族就以征服者自居,在新合并的王國領土上推行類似殖民者的政治、經濟壓迫和民族同化政策。以至于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克羅地亞人竟選擇與軸心國合作,建立烏斯塔沙傀儡政權,幾乎使單一南斯拉夫國家的歷史在第23年就宣告終結。
幸運的是,領導南斯拉夫重獲獨立并在當地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的鐵托恰恰也是一個克羅地亞人。他不僅關心增強國內少數民族的向心力,更關心給由來已久的大塞爾維亞主義套上“緊箍”。1946年1月,新成立的南斯拉夫聯邦人民共和國通過了一部社會主義憲法,宣布將全國領土劃分為塞爾維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波黑、黑山和馬其頓六個人民共和國,各共和國政府彼此平行;塞爾維亞境內的兩個少數民族聚居省份科索沃和伏伊伏丁那則獲得了自治權。在鐵托看來,這種安排以法律形式正式確認了南斯拉夫幾大主體民族之間的平等地位和文化、歷史差異性,可謂公允。他相信,隨著國家經濟面貌的進一步改善,摧毀過上一個南斯拉夫國家的民族沙文主義和分離主義傾向必將隨著社會主義事業的勝利而被根本地消弭掉。
然而這種期待僅僅維持了一代人的時間。1980年鐵托去世后,再也沒有人具備像他一樣的威望去壓服塞族沙文主義者的怨氣。南聯邦經濟形勢的惡化,以及不穩定的國家元首輪值制,也為極端思潮的興起創造了條件。1986年,塞爾維亞共和國科學與藝術研究院率先發表了臭名昭著的備忘錄《塞爾維亞與塞爾維亞人國家的現狀》,聳人聽聞地宣稱:自1945年以來,塞族在經濟和政治上一直受到克族以及各少數民族的壓迫,正面臨“民族毀滅、強制同化、強迫改宗和文化滅絕”的危險。唯一可取的對策是修改現有的聯邦版圖,將塞族人口占有優勢的地區一并納入塞爾維亞共和國治下,重建“大塞爾維亞”。新任塞爾維亞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主席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sevie)是備忘錄的熱烈擁護者,當他在1989年當選為塞爾維亞共和國主席團主席(總統)后,立即唆使塞族人在整個南聯邦境內發動示威游行,要求修訂憲法。
1990年1月,塞爾維亞共盟代表在南共盟“十四大”上提出了一人一票的議會改革方案,企圖憑借人口優勢控制立法機關;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代表憤而退席,南共盟就此解散。緊接著,克羅地亞境內北達爾馬提亞地區的塞族居民宣布建立“克拉伊納塞族自治區”,要求并入塞爾維亞,并呼吁聯邦政府出兵“保護”塞族人的權益。新當選的克羅地亞總統圖季曼和斯洛文尼亞總統庫昌立即窺見了其中的玄機:在統一的執政黨已經瓦解、聯邦主席團被塞爾維亞共和國挾持的背景下,聽任聯邦政府向各加盟共和國派遣以塞族人為主的人民軍,等同于公然縱容塞族實施擴張和兼并。而要行使合法自衛權,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必須先成為獨立的主權國家,隨后組建自己的武裝力量。在稍后的全民公決中,兩國絕大多數民眾皆贊成宣布獨立。
1991年6月25日,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兩國宣布援引1974年南聯邦憲法載入的脫盟條款,正式脫離南斯拉夫,實現完全獨立。統一的南斯拉夫國家至此再度宣告解體。26日清晨,由塞族控制的南聯邦人民軍(JNA)開入斯洛文尼亞境內,揭開了南斯拉夫內戰的序幕。8月下旬,戰火蔓延到了克羅地亞:此前控制克拉伊納地區的塞族民眾宣布成立“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Republic of Serbian Krajina),與由東向西挺進的南聯邦人民軍以及塞族民兵形成策應,共同進攻孱弱的克羅地亞陸軍。到1991年底,形形色色的塞族武裝一度控制了克羅地亞全國領土的1/3。嗣后由于聯合國介入,南聯邦軍隊逐步撤出克羅地亞,主動權才重新回到克族武裝手中。1995年夏天,存在已有4年之久的“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最終被克羅地亞政府軍消滅,宣告了克羅地亞獨立戰爭的結束。但在它們東面的波黑共和國,局勢最終發展成為一場大規模人道主義危機。
波斯尼亞一黑塞哥維那之所以會淪為南斯拉夫內戰中最殘酷的修羅場,大部分由其地理位置決定:它的東部腹地與塞爾維亞直接接壤,北部和西部國界則處在克羅地亞領土的包圍之下。由克羅地亞境內的塞族人建立的“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恰好背靠波斯尼亞的比哈奇突出部,與該國塞族人聚居區共享一條寬闊的邊境走廊。無論是西進支援克拉伊納的塞族武裝,還是切斷武科瓦爾以西克族軍隊的后路,塞爾維亞軍隊都必須穿越波黑領土。而波黑共和國直到1992年3月才宣布脫離南聯邦,此時塞族軍隊已經全面開進該國了。

波黑戰爭期間,進駐伊格曼山非武裝區的聯合國保護部隊官兵遠眺被塞族武裝圍困的薩拉熱窩
不僅如此,和基于民族屬性形成的塞爾維亞、克羅地亞等國的版圖不同,波黑共和國的國界是在19世紀奧斯曼土耳其與奧匈帝國分治巴爾干的時期形成的。其居民的構成也不遵循集中原則,而是分為穆族(穆斯林族)、塞族、克族三大群體,人口比例為4:3:1.5。信仰伊斯蘭教的塞族和克族后裔,在這里被單獨劃分成一個民族。為了給塞爾維亞軍隊的入境制造理由,聚居于波黑西部的塞族人在1992年2月率先宣布成立“波黑塞族共和國”(Republika Srpska),以聲名狼藉的精神科醫生卡拉季奇(Radovan Karadzie)為總統,與“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接壤。緊接著,急于自保的波黑克族人也在與克羅地亞接壤的南部地區建立了“波黑克族共和國”(Croatian Republic of Herzeg-Bosnia)。雙方分別向近在咫尺的塞爾維亞以及克羅地亞兩國求援,形形色色的塞族和克族民兵也爭先恐后地涌入波黑;這場始于1992年4月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染上了國際色彩。
在1992~1994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波黑塞族共和國”憑借人口優勢和外援,一度控制了整個波黑70%的領土,并圍困波黑首都薩拉熱窩(由穆族控制的波黑中央政府統治)長達46個月之久。在被占領的克族和穆族控制區,塞族正規軍以及民兵實施了嚴苛的強制性種族遷徙、囚禁甚至屠殺;尤其是1995年夏天在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8300余名穆族平民在一個星期內遭到波黑塞族軍隊的集體屠殺,釀成“二戰”結束以來歐洲最嚴重的種族清洗事件。這場屠殺以及1995年8月塞族軍隊炮轟薩拉熱窩菜市場的暴行,最終導致“北約”在1995年秋天采取干預措施,對塞族控制區發動連續兩個星期的空中打擊,迫使其回到談判桌上。
另一方面,盡管同時都在和“波黑塞族共和國”交戰,但克族和穆族武裝在1992~1993年同樣爆發了規模不小的沖突。在薩拉熱窩以西的克族一穆族混居區,“波黑克族共和國”軍隊以及穆族控制的波黑共和國陸軍進行了激烈的城市攻防戰。海牙國際法庭所認定的普拉亞克的“罪責”,便是在這一時期發生。
1991年9月,就在克羅地亞獨立戰爭爆發后不久,46歲的普拉亞克志愿加入了新組建的克羅地亞陸軍。盡管他并非職業軍人出身,但因為頗具語言天賦和外交能力,很快就成為克羅地亞國防委員會的14名委員之一,負責與聯合國進行溝通。1993年初,普拉亞克又被任命為克羅地亞國防部派駐“波黑克族共和國”的最高代表,兼任克族防衛委員會(HVO,相當于“波黑克族共和國”的國防部)總參謀長。波黑戰場上的第一批克族正規軍,即是由他負責編練。1993年11月,為了從穆族控制的波黑政府軍手中奪取黑塞哥維那首府莫斯塔爾(那里是“波黑克族共和國”名義上的首都),普拉亞克麾下的克族軍隊炮擊了擁有400多年歷史、被列入世界歷史遺產名錄的莫斯塔爾老橋(Stari Most),將其徹底摧毀。國際法庭認為:普拉亞克身為主要軍事領導人,未能對這一暴行做出有效約束或阻止。另外在克族軍隊控制區,還發生了數十起針對穆族平民、社區以及國際維和人員的襲擊與虐待事件,也被歸咎于普拉亞克;而他本人自始至終否認應當對此負責。
平心而論,發生在穆族和克族之間的沖突,在整個波黑內戰期間只是一個相對短暫的插曲。由于克羅地亞本身仍在從事對塞爾維亞的戰爭,無法為“波黑克族共和國”提供太多支持;加上聯合國以及歐盟相繼表態承認穆族中央政權的合法性,1994年3月,波黑穆、克兩族領導人在美國華盛頓簽署協議,決定將彼此的控制區合并,成立穆克聯邦(Bosniak Croat Federation),面積約占波黑全國領土的50%。到了1995年秋天,在“北約”的空襲下元氣大傷的“波黑塞族共和國”也喪失了繼續作戰的熱情,被迫同意開啟和談。當年11月21日,塞爾維亞、波黑、克羅地亞三國總統在美國俄亥俄州的代頓市達成《波黑和平框架協議》,并于12月14日在巴黎正式簽字生效。根據該協議,波黑共和國恢復為統一的主權國家,由穆克聯邦和塞族共和國兩個政治實體組成;穆克聯邦控制戰前全國領土的51%,塞族共和國控制49%。兩個實體均擁有獨立的首都、政府、憲法、總統和議會,僅外交和軍事統一。在聯邦層面,穆族、塞族、克族三大主體民族各選出一名代表,組成三人輪流坐莊的主席團(國家元首),提名行政首腦和各部負責人。這一安排也一路延續至今。
在歷時3年又8個月的波黑戰爭期間,交戰三方總共動用了近2000門大炮、1000輛坦克、600輛裝甲車以及39萬人的兵力。有20萬~25萬軍人和平民在這場戰爭中死亡,136萬人淪為難民。波黑共和國戰前總人口為438萬,到2007年僅剩398萬。在已知姓名的9.6萬名死難者中,穆族死亡6.4萬人(其中軍人3.1萬),塞族死亡2.4萬人(其中軍人2.06萬),克族死亡7300多人(其中軍人5400人)。聯合國維和士兵有320人陣亡,另有600多名外國雇傭軍戰死。全國85%以上的基礎設施遭到破壞,直接經濟損失達450億美元。
在這樣一場三方都拼盡全力、帶有濃厚的19世紀色彩的殘酷戰爭中,主要交戰派別基于民族主義觀點,都曾對敵對力量實施過反人道的屠殺和虐待。戰前在波黑曾經廣泛存在的多民族混居區,到和平恢復時幾乎蕩然無存;經歷過長期占領的地區,居民的種族構成同樣發生了顯著變化,足可折射出清洗措施的規模。日后聯合國前南戰犯國際法庭裁定:在波黑戰爭中,塞爾維亞和南聯盟共和國、“波黑塞族共和國”以及“波黑克族共和國”的一些政治領導人和軍隊將領,在殺害平民、種族清洗、強奸等戰爭罪行上負有決策責任和集體罪責。因此,在最終被起訴的161名被告中,有94人是塞爾維亞族,29人是克羅地亞族。但或許是考慮到穆族依然是今天波黑最大的單一族群,且其在內戰中傷亡人數最多,法庭同時又認為:盡管穆族一方也曾經犯下過戰爭罪行,但更多屬于個人行為,而非其政府或軍隊領導策劃實施的集體犯罪行為。故而對穆族戰爭責任的追訴,遠沒有那么大張旗鼓。只有9名穆族被告被提起訴訟,其中又只有5人被實際定罪。
這當然不是全部事實。實際上,在波黑戰爭中后期,為了補充前線兵員的短缺,穆族政府曾默許上百名來自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的官兵進入波黑陸軍服役;與他們并肩作戰的還有來自車臣、中東、阿爾巴尼亞甚至阿富汗的“圣戰者”。在穆族政權的選擇性無視下,這些人同樣曾對塞族和克族平民實施過虐殺和羞辱;但在國際法庭的庭審中,這部分證據卻沒有獲得認真對待。所有5名獲刑的穆族被告,在2008年之前都已經獲得假釋或提前釋放,與仍在服刑中的塞族和克族被告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公平的結局。
而類似普拉亞克這樣的克族被告,處境尤其不妙;因為他們不像“波黑塞族共和國”的前領導人那樣,能獲得自身所屬民族的庇護。盡管塞族沙文主義者才是南聯邦解體、乃至巴爾干陷入全面戰爭的始作俑者,但在波黑戰爭結束后狂熱的民族主義氛圍以及受害者心態的左右下,塞爾維亞共和國長期拒絕配合國際法庭的調查,拒不交出藏匿在該國境內的嫌疑人?!安ê谌骞埠蛧鼻翱偨y卡拉季奇自1995年起就藏匿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家私人診所,繼續以行醫為生,直到2008年才被警方抓獲?!安ê谌骞埠蛧标戃娍倕⒅\長姆拉迪奇則銷聲匿跡長達15年之久,同時依然領著波黑政府發給的薪水,直至2011年最終落網。在塞爾維亞,他們至今仍被視為英雄和受難者。而對南斯拉夫內戰負有最大政治責任的米洛舍維奇,也是在2001年下臺后才被逮捕,2003年因心臟病死于獄中。數萬名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出席了他的葬禮,稱贊他雖死猶榮。
相形之下,民族主義情緒不甚激烈的克羅地亞對海牙法庭的調查和傳喚一向十分配合;堅信自己無辜的普拉亞克,也選擇了主動自首并在法庭上做出抗辯和上訴。但現實最終令他失望了——創建于1993年的前南問題國際刑事法庭,經過24年的運轉,已經預定在2017年12月31日解散;11月29日對普拉亞克等6名被告的上訴判決,將是該法庭的最后一次宣判。既無法接受不名譽的“蓋棺定論”,又無意以戴罪之身尋求假釋的普拉亞克,最終選擇了玉石俱焚,讓自己的生命和國際法庭的使命一同在這一天結束。
意味深長的是,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曾經一手制造了南斯拉夫的國家認同,卻又以民族沙文主義親手將其擊碎。到了最后,連素來與貝爾格萊德關系至為密切的黑山共和國也在2006年選擇徹底獨立,使整個南斯拉夫回到了20世紀以前的版圖狀態。而類似的情形,又在如今的敘利亞重演:在一個共同體之內生活了近百年時間的不同民族、教派的成員,在巨大的政治動蕩面前選擇重新擁抱早已風化的教義,隨后投入異常殘忍的捉對廝殺。它和普拉亞克之死一起提醒著我們:在人類的一只腳已經踏入后國家時代的21世紀,全世界依然有另一半人困擾在19世紀式的觀念和問題之中。歷史遠未終結,歷史仍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