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約翰尼·哈里戴(Johnny Hallyday)于12月5日晚因肺癌去世,享年74歲。他是法國唯一可以被稱為“天皇巨星”的搖滾歌手。其近60年的演唱生涯貫穿整個法國現代流行音樂史,足足影響了四代法國聽眾,他和他所代表的“反對一切”精神,早已成為法國歷史中的一種文化現象。
今年初,法國演員兼導演吉約姆·卡內(Guillaume Canet)拉上女友瑪麗昂·歌迪亞(Marion Cotillard)拍了部新片,意在講述《兩小無猜》的續集。2003年這對法國電影圈的金童玉女正是因為這部充滿法國味兒的文藝愛情片《兩小無猜》相識,隨后在現實生活中相戀,至今已有一對兒女。而在續集電影中,吉約姆·卡內飾演的男主角正在經歷嚴重的中年危機,為了擺脫恐懼,他重新穿上皮衣和低腰細腿褲,去夜店,酗酒,釣姑娘,想讓自己看上去更年輕更“搖滾”一些,新片的名字也因此叫作《搖滾》。電影中,正當男主角困惑之時,他跑去約翰尼·哈里戴的家里,向這位“老搖滾”取經,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眼前的“老搖滾”,除了還穿著黑色皮衣、畫著眼線之外,被妻管嚴的老婆管得慫慫的,戒了煙、戒了酒,怕老婆,一點也不“搖滾”了。

12月9日,法國搖滾巨星約翰尼·哈里戴的葬禮在法國巴黎舉行。粉絲聚集在協和廣場表示哀悼
這是哈里戴最后一次在電影鏡頭中出現,那時他已經得了肺癌,但還是接拍了這部戲。在這部吉約姆·卡內調侃自己導演生涯的電影中,哈里戴也調侃了自己“搖滾”的一生。

1965年,約翰尼·哈里戴與第一任妻子、同時期著名女歌手賽爾維·瓦丹
對于幾代法國人來說,哈里戴所代表的搖滾精神伴隨著他們走過了年少叛逆、賺錢、中年危機、疾病和離婚等人生的所有時期。他不僅老少通吃,也各個階級通吃,60年代青春期的少年們喜歡他,追求高雅品味的中產階級喜歡他,一眾法國知識分子也喜歡他,他和他所代表的“反對一切”精神,早已成為法國歷史中的一眾文化現象。
最初,戰后歐洲嬰兒潮一代人于上世紀60年代步入青少年期,是他們最早喜歡上了哈里戴。而后,這代人的父母喜歡上了哈里戴,再往后嬰兒潮的第二代因為《瑪麗》(Marie)開始聽他的歌,最后孫子輩則開始哼唱他的《我喜歡的音樂》(La Musique Que Jaime)。
于是在法國,你甚至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四代人會同時出現在一場哈里戴的演唱會上,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嗨點。
他曾代表著法國人心中的美國夢:牛仔,搖滾樂,摩托機車。他在音樂廳的舞臺上仔細地研究自己的出場亮相,雙腿分開,手握麥克,激情地叫喊。在那完全美式搖滾的外表下,他又力圖保有法國化的本質,不斷改編加入皮亞芙、貝科等法國香頌元素。而他的音樂至今沒能在英美國家大紅大紫的主要原因是他基本只用法語唱歌。
他一生進行了總共3257場現場演出,出了50張專輯,他在法國的土壤上用盡一生來詮釋“搖滾”的含義,對抗一成不變,對抗無聊。
讓-菲利普·斯梅特(Jean-Philippe Smet)1943年出生在巴黎。他的母親是名巴黎試衣模特,父親是位比利時演員。在小斯梅特八個月大的時候,父親就離開了母子。母親把斯梅特托付給了姑媽依蓮娜·瑪爾(Helene Mar),怎奈姑媽一家也遭遇了不幸,姑父因為維希政府服務而在“二戰”后被抓入獄。姑媽的兩個女兒后來成了舞蹈演員,其中一人嫁給了美國舞者李·哈里戴(Lee Halliday),組成的舞蹈劇團在歐洲進行巡演。在李的影響下,小斯梅特學習舞蹈、戲劇、吉他,對小斯梅特來說,是這個美國人李讓一家的生活得以改變,他的美國夢由此埋在了心底,而日后以“約翰尼·哈里戴”藝名出道后,李始終擔任其藝術總監直至70年代。
回到巴黎后,小斯梅特開始瘋狂地了解美國文化,看“貓王”的電影,聽查克·貝里、杰瑞·李·劉易斯和小理查德的歌,“貓王”由此成為他的偶像。
在那個時期的法國,父母輩眼中的美國搖滾樂代表著黑皮衣、痞里痞氣的習慣和粗糙的音樂,而對于年輕人來說,它代表著自由。那時全巴黎唯一一家播放搖滾樂的場所是一家在蒙馬特的小酒吧Golf Drouot,那里有裝滿45轉黑膠唱片的點唱機和可口可樂,人們聊的是詹姆斯·迪恩和馬龍·白蘭度
就是在這間小酒吧,1959年小斯梅特正式成為約翰尼·哈里戴。他初期演唱的歌曲,都是些笨拙地改編成法語歌詞的美國搖滾樂,有些甚至直接用英語唱。1960年他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張專輯,在這張45轉的黑膠唱片背面,唱片公司用這樣一句話介紹這位年輕的小伙兒:“有法國文化背景的美國人,他唱英文歌,也唱法語歌。”
對于幾乎沒有美國搖滾樂土壤的法國而言,哈里戴的歌曲充滿了“異域情調”,接下來的15年成了他最成功的15年。在這段時間里,他憑借著對音樂的敏感,能夠迅速認清同時期美國和英國音樂的發展方向,并將這些音樂風格轉化為自己的音樂,加上法語歌詞,傳播給法國聽眾。也是在這一時期,為了加強自己剛硬的形象,他開始在發聲中加入了顫音,在最具動感的歌曲中更發力地演唱,這些在日后成了他的標志。
哈里戴緊隨美國潮流,不斷改變音樂風格。進入Philips唱片公司后,哈里戴推出首張33轉黑膠唱片《兄弟們好》(Salut les Copains),轉向美國最新潮的搖擺舞(Twist)風格。當時在美國,這種音樂風格更容易讓父母一輩接受,而父母決定了孩子們能有多少錢買唱片。而后1962年,哈里戴開啟了自己的第一段美國之旅,田納西州納什維爾的布拉德利工作室里,一眾最好的美國樂手等待著他錄制新專輯《歌唱美式搖滾金曲》(Sings Americas RockinHits),其中為他配樂的包括“貓王”的御用和聲組合The Jordanaires。
哈里戴沒有停止前進,在其音樂制作人的幫助下,哈里戴的音樂風格又轉向英式搖滾、靈魂音樂和鄉村音樂。1965年的專輯《約翰尼唱哈里戴》(Johnny Chante Hallyday)風格偏向英式搖滾,使用了大量吉他效果。之后兩年的專輯《迷失的一代》(La Gdneration Perdue)和《約翰尼67》(Johnny 67)則偏向靈魂音樂,而專輯《年輕人》(Jeune Homme)則明顯展現60年代向70年代迷幻搖滾的轉變。
1967年春,在巴黎奧林匹亞劇院,他的聽眾還是靈魂樂歌迷,而到了同年11月,他在巴黎體育宮劇院演出時,臺下就全換成了嬉皮士聽眾。人們將數千朵玫瑰花投向舞臺,哈里戴脖子上掛了一串玫瑰花隨著音樂扭動,全場沸騰,法國也完成向音樂廳演出形式的轉變。
1963年6月22日,15萬人在巴黎國家廣場聽了哈里戴的演唱會,早從那時開始,他就成了一種社會現象。
法國社會學家埃德加·莫蘭(Edgar Morin)在當年7月6日和8日的法國《世界報》上刊出兩篇文章,自此提出“耶耶一代”(Generation Yeye)的概念,而哈里戴成為“耶耶一代”的旗手。在莫蘭的理論中,“耶耶一代”專門指歐洲“二戰”后因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豐裕物質而無比注重個人主義的一代年輕人,這些人“沒有信仰,也沒有意識形態”。
有別于“耶耶一代”的其他代表人物,哈里戴還受到法國知識分子界的廣泛好評。瑪格麗特·杜拉斯1964年為《新亞當》雜志采訪了哈里戴之后,迷妹般地在文章中寫道:“我看著他在空曠的大廳中踱步,我明白了,他的運氣正是從這一步步中得來。當約翰尼走起來,他便重生了。”路易·阿拉貢的妻子,同樣身為作家的愛爾莎·特麗奧萊(Elsa Triolet)也是哈里戴的忠實粉絲。
在諸多法國思想巨擘將他稱為“我們的哈里戴”之際,哈里戴也被披上了更多的象征:孤獨、受難、社會邊緣、充滿謊言的愛情。他不斷在歌中講述自己流浪的童年。
然而知識分子們也許一廂情愿地為他附加了太多。這名在當時被視為引領年輕人反抗舊體制的代表人物,卻完完全全地缺席了1968年的“五月風暴”學生運動。哈里戴、他周圍的人以及當時的法國商業演出圈全都沒有發聲支持學生。演出掙得的巨大財富,將他們與那時信奉共產主義的年輕一代觀眾所區隔。
哈里戴也像諸多其他國家的搖滾巨星一樣,將自己的錢四散給身邊的朋友,買汽車,買房子,等到繳稅的時候才傻眼了,以至于他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錄制專輯和巡回演出都是為了填補財政窟窿。
1998年法國作家達尼埃爾·洪多(Daniel Rondeau)采訪了哈里戴,在《世界報》上用兩個整版,試圖挖掘他在舞臺上“常青”的秘訣。哈里戴在采訪中說道:“一開始所有人,甚至我的唱片公司,都認為我的名氣只能維持一個夏天。我至今也對自己的成功驚奇不已。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繼續我的演唱生涯,捍衛我自己,拯救我自己。現在只剩下米克·賈格爾和我了,我的朋友吉米·亨德里克斯死了,布萊恩·瓊斯也死了,而其他很多人,則因為有了錢成了中產階級,離經叛道了。”
在將近60年的演唱生涯中,哈里戴也曾有過低迷。1969年推出職業生涯最成功專輯之一的《我愛你》(Oue Je Taime)之后,哈里戴開始嘗試各種瘋狂的想法。1972年他發起“約翰尼馬戲團”,帶著馬戲團的舞者一起隨著馬戲團移動帳篷進行巡演,從而陷入財務黑洞旋渦。1976年,他發行雙專輯哈姆萊特(Hamlet),將莎士比亞的原著改編成搖滾歌劇,然而觀眾并不買賬,遭遇慘敗。
哈里戴經歷了一段不溫不火的十年。他的聽眾依然忠誠,買唱片,去演唱會,但他鮮有佳作。直至專輯《搖滾態度》(RoeknRoll Attitude)面世,他才重新回到公眾視野,1997年單曲《點火》(Allumer Le Feu)大獲成功。這期間哈里戴還參演了戈達爾的電影《偵探》。“我參演過很多電影,戈達爾是我最喜歡的導演,也是最奇怪的導演。”哈里戴后來說。
2000年,哈里戴在埃菲爾鐵塔腳下為慶祝自己演唱生涯40年舉辦演唱會,50萬觀眾到場,法國電視一臺實況轉播。哈里戴成為法國音樂史上的巨星。
之后的哈里戴曾搬到瑞士格施塔德和美國洛杉磯生活,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法國有著極強的影響力。2013年他在巴黎貝西體育館進行自己70歲的演唱會,當晚有600萬電視觀眾通過法國電視一臺看了實況轉播。
他晚年依然債務纏身,因此需要進行巡回演出賺錢,但他的身體狀況逐漸出現問題,巡演一度被迫中斷,被診斷出癌癥,治愈,然后又經歷過椎間盤突出和手術感染,直至此次再患肺癌。
2014年發行的專輯《活著》(Rester Vivant)可以說是哈里戴對自己搖滾一生的反省。《我造就了我》歌中寫道:
我曾經的夢想,現在都遺忘了
我的記憶開始罷工,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我曾經看重的愛情,現在不會為之哭泣
還剩下的時間,我知道還有多少
我曾經有大把時間,現在都流逝了
我曾經很有錢,但我都干了什么?
錢包空了不是因為有了破洞
當我無度揮霍的時候,我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我造就了我
法國總統馬克龍在悼念信中說:“我們所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約翰尼·哈里戴的東西。我們忘不了他的名字、樣貌、嗓音,更忘不了他的演唱,他自然而又敏感的歌曲,已經成為法國音樂史的一部分,是他將美國精神的一部分帶進了法國的萬神殿。通過幾代人,他已經深深銘刻在法國人的生活中。他永遠沒有變老,因為他永遠沒有掩飾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