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2017年12月9日,武漢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譚崇臺與世長辭。六年之前的11月23日,譚崇臺的至交好友張培剛已經先走一步了。譚崇臺和張培剛兩人都以近百歲的高齡離世,而且身后都是備極榮哀。回想他們當年的傳奇和遺憾,在為他們慶幸的同時也更生感慨。
中國發展經濟學的“雙子星”
譚崇臺比張培剛小七歲,他們兩人本科都就讀于武漢大學,后來又都負笈美國,先后畢業于哈佛大學(張培剛博士畢業,譚崇臺碩士畢業)。歸國之初,兩人又都在武漢大學任教。張培剛與吳于廑、韓德培并稱“哈佛三劍客”;而譚崇臺則與陳觀烈、陳文蔚并稱 “后哈佛三劍客”。張培剛和譚崇臺還都是中國發展經濟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號稱中國發展經濟學的“雙子星”。
當然,譚崇臺和張培剛不僅僅是校友,他們還是同事和至親。盡管張培剛后來到了華中工學院(華中理工大學),但是張培剛卻成了譚崇臺的妹夫。遲至20世紀90年代初,由于華中理工大學沒有經濟學博士點,張培剛不得不與譚崇臺合作,利用譚崇臺的博士點共同培養博士生。
想當年,剛從武漢大學經濟系畢業的譚崇臺來到哈佛大學后,偶遇胡適。胡適得知譚崇臺也來自武漢大學后,立即說道:“那你們可知道張培剛?他在這里很有名氣。”那應該是譚崇臺和張培剛結緣的開始。
1947年,張培剛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被哈佛大學授予經濟學科最佳論文獎和“大衛·威爾士獎”。該書對經濟落后的農業國如何實現工業化進行了系統論述,強調農業與工業之間存在著動態、相互依存的演進關系,指出工業化不能以犧牲農業、農民為代價,而要把改善農民、農業的狀況作為工業化的重要環節。后來,《農業與工業化》被國際公認為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之作,張培剛由此成了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和奠基者之一,甚至有人將他稱為“發展經濟學之父”。
相比之下,譚崇臺對發展經濟學的初創性貢獻似乎不如張培剛那么突出。從表面上看,他對中國發展經濟學貢獻主要體現在重新引入西方發展經濟學、發掘發展經濟學思想史,以及構建發展經濟學的學科體系和培育發展經濟學人才上面。
在國際上,發展經濟學出現于20世紀上半葉,到60年代后一度陷入沉寂,直到進入90年代之后才又出現復興的跡象。難得的是,譚崇臺在西方發展經濟學陷入沉寂的階段,慧眼識珠,在80年代初率先將西方發展經濟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系統地引入中國。除了大量的評介性論著之處,他于1985年出版的專著《發展經濟學》,是國內出版的第一本提出了全面的發展經濟學體系的專著。1987年,譚崇臺成為了國內第一個招收發展經濟學博士生的博導。
正是在譚崇臺和其他一些學者的共同努力下,發展經濟學迅速在國內得到了認可和普及。在他的指導下,武漢大學在全國最早開設了發展經濟學課,成立了經濟發展研究中心,建立了卓有成效的教學與科研梯隊,培養出了一批青年發展經濟學家。在一定意義上,當今中國高校講授的發展經濟學的學科體系,是譚崇臺一手打造而成的。
大國的發展經濟學
譚崇臺除了建構發展經濟學學科體系之外,還孜孜不倦地追索發展經濟學思想史,撰寫了在經濟思想史上有開創意義的《經濟發展思想史》一書。尤其是,與張培剛一樣,譚崇臺試圖通過歷史比較、分析各個國家的不同發展道路和特征來拓寬發展經濟學的研究領域,并強調研究當代中國經濟發展進程,以此來促進發展經濟學理論創新。《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與“豐裕中貧困”》和《發達國家發展初期與當今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比較研究》這兩本巨著,是譚崇臺對發展經濟學的重要貢獻。
西方的發展經濟學理論,大體上可以分為均衡發展理論和非均衡發展理論兩類。均衡發展理論大體上相當于張培剛所稱的“新古典的發展經濟學”,這種理論認為,經濟發展必須是不同產業、不同地區的均衡發展,要相對平衡地分配資源,實現共同增長。如果某些產業、某些地區落后了,就可能拖了整體發展的后腿。均衡發展理論是發展經濟學的主流,張培剛在《農業與工業化》一書中提出的通過發展農業來實現工業化的農業國發展之路,也屬于均衡發展理論。
非均衡發展理論則認為,經濟發展不能追求產業之間和區域之間的平衡,因為資源在區域之間的分布和擴散不可能是均勻的,不同區域的發展本應有先有后,而且發展本身也會加劇區域間的不平衡。發展中國家資源有限,信息不對稱嚴重,很難做到平衡的整體發展。發展中大國尤其如此。倡導非均衡發展理論的經濟學家主要有岡納·繆爾達爾和阿爾伯特·赫希曼等人,前者強調循環累積因果對貧困的影響,而后者則強調企業家活動引發的關聯效應對發展的意義。
從國際上看,發展經濟學形成與興起之后,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經歷過一個迅速普及和大發展的興盛時期,但是很快就衰落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發展經濟學未能使發展中國家發展起來,擺脫經濟落后的泥淖。于是從80年代后期開始,“大國的經濟發展”成了發展經濟學的前沿課題。基于發展經濟學的狹義定義,譚崇臺指出,“發展中大國的經濟發展研究”才是國際發展經濟學核心的前沿課題,他強調,研究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大國的經濟發展,是發展經濟學的新任務,也是發展經濟學未來的希望所在,“由于歷史、文化、社會狀況各有不同,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初始制度基礎具有極大的異質性和特殊性,不同的發展中國家所提供的豐富的發展經驗,將成為發展經濟學永不枯竭的源泉”。
譚崇臺的這個主張與張培剛所倡導的“新發展經濟學”的主旨別無二致:以發展中大國為研究重點,改進研究方法,從經濟社會發展的歷史方面探根溯源,對經濟和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等非經濟方面進行綜合分析,并把體制轉軌納入發展經濟學的分析視野。
這種“新發展經濟學”,實際上就是大國的發展經濟學。大國的發展經濟學的興起,與兩個觀察有關。第一個觀察是,日本、韓國等后發經濟強國的政府在經濟發展中似乎發揮了不小的作用。第二個觀察是,大國的發展道路與小國有很大不同,亞洲四小龍、產油國的“發展經驗”對中國、印度這樣的大國可能沒有太大意義。endprint
這也就是譚崇臺和張培剛等人所倡導的大國的發展經濟學的意義所在。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與發展經濟學本身有關。以往的主流發展經濟學理論,大多很大程度上只是經濟學家在遠離經濟發展現實的書房中構想出來的。發展經濟學是學以致用的學科,它的目標就在于指導經濟發展政策。但是,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發展政策,都需要大量的信息,利用無數“分立知識”。這些信息和知識,只能通過經濟發展實踐以及最貼近實踐的“田野調查”才能獲得。因此,譚崇臺一再強調,要努力探索中國經濟從傳統到現代、從貧窮到富強的發展路徑,從理論上總結中國的發展經驗的意義,并上升為發展經濟學理論,為廣大發展中國家提供參考和借鑒。
大國的發展經濟學何往
譚崇臺認為,要改進發展經濟學的研究方法。以前的發展經濟學側重于宏觀分析和構造理論體系,以建立通用的模型、提出一般性的發展戰略為導向,但是這種研究方法有重要的缺陷。因為發展理論、政策與想要達到的政策效果之間,往往有非常大的距離,社會的、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各種特殊情況,都會產生深刻的影響。他建議加強微觀的、案例的比較研究。這與大國的發展經濟學的總體目標并不矛盾。
這種看法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國際發展經濟學研究中出現的一種新趨勢——發展經濟學的行為轉向——不謀而合。
早在半個多世紀之前,阿爾伯特·赫希曼就強調過,發展中出現的小問題、小細節最值得關注,因為它們與人直接相關,可能決定了發展政策的成敗。
赫希曼指出,發展經濟學家必須放棄“根據理論,通過規劃,可以直接從這一點到達那一點”這類想法,而要更多地利用小型實驗來了解情況,做到“干中學”,即使是失敗的發展項目,也可能有助于形成有益的競爭環境。赫希曼還認為,習俗、制度、文化、歷史等因素,對于發展政策的效果非常重要。赫希曼這些思想,近些年來在國際發展經濟學研究中重新得到了繼承和發展。
確實,結合隨機對照實驗、自然實驗等方法,行為經濟學在發展經濟學領域有非常大的發展前途,班納吉和迪弗洛的研究證明了這一點。經濟發展的最終關鍵是如何激發創新精神(或者說,激發所有人的企業家精神)。說到底,一個大國,憑借資源優勢、地緣優勢,是無法真正走上健康的發展坦途的。中國的經濟發展,只要允許人們自由地進行各種實驗,或許會成為有史以來規模最大、最成功的自然實驗,大國的發展經濟學的前途也在這里。
(作者為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