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為我捉一只螢火蟲來

馮時

童年的我寄住鄉下，每到夏日傍晚，就會見到那些明明滅滅、影影綽綽的螢火蟲，像精靈般在和風輕撫的夜色中閃爍。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后來每當念起與螢火蟲有關的詩詞，總能想到那些個遇見螢火蟲的夜晚，感慨一番古人的才情詩意。

螢火蟲雖為蟲，但卻甚少被古人以蟲稱呼之，美妙的綽號確實不勝其數：照、熠、耀、流螢、丹鳥、夜游女子……螢在詩詞里待遇亦是甚好，出鏡次數大抵超過蝶、蟬，快要與蟋蟀比肩了。

流螢之美，美在光中，隱隱約約，嬌怯而狡黠，其玲瓏感、飄逸感、夢游感，占盡了東方之美。

回到城市定居后，當我再欲尋螢時，卻尋它不得。曾是與天上星星作唯一照應的螢火，曾被喚作夜游女子的流螢，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現代都市人的生活里。

螢火蟲曾激發我無盡的想象和無限描述的欲望，如今只留給我無窮的沮喪。

我的螢火蟲確乎是不見了，與此同時，現代人對這種消失卻充滿了忽視，對東方美的流逝充滿了漠視。

現代人太忙了，忙到沒時間關注那只小小流螢，忙得暈頭轉向，忙著賺錢，忙著謀利，忙著高升；忙著將“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鄉村給扒掉，代之以鱗次櫛比卻冰冷乏味的高樓；忙著建立一座形如古鎮的風景區，卻實實在在地忽視了古鎮應有的那份古樸時光和自然底蘊；忙著督促孩子以提高成績為目的背誦唐詩宋詞，卻忽略了孩子們只能憑靠幼時的記憶和匱乏的想象，在腦海里艱難復原一場場生硬的遇見，卻無法親臨感知它的美好。忙到最后，所有的花成了鏡中花，所有的月成了水中月。那些充盈在詩詞中的美，正在漸行漸遠。

試問，多少人曾驚艷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詩句，而只是在定格的影像中窺見它萬分之一的震憾；多少人曾感動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生命靈動，而如今被城市豢養的耳朵何其遲鈍木訥。知音秋蟲者，已寥寥無幾。

古老、綿長、深情、厚重的東方美韻，真的在一點一點淡去嗎？如今，那些疾馳的腳步和膨脹的欲望，正一步一步吞噬著流螢的天真、單純、清澈和虔誠。

我們在物欲的大網下掙扎，不得翻身，眼睜睜看著流螢逝去，無可奈何。

我想，古人的情懷里是有“務虛主義”存在的，像風花雪月、蛙鳴蟬噪，都是些浪漫的東西，“務實”的現代人去琢磨如何多賺幾個錢，拿到手了才實在。但正是由于那些“虛幻的浪漫”，心才尤其沉靜，對生命的感知才愈加透徹。

仰望城市的夜空，流螢正在消失，帶著躍動的美麗，帶著生命的本真，越行越遠，一片茫然。

如果可以，請為我捉一只螢火蟲來，我想在冗長的黑夜里一言不發，靜看它微弱的光點熠熠生輝。

“天上幾多星，地上幾多螢”，每每念起這句話，我總是深切地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美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