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神寵的必死于青春年華

任航覺得裸體是人類最脆弱真實的狀態，而可以自然暴露這種脆弱的人，還是那些跟你熟悉的人。而性別對他在拍攝時毫無影響，他說：“性別只在做愛時才會有不同，拍攝時身體就是身體。”他確實也是一個把身體當成原材料，當成筆劃和構圖來處理的攝影師。采訪中我們提到一段他寫過的關于黑暗的話：“黑暗越強大就似乎越變成一種積極的黑暗。”他笑著說，“我現在重新說起來覺得似乎完全不是我自己說的”。

因為我是學習西方古代藝術史的，所以迷古希臘，古希臘人把沒長胡須的少年作為美的最高典范，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題目。但說實話，在中國當代藝術創作中找到以少年為主題的創作而且有一定數量和分量的非常不容易。從任航的攝影作品中能找出一些，他的文字和攝影我也關注多年了。

春節前我想找任航談做個“少年展覽”的事兒，很多熟悉他的人都跟我說，任航很難打交道。不過我們還是在三里屯愛奇藝咖啡廳見面了。他早上四點剛從日本飛回來，我則是剛從上海看兒子回來，兩個風塵仆仆的家伙。我點了咖啡，但任航跟我說，這里的咖啡特別難喝，選這兒純粹是因為安靜。

他很痛快地答應了展覽的事情，而且似乎不在乎這事兒的細節，任由我們安排。我問他要不要抽空來空間看一下，他說完全不需要了。接著他告訴我：我就是要跟合作人見面，見面聊得來就什么都OK了，聊不來就算了。身體性和現場感，一個人的語氣、聲調，眼神、表情，甚至長相可能從某個角度都會決定他的選擇。而且他果真完全不介入布展細節，直到展覽開幕才來，對我們的布展方式歡天喜地，毫不挑剔。

我們那天在咖啡館接著說了很久他在寫的電影劇本并且想要拍電影的事兒，他說如果跟合作者談好了，就推掉一切事務，一心做個電影，而且他要做個院線播放的電影，而不是只能在畫廊或博物館展出的東西。事后他當面把劇本和導演闡述都通過微信發我了。

走出咖啡館，我跟同事都覺得，為什么那些人說任航是個難打交道的人啊，他簡直是我碰到的藝術家中最好打交道的了。從來沒有一個人連空間都不需要去看的。

展覽準備的進程也頗為順利，任航回復我們的問詢和要求比他的助手要快得多，而且在微信中總是習慣性地加個笑臉。我當時想，哎，這家伙是個跟我一樣小宇宙弱的人，一方面瘋狂，另一方面又缺愛。

開幕前他來空間接受了一個我的采訪，在那個采訪中，他告訴我寫作才是他覺得最有趣和艱難的東西，“有一種酸辛的快感”。而拍照更像是一個游戲，大家玩得開心就最好。任航的戶外作品十分隨機，大家在野外行走，發現哪個地方有意思，就上去做做造型，很快就能拍完。室內作品里，最復雜的不過在那張鋪了黑色絲絨的床上，按照任航的指導擺出扭曲的姿態，任航是個高個子，他就直接站在床上往下拍。雖然他在網上招募拍攝對象，而且招募條件表面上就兩個：你可以脫；脫完可以讓我照，但好多有意思的作品都還是跟朋友一起做的。因為任航基本只拍攝裸體，他覺得裸體是人類最脆弱真實的狀態，而可以自然暴露這種脆弱的人，還是那些跟你熟悉的人。而性別對他在拍攝時毫無影響，他說：“性別只在做愛時才會有不同，拍攝時身體就是身體。”他確實也是一個把身體當成原材料，當成筆劃和構圖來處理的攝影師。采訪中我們提到一段他寫過的關于黑暗的話：“黑暗越強大就似乎越變成一種積極的黑暗。”他笑著說，“我現在重新說起來覺得似乎完全不是我自己說的”。

開幕式那天他帶來了小奇，跟我們介紹這是他的男朋友，一個大眼睛的溫和沉默的男孩。然后就迅速地帶著小奇從應酬的人群中躲進我們的辦公室，照顧他吃飯。他為四川人小奇點了個巨大的麻辣香鍋外賣，兩人一起在我們的辦公桌上吃起來。我二十分鐘后再進來，他們不僅吃好了，而且抽空用紅色馬克筆在我們寫滿日歷和會議安排的辦公白板上畫了一個硬挺的大陽具。任航那天十分開心，明顯有點過度開朗隨和，開幕晚餐吃到一半會把桌上的相思草插到一個女性朋友頭上，或是跟著我一桌桌給來賓敬酒，然后笑得喘不過氣來地說：“這有點像結婚。”

我這幾天都在剪輯那天采訪任航的短片，他雖然說得不多，我卻怎么也剪不完。他那天非常像自己，一身黑衣，剛剃了鍋蓋頭，額頭很短，顴骨很高，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而且脖子上有一處鮮明的紅色吻痕。他從來不留胡須，回答我的問題時生冷不忌，有時候也殘酷。他說：“其實我寫詩或者拍片子的時候都挺開心的，主要是生活，我生活起來才會覺得黑暗和困難……而且只要可能，誰想要黑暗啊，誰不想好好活著啊。”

任航的展覽挺順的其實，我一度覺得，這是兩個因為各自人生際遇而變得不在乎又豁得出去的人的一次合作，跟他約好節后回來喝酒聊電影。但他在2017年2月24日傍晚在北京姚家園跳樓了，所以這場酒沒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