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機床廠之路
很多科學家都有出國深造、學成歸國或攻讀學位、名師指導的經歷,徐志磊則不同,他是從上海機床廠走上科技研究之路的。1930年秋,他出生在上海一個普通寧波人家庭。7歲那年遭遇日本侵占上海,在鬼子兵野蠻欺辱中國人的環境中度過小學和初中時代。進入上海中學高中讀書時他選擇了工科,想做一名有實用技能的專門人才。高中畢業后他進入上海大同大學學習,主修機械工程。身處戰火紛飛的年代,他渴望迅速學以致用,盡早為社會作些實際貢獻。1952年他走出大學校門,進了上海機床廠。
進廠后他先在技術科協助工程師工作,不久便開始自己的設計生涯,從零部件到機床。工作的需要使他深感知識不足,從而拼命學習。除了積極參加工廠組織的各種技術培訓外,他還到上海交大去旁聽相關課程,更多地是去圖書館、情報所查閱機床方面的文獻。為了仿制蘇聯磨床,他自學俄語,向蘇聯專家請教;為了研究德國和瑞士的先進機床技術,他自學德語,能夠看懂德語文獻。那時的他如饑似渴,坐車時拿著書,吃飯時看著書,上廁所也看書,以至于一次吃飯看書時被沙子崩斷一顆門牙。他還很注意向周圍的工程師學習,并深入車間虛心向工人師傅請教,學到了許多在學校無法學到的知識和經驗。
由于他理論結合實踐努力鉆研,業務水平提高很快,短短幾年就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機床設計工程師。1957年廠里任命他為M7120A平面磨床的主任設計師,這是我國首次自行設計平面磨床。面對艱巨任務,他不分日夜地工作,從設計方案到關鍵技術,在老工程師指導下,與同事們一道研究攻關,并與工藝、裝配等部門密切協同,終于試制成功并獲得批量生產。后來,國家將該型號產品交由天津機床廠生產,產品不僅供應國內,還到國外展覽。他總結了自行設計和研制我國第一臺平面磨床的經驗,撰寫了《M7120平面磨床的設計》一文,發表在《機床與工具》1958年第六期上。
接著,他又擔任了Y7125型齒輪磨床的主任設計師。在此過程中,突破了分度精度、蝸輪蝸桿、傳動鏈、制造方法等一系列高精度關鍵技術,僅用一年左右時間便試制成功,打破了我國不能制造高精度精密機床的局面。此后他又擔任主任設計師,負責對東德的齒輪磨床進行改進設計,跨越性地提高了齒輪磨削的精度。后來這兩個型號的齒輪磨床成為上海機床廠的主要產品,在國內擁有眾多用戶。
一系列的成果使他成了上海機床廠的技術骨干,被任命為設計科齒輪磨床設計組副組長,并于1963年被授予“上海市先進工作者”的榮譽。
可以說,徐志磊學術研究的起步與深造不是在名牌大學,也不是在國外,而是在上海機床廠。善于自學、勇于創新和嚴謹求實,使他迅速成為國內機床領域的佼佼者。若干年后,毛澤東主席倡導教育“走上海機床廠之路”,在他身上早就實現了。他是從上海機床廠走出來的地地道道的本土專家。
機床到核武之變
正當徐志磊站在我國齒輪磨床設計的制高點,為發展精密磨床事業追趕世界先進水平之時,突然接到以中央組織部名義下達的調令,要他到北京“二機部九局”接受新的工作。
這不啻一次巨變臨頭!妻子無工作,父母年邁,家里靠他支撐,怎能調離上海?一雙兒女年幼無知,撫養教育責無旁貸,他怎能離家遠去?
但此時的他已是一名共產黨員,還獲得“上海市先進工作者”榮譽,豈能不服從上級調動?國事大于家事,1963年8月,他毅然告別上海,只身到了北京。
徐志磊被調到北京九所設計部十七室工作。北京九所,核武器研究所,研制原子彈、氫彈,為國家保和平。他立即產生一種歷史賦予的使命感,決心為之奮斗終身。他發現這里有許多大名鼎鼎的科學家,如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懷、朱光亞、鄧稼先等,此后,這些導師們的學術和人格魅力影響了他一生。
徐志磊的工作是從事核裝置結構設計,屬核心機密崗位,在整個原子彈研制中舉足輕重。這為他以后的核盾之路提供了特殊的起點。當時理論部已完成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實驗部已完成多次驗證理論設計的爆轟模型試驗,然而僅有理論設計和驗證性試驗是搞不出原子彈的,核裝置結構需要完善的工程設計,許多技術細節需要妥善解決。徐志磊趕上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設計研制的最后攻關階段,他從一個機床設計師很快變成了核裝置設計師。
他受命作為先遣隊成員奔赴大西北,到青海221基地參加第一顆原子彈大會戰,擔任核裝置外層結構設計組副組長。他利用自己十年積累的機床設計經驗,與大家一起研究外層組件的結構設計方案,制訂完整的設計圖紙及技術要求,并負責審查圖紙和技術把關。他還提出了采用彈簧壓緊等巧妙構思,改進了原先的設計方案。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制成功有他的貢獻。
在下一個目標氫彈研制中,他是核裝置初級組副組長,擔子更重了。然而,氫彈尚未爆炸,“文革”卻爆發了,他和同事們在“文革”的沖擊下仍然堅持工作。當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發出太陽般巨大耀眼光亮時,功臣隊伍中也刻下了他的名字。這時的他已經是一名核武器設計專家。
跨多學科大工程
1989年,徐志磊升任院總工程師,全面主持核盾武器化工程。他面對的是跨多學科大工程。準確地說,是核武器牽引下的跨多學科大工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個跨學科跨得很厲害。
作為總設計師級的核武器工程設計專家,他積極推進核裝置時序關聯性設計方法,對從起爆點開始到核武器當量釋放出來的每一環節都要求有深層次的了解,以保證工程設計滿足整個序列過程。這個序列過程極其復雜,牽涉許多學科領域。這促使他在多學科知識的融合上下了很大功夫,因為沒有足夠的科學基礎很難勝任這個角色。
針對綜合多學科工程化的核試驗,他還專門建立了核試驗質量管理方法,為實現核試驗“一次成功,次次成功”作出重要貢獻。在新一代核裝置武器化進程中,他作為主要負責人,又獲得了連續多次核試驗的圓滿成功,實現了鄧稼先院長未竟之志。
他在所有這些領域都有較深的涉及。實際上,在核武器跨學科大工程方面他的建樹還不止這些,在領導完善核武器可靠性研究和管理體系方面,在推進武器的先進制造技術及工藝技術能力建設方面,在核武器貯存性能研究方面等等,他也作出了很大貢獻。1996年他獲得首屆中國工程科技獎。
2001年11月,他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在中物院入選兩院的院士群中,大多為核物理學家、理論物理學家、金屬物理學家、應用物理學家及數學家、電子學專家、爆炸力學專家、核材料學專家、含能材料學專家等,徐志磊是唯一的一名機械設計與運載工程專家。
核盾人生情未了
從1963年離家北上,投身核武,徐志磊過了近半個世紀的單身生活,他和妻子兒女兩地分居,心理上、感情上都經受著長期的考驗。那時不能通電話,書信也受限,人們都感嘆他是怎么堅持過來的。
在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他的朝朝暮暮沒有陪伴妻子兒女和父母,而是付給了青海草原、雪域高原、大漠戈壁、川北山溝,付給了數以千計的設計圖紙,數以百計的筆記本和保密本,數以十計的國家核試驗,付給了無可計數的攻堅克難了。實際上,他把半個世紀的朝朝暮暮都貢獻給了國家的核盾事業。他比一般人用于工作的時間多得多。這就是他的核盾情緣。為國家保和平,他不改初心,縱然愧疚于妻兒老小,也無悔此生。
當選院士后,他依然心系核盾,積極培養新生力量,并在全國范圍內弘揚“兩彈一星”精神,發展跨多學科大工程的學術思想。直到耄耋之年,仍在不遺余力地發揮著自己的光和熱,倡導多學科的中國創新設計。
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他用磊落的一生踐行了自己的座右銘。